卻說家樹質問秀姑何以她突然學佛悟道起來,秀姑對於此點,一時正也難於解答。正在躊躇之期,恰好隔壁古廟裏,又剝剝剝,發出那木魚之聲。因指著牆外笑道:“你聽聽那隔壁的木魚響,還不夠引起人家學佛的念頭嗎?”家樹覺得她這話,很有些勉強,但是人家隻是這樣說的,不能說她是假話。因笑道:“果然如此,大姑娘,真算是個有悟性的人了。”說畢微微的笑了一笑。秀姑看他那神情,似乎有些不相信的樣子,因笑道:“人的心事,那是很難說的。”隻說了這一句,她又低了頭去翻經書了。家樹半晌沒有說話,秀姑也就半晌沒有抬頭。家樹咳嗽了兩聲,又掏身上的手絹擦了一擦臉問道:“大叔回來時候,是說不定的了?”秀姑道:“可不是。”家樹望了一望簾子外的天色,又坐了一會,因道:“大叔既是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回來,我也不必在這裏等。他回來的時候,請你說上一句,他若有工夫,請他打個電話給我,將來我們約一個日子談一談。”秀姑道:“樊先生不多坐一會兒嗎?”家樹沉吟了一下子,見秀姑還是低頭坐在那裏,便道:“不坐了,等哪天大叔在家的時候再來暢談吧。”說畢,起身自打簾子出來,秀姑隻掀了簾子伸著半截身子出來,就不再送了。家樹也覺得十分的心灰意懶,她淡淡的招待,也就不能怪她。走出她的大門,到了胡同中間,再回頭一看,隻見秀姑站在門邊,手扶了門框,正向這邊呆呆的望著。家樹回望時,她身子向後一縮,就不見了。家樹站在胡同裏也呆了一呆,回身一轉,走了幾步,又停住了。還是胡同口上,放著一輛人力車,問了一聲“要車嗎”,這才把家樹驚悟了,就坐了那輛車子到大喜胡同來。
鳳喜由屋裏迎到院子裏來,笑道:“我早下課回來了,在家裏老等著你,我想出去玩玩,你怎樣這時候才來?”說時,她便牽了家樹的手向屋裏拉。家樹道:“不行,我今天心裏有點煩惱。懶得出去玩。”鳳喜也不理會,把他拉到屋裏,將他引到窗前桌子邊,按了他對著鏡子坐下,拿了一把梳子來,就要向家樹頭上來梳。家樹在鏡子裏看得清楚,連忙用手向後一攔,笑道:“別鬧了,別鬧了!再要梳光些,成了女人的頭了。”鳳喜道:“要是不梳,索興讓他蓬著倒沒有什麽關係;若是梳光了,又亂著一綹頭發,那就寒蠢。”家樹笑道:“若是那樣說,我明天還是讓他亂蓬蓬的吧。我覺得是那樣子省事多了。”說時,抬起左手在桌上撐著頭。鳳喜向著鏡子裏笑道:“怎麽了!你瞧這個人,兩條眉毛,差不多皺到一塊兒去了。今天你有什麽事那樣不順心,能不能告訴我?”家樹道:“心裏有點不痛快,倒是事實,可是這件事,又和我毫不相幹。”鳳喜道:“你這是什麽話?既是不相幹,你憑什麽要為他不痛快?”家樹道:“說出來了,你也要奇怪的。上次到我們這裏來的那個關家大姑娘,現在她忽然念經學佛起來了。看那意思是要出家哩。一個很好的人,這樣一來,不就毀了嗎。”鳳喜道:“那她為著什麽,家事麻煩嗎?怪不得上次她到我們家裏來,是滿麵愁容了。可是這也礙不著你什麽事,你幹嗎聽評書吊淚,替古人擔憂?”家樹笑道:“我自己也是如此說呀。可是我為著這事,總覺心裏不安似的,你說怪不怪?”鳳喜道:“那有什麽可怪。我瞧你們的感情,也怪不錯的啊。”家樹道:“我和她父親是朋友,和她有什麽怪不錯?”鳳喜向鏡子裏一撇嘴道:“你知道不知道,那是一個大大的好人。”家樹也就向著鏡子笑了。鳳喜將家樹的頭發梳光滑了,便笑道:“我是想你帶我出去玩兒的,既是你不高興,我就不說了。”家樹道:“不是我不高興,我總怕遇著了人,你再等個周年半載的,讓我把這事通知了家裏,以後你愛上哪裏,我就陪你到哪裏。你不知道,這兩天我表哥表嫂正在偵探我的行動呢。我也隻當不知道,照常的出門,出門的時候,我不是到什麽大學裏去找朋友,就是到他們常去的地方去,回家的時候,我又繞了道雇車回去,讓聽差去給車錢。他們調查了我兩個禮拜了,還沒有把我的行蹤調查出來;大概他們也有些納悶了。”鳳喜道:“他們是親戚,你的事他們管得著嗎?”家樹道:“管是他們管不著,但是他們給我家裏去一封信,這總禁他不住。在我還沒有通知家裏以前,家裏先知道了這事,那豈不是一個麻煩?至少也得斷了我們的接濟,我到哪裏再找錢花去?”鳳喜還不曾答話,沈大娘在外麵屋子裏就答起話來。因道:“這話對了。這件事總得慢慢兒的商量。現在隻要你把書念的好好兒的,讓大爺樂了,你的終身大事那就是銅打鐵鑄的了。”家樹笑道:“你這話像有點兒不大相信我吧。要瞧你這話說,難道她不把書念得好好的,我就會變心嗎?”沈大娘也沒答應什麽,就跟著進來,對家樹夾了一夾眼,又笑了一笑。鳳喜向家樹笑道:“傻瓜!媽把話嚇我,怕我不用功呢!你再跟著她的話音一轉,你瞧我要怎麽樣害怕!”家樹聽她如此說,架了兩隻腳坐著,在下麵的一隻腳,卻連連的拍著地作響,兩手環抱了胸前,頭隻管望著自己的半身大像片微笑。鳳喜將手拍了他肩上一下,笑道:“瞧你這樣子,又不準在生什麽小心眼兒呢。你瞧你望著你自己的像。”家樹笑道:“你猜猜,我現在是想什麽心事?”鳳喜道:“那我有什麽猜不出的,你的意思說,這個人長的不錯,要找一個好好兒的姑娘來配他才對,是不是?”家樹笑道:“你猜是猜著了,可是隻猜著一半。我的意思,好好兒的姑娘是找著了,可不知道這好好兒的姑娘,能不能夠始終相信我。”鳳喜將臉一沉道:“你這是真話呢,還是鬧著玩兒的呢?難道說你一直到現在,你對於我還不大放心嗎?”家樹微笑道:“別急呀,有理慢慢講呀!”鳳喜道:“憑你說這話,我非得把心挖出來給你看不可。你想,別說我,就是我媽,就是我叔叔,他們哪一天不念你幾聲兒好;再要說他們有三心二意,除非叫他們供你的長生祿位牌子了。”家樹見她臉上紅紅的,腮幫子微微的鼓著,眼皮下垂,越是顯出那黑而且長的睫毛,這一種含嬌微嗔的樣子,又是一種形容不出來的美。因握了她一隻手道:“這是我一句笑話,你為什麽認真呢?”鳳喜卻是垂頭不作聲。這個時候,沈大娘已是早走了。向來家樹一和鳳喜說笑,她就避開的。家樹見她還有生氣的樣子,將她的手放了,就要去放下門簾子。鳳喜笑著一把拉住他的手道:“幹嗎?門簾子掛著,礙你什麽事!”家樹笑道:“給你放下來,不好嗎?”鳳喜索興將那一隻手,也拉住了他的手,微瞪著眼道:“好好兒的說著話,你又要作怪。”家樹道:“你還生氣不生氣呢?”鳳喜想了一想,笑道:“我不生氣了,你也別鬧了,行不行?”家樹笑道:“行!那你要把月琴拿來,唱一段兒給我聽聽。”鳳喜道:“唱一段倒可以,可是你要規規矩矩的,像上次那樣在月亮底下彈琴,你一高興了,你就胡來。”家樹笑道:“那也不算胡來啊。既是你聲明在先,我就讓你好好的彈上一段。”鳳喜聽說,果然洗了一把手,將壁上掛的月琴取了下來,對著家樹而坐,就彈了一段《四季相思》。家樹道:“你幹嗎隻彈不唱?”鳳喜笑道:“這詞兒文謅謅的,我不大懂,我不願意唱。”家樹道:“你既是不願唱,你幹嗎又彈這個呢?”鳳喜道:“我聽到你說,這個調子好,簡直是天上有,地下無,所以我就巴巴的叫我叔叔教我。我叔叔說這是一個不時行的調子,好多年沒有彈過,他也忘了。他想了兩天,又去問了人,才把詞兒也抄來了。我等你不在這兒的時候,我才跟我叔叔學;昨天才剛剛學會,你愛聽這個的,你聽聽我彈得怎樣,有你從前聽的那樣好嗎?”家樹笑道:“我從前聽的是唱,並不是彈。你要我說,我也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鳳喜笑道:“幹脆!你就是要我唱上一段罷了,那麽你聽著。”於是側著身子,將弦子調了一調,又回轉頭來向家樹微微一笑,這才彈唱起來。家樹向著她微笑,連鼻息的聲音幾乎都沒有了。一直讓鳳喜彈唱完了,連連點頭道:“你真聰明。不但唱得好,而且是體貼入微哩。”鳳喜將月琴向牆上一掛,然後靠了牆一伸懶腰,向著家樹微笑道:“怎麽樣?”家樹也是望了她微笑,半晌作聲不得。鳳喜道:“你為什麽不說話了?”家樹道:“這個調子,我倒是吹得來。哪一天,我帶了我支洞簫來,你來唱,我來吹,看我們合得上合不上。剛才我一聽你唱,想起從前所唱的詞兒,未嚐不是和你一樣,可是就沒有你唱得這樣好聽,我想想這緣故也不知在什麽地方,所以我就出了神了。”鳳喜笑道:“你這人……唉!真夠淘氣的,一會兒惹我生氣,一會兒又引著我要笑,我真佩服你的本事就是了。”家樹見她舉止動作,無一不動人憐愛,把剛才在關家感到的煩悶,就完全取消了。
這天在沈家,談到吃了晚飯回去。到家之後,見上房電燈通亮,料是伯和夫婦,都在家裏,帽子也不曾取下,就一直走到上房裏來。伯和手裏捧了一份晚報,銜著半截雪茄,躺在沙發上;看見家樹進門,將報向下一放,微笑了一笑,又兩手將報舉了起來,擋住了他的臉。家樹隻看到一陣一陣的濃煙,由報紙裏直冒將出來,他手裏捧的報紙,也是不住的震動著,似乎笑得渾身顫動哩。家樹低頭一看身上,領孔裏正插著一朵鮮紅的花,連忙將花取了下來,握在手心裏。恰好這個時候,陶太太正一掀門簾子走出來,笑道:“不要藏著,我已經看見了。”家樹隻得將花朵摔在痰盂裏。笑道:“我越是作賊心虛,越是會破案。這是什麽道理?”陶太太笑道:“也沒有哪個管那種閑事。要破你的案,我所不明白的,就是我們正正經經,給你介紹,你倒毫不在乎的,愛理不理,可是背著我們,你兩人怎樣又好到這般田地。”家樹笑道:“表嫂這話,說得我不很明白,你和我介紹誰了?”陶太太笑道:“咦!你還裝傻,我對於何小姐,是怎樣的介紹給你,你總是落落難合,不屑和她作朋友。原來你私下卻和她要好得厲害。”家樹這才明白,原來她說的是何麗娜,把心裏一塊石頭放下,因笑道:“表嫂你說這話,有什麽證據嗎?”陶太太道:“有有有,可是要拿出來了,你怎樣答複?”家樹笑道:“拿出來了,我陪個不是。”伯和臉藏在報裏笑道:“你又沒得罪我們,要陪什麽不是?”家樹道:“那麽,作個小東吧。”陶太太道:“這倒像話。可是你一人作東不行,你們是雙請,我們是雙到。”家樹笑道:“無論什麽條件,我都接受,反正我自信你們拿不出我什麽證據。”陶太太也不作聲,卻在懷裏輕輕一掏,掏出一張相片來向家樹麵前一伸。笑道:“這是誰啊?”家樹看時,是鳳喜新照的一張相片。這照片是鳳喜剪發的那天照的,說是作為一種紀念品,和何麗娜的相,更相像了。因笑道:“這不是何小姐。”陶太太道:“不是何小姐是誰?你說出來,難道我和她這樣好的朋友,她的相我都看不出來嗎?”家樹隻是笑著說不是何小姐,可又說不出來這人是誰。陶太太笑道:“這樣一來,我們可冤枉了一個人了。我從前以為你意中人是那關家姑娘,我想那倒不大方便,大家同住在一所胡同裏,貧富當然是沒有什麽關係,隻是那關老頭子,劉福也認得,說是在天橋練把式的,讓人家知道了,卻不大好,後來他們搬走了,我們才將信將疑;直到於今,這疑團算是解決了。”家樹道:“我早也就和他們叫冤了。我就疑心他們搬得太奇怪哩!”伯和將報放下,坐了起來笑道:“你可不要疑心,我們是轟起他走的;不過我讓劉福到那大雜院裏去打聽過兩回,那老頭子倒一氣跑了。”陶太太道:“不說這個了,我們還是討論這相片吧。家樹!你實說不實說?”家樹這真為難起來了,要說是何小姐,那如何賴得上;要說是鳳喜的,這事說破,恐怕麻煩更大。沉吟了一會,笑著:“你們有了真憑實據,我也賴不了。其實不是何小姐送我的,是我在照相館裏看見,出錢買了來的。這事做得不很大方的,請你二位千萬不要告訴何小姐。不然我可要得罪一位朋友了。”伯和夫婦還沒有答應,劉福正好進來說:“何小姐來了。”家樹一聽這話,不免是一怔。就在這時,聽到石階上的咯的咯一陣皮鞋響聲,接上嬌滴滴有人笑著說一聲趕晚飯的客來了,簾子一掀,何麗娜進來。她今天隻穿了一件窄小的芽黃色綢旗衫,額發束著一串珠壓發,斜插了一枝西班牙硬殼扇麵牌花,身上披了一件大大的西班牙的紅花披巾,四圍垂著很長的穗子,真是活潑潑地。她一進門,和大家一鞠躬,笑道:“大家都在這裏,大概剛剛吃過晚飯吧。我算沒有趕上了。”說著話,背立著挨了一張沙發,胸麵前握著披巾角的手一鬆,那圍巾就在身後溜了下來,一齊堆在沙發上。這張沙發正和家樹鄰近,隻覺一陣陣的脂粉香氣襲人鼻端。隻在這時候,就不由得向何麗娜渾身上下打量了一番。當他的目光這樣一閃時:伯和的眼光,也就跟著他一閃。何麗娜似乎也就感覺到一點,因向陶太太道:“這件衣服不是新作的,有半年不曾穿了,你看很合身材嗎?”陶太太對著她渾身上下,又看了一看,抿嘴笑了一笑,點點頭道:“看不出是舊製的。這種衣服照相,非站在黑幕之前不可,你說是嗎?”問著這話,又不由得看了家樹一眼。家樹通身發著熱,一直要向臉上烘托出來,隨手將伯和手上的晚報接了過來,也躺在沙發上捧著看。何麗娜道:“除了團體而外,我有許多時候沒有照過相了。”陶太太頓了一頓,然後笑道:“何小姐!你到我屋子裏來,我給你一樣東西看。”於是手拉著何小姐一同到屋子裏去。到了屋裏,手拉著手,一同擠在一張椅子上坐了,微微一笑道:“你可別多心,我拿一樣東西給你瞧。”於是頭偏著靠在何麗娜的肩上,將那張相片掏了出來,托在手掌給她看,問道:“你猜猜這張相片,我是從哪裏得來的?”她正心裏奇怪著,何以他們三人,對於我是這樣。莫非就為的是這張相片?由此聯想到上次在家樹書夾裏看到的那張相,心裏就明白了一大半。因微笑道:“我知道你是在哪裏得來的。”陶太太伸過一隻胳膊,抱住她的腰,更覺得親密了。笑道:“親愛的!能不能照著樣子送我一張呢?”何麗娜將相片拿起來看了一看,笑道:
“你這張相片,從哪裏來的,我很知道,但是……”陶太太道:“這用不著像外交家加什麽但是的。你知道那就行了。不過他說,他是在照相館裏買來的,我認為這事不對。他要是真話,私下買女朋友的相片,是何居心?他要是假話呢,你送了他寶貴的東西,他還不見情,更不好了。”何麗娜笑道,“我的太太!你雖然很會說話,但是我沒什麽可說,你也引不出來的。這張相片的事,我實在不大明白。你若是真要問個清清楚楚,最好你還是去問樊先生自己吧。他若肯說實話,你就知道關於我是怎樣不相幹了。”陶太太原猜何小姐或者不得已而承認,或者給一個硬不知道;現在她說知是知道,可是與她無關,那一種淡淡的樣子,果然另有內幕。何小姐雖是極開通的人,不過事涉愛情,這其間誰也難免有不可告人之隱。便笑道:“喲!一張相片,也極其簡單的事啊。還另有周折嗎?那我就不說了。”當時陶太太一笑了之,不肯將何小姐弄得太為難了。何麗娜站起來,又向著陶太太微笑一下,就大著聲音說道:“過幾天也許你就明白了。”她說畢走出房來,隻見家樹欠著身子勉強笑著,似乎有很難為情的樣子。何麗娜道:“密斯脫樊!也新改了西裝了。”家樹明知道她是因無話可說,信口找了一個問題來討論的,這就不答複也沒有什麽關係。不過自己不答複,也是感到無話可說。便笑道:“屢次要去跳舞,不都是為著沒有西裝沒有去嗎?我是特意作了西裝預備跳舞用的。”何麗娜笑道:“好極了!我正是來邀陶先生陶太太去跳舞的,那麽密斯脫樊!可以和我們一路去的了。”家樹道:“還是不行,我隻有便服,諸位是非北京飯店不可的,我臨時做晚禮服,可有些來不及呀。”何麗娜道:“雖然那裏跳舞,要守些規矩,但是也不一定的。”家樹搖了搖頭,笑道:“明知道是不合規矩,何必一定要去犯規矩呢?”何麗娜於是掉轉臉來對陶太太道:“好久沒有到那三星飯店去過,我們今晚上改到三星飯店去,好嗎?”陶太太聽說,望了伯和,伯和口裏銜著雪茄,兩手互抱著在懷裏;又望著家樹,家樹卻偏過頭去,看著壁上的掛鍾道:“還隻九點鍾,現在還不到跳舞的時候吧。”伯和於是對著夫人道:“你對於何小姐的建議如何?到三星去也好,也可以給表弟一種便利。”家樹正待說下去,陶太太笑道:“你再要說下去,不但對不起何小姐,連我們也對不起了。”家樹一想,何小姐對自己非常客氣,自己老是不給人家一點麵子,也不大好,便笑道:“我雖不會跳舞,陪著去看看也好。”於是大家又閑談了一會,分坐著兩輛汽車,向三星飯店而來。
出大門的時候,兩輛汽車,都停在石階下;伯和夫婦前麵走上了自己的汽車,開著就走了。石階上剩了家樹和何麗娜。家樹還不曾說話時,何麗娜就先說了:“密斯脫樊!我是一輛破車,委屈一點,就坐我的破車去吧。”家樹因她已經說明白了,不能再有所推諉,就和她一同坐上車子。在車上家樹側了身子靠在車角上,中間椅墊上,和何麗娜倒相距著尺來寬的空地位。何麗娜一人先微笑了一笑,然後望了家樹一眼,才笑道:“我有一句冒昧的話,要問一問密斯脫樊,上次我到寶齋去,看見一張留發女郎的相片,很有些和我相像,今天陶太太又拿了一張剪發女郎的相片給我看,更和我像得很了。陶太太她不問青紅皂白,指定了那相片就是我。”家樹笑道:“這事真對何小姐不住。”何麗娜道:“為什麽對我不住呢?難道我還不許貴友和我相像嗎?”家樹笑道:“因……為……”何麗娜道:“不要緊的,陶太太和我說的話,我隻當是一幕趣劇,倒誤會的有味哩。但不知這兩個女孩,是不是姊妹一對呢?”家樹道:“原是一個人。不過一張相是未剪發時所照,一張是剪了發照的。”何麗娜道:“現在在哪個學校呢?比我年輕得多呢!”家樹笑了一笑,何麗娜道:“有這樣漂亮的女朋友,怎麽不給我們介紹呢?這樣漂亮的小姑娘,我沒有看見過呀。”家樹笑道:“本來有些像何小姐嗎?”何麗娜將腳在車墊上連頓了兩頓,笑道:“你瞧,我隻管客氣,忘了人家和我是有些相像的了。好在這隻是當了密斯脫樊說,知道我是讚美貴友的;若是對了別人說,豈不是自誇自嗎?”家樹待要再說什麽時,汽車已停在三星飯店門口了。於是二人將這話擱下,一同進舞廳去。伯和夫婦已是要了飲料,在一所很衝要的座位等候了。他們進來,伯和夫婦讓座,那眉宇之間,益發的有些喜氣洋洋了。何麗娜隻當不知道一樣,還是照常的和家樹談話。家樹卻是受了一層拘束,人家提一句,才答應一句。不多一會的工夫,音樂奏起來了,伯和便和何麗娜一同去跳舞。家樹是不會跳舞的,陶太太又沒有得著舞伴,兩人隻坐著喝檸檬水。陶太太望著正跳舞的何小姐,卻對家樹道:“你瞧了看,這舞場裏的女子,有比她再美的沒有?”家樹道:“何小姐果然是美,但是把她來比下一切,我卻不敢下這種斷語。”陶太太道:“情人眼裏出西施,你單就你說,你看她是不是比誰都美些呢?”家樹笑道:“情人這兩個字,我是不敢領受的。關於相片這一件事,過幾天你也許就明白了。”陶太太笑道:“好!你們在汽車上已經商量好了口供了,把我們瞞得死死的,將來若有用我們的地方,也能這樣嗎?我沒有別的法子報複你,將來我要辦什麽事,我對你也是瞞得死死的。那個時候,你要明白,我才不給你明白呢。”家樹隻是喝著水,一言不發。伯和同何麗娜也就舞罷下來,一同歸座了。何麗娜見陶太太笑嘻嘻的樣子,便道:“關於那張相片的事,陶太太問明白了樊先生嗎?”家樹不料她當麵鑼對麵鼓的就問起這話來,將一手扶了額頭,微抿著下唇,隻等她們宣布此事的內容。陶太太道:“始終沒有明白,他說過幾天我就明白了。”何麗娜道:“我實說了吧,這件事連我還隻明白過來一個鍾頭。兩個鍾頭以前,我和陶太太一樣,也是不明白呢。”家樹真急了,情不自禁的,就用右手輕輕的在桌子下麵敲了她一下,伯和道:“這話靠不住的,這是剛才二位同車的時候,商量好了的話呢!”何麗娜笑道:“實說就實說吧,是我新得的相片,送了一張給他,至於為什麽……”伯和夫婦就笑著同時說:“隻要你這樣說那就行了。至於為什麽,不必說,我們都明白的。”何小姐見他們越說越誤會,隻好不說了。這時候樂隊又奏起樂來了,伯和因他夫人找不著舞伴,就和他夫人去跳舞。何麗娜笑著對家樹道:“你為什麽不讓我把實話說出來?”家樹道:“自然是有點原故的。但是我一定要讓密斯何明白。”何麗娜笑道:“你以為我現在並不明白嗎?”說著,她將桌上花瓶子裏的花枝,折了一小朵,兩個手指頭,掄著長花蒂兒,向鼻子尖上嗅了一嗅,眼睛皮低著,兩腮上和鳳喜一般,有兩個小酒渦兒閃動著。家樹卻無故的噗嗤一笑,何麗娜更是笑得厲害,左手掏出花綢手絹來,握著臉伏在桌上。陶太太看到他兩人笑成那樣子,也不跳舞了;就和伯和一同回座。家樹道:“你二位怎麽舞得半途而廢呢?”陶太太道:“我看你二人談得如此有趣,我要來看看,你究竟有什麽事這樣好笑。”何麗娜隻向伯和夫婦微笑,說不出所以然來。家樹也是一樣,不答一辭。伯和夫婦心裏都默然了,也是彼此微笑了一笑。家樹因不會跳舞,坐久了究竟感不到趣味,便對伯和道:“怎麽辦?我又要先走了。”伯和道:“你要走,你就請便吧。”陶太太道:“時候不早了,難道你雇洋車回去嗎?”何麗娜道:“已經兩點鍾了,我也可以走了,我把車子送密斯脫樊回去吧。”她說了這話,已是站起身來和伯和道著再見。家樹就不能再說不回去的話,二人到儲衣室裏取了衣帽,一路同出大門,同上汽車。
這時大街上,鋪戶一齊都已上門,直條條的大馬路,卻是靜****的,一點聲息也沒有。汽車在街上飛馳著,隻覺街旁的電燈,排班一般,一顆一顆,向車後飛躍而去,偶然對麵也有一輛汽車老遠的射著燈光飛馳而來,喇叭嗚嗚幾聲過去了,此外街上什麽也不看見。汽車轉過了大街,走進小胡同,更不見有什麽蹤影和聲音了。家樹因對何麗娜道:“我們這汽車走胡同裏經過,要驚破人家多少好夢。跳舞場上沉醉的人,也和抽大煙的人差不多;人家睡得正甜的時候,他們正是興高采烈,又吃又喝,等到他們興盡回家,上床安歇,那就別人上學的應該上學,作事的應該作事了。”何麗娜隻是聽他的批評,一點也不回駁。汽車開到了陶家門首,家樹下車,不覺信口說了一句客氣話,明天見。何麗娜也就笑著點頭答應了一句明天見。家樹從來沒有睡過如此晚的,因此一回屋裏就睡了。伯和夫婦,卻一直到早晨四點鍾才回家。次日上午,家樹醒來,已是快十二點了。又等了一個多鍾頭,伯和夫婦才起。吃過早飯,走到院子裏,隻見那東邊白粉牆上,一片金黃色的日光,映著大半邊花影,可想日色偏西了。家樹本想就出去看鳳喜,因為昨天的馬腳,露得太明顯了,先且在屋子裏看了幾頁書,直等伯和上衙門去了,陶太太也上公園去了,料著他們不會猜自己會出門的;這才手上拿了帽子,背在身後,當是散步一般,慢慢的走了出門。走到胡同裏,抬頭一看天上,隻見幾隻零落的飛鳥,正背著天上的殘霞,悠然一瞥的飛了過去。再看電燈杆上,已經是亮了燈了。於是雇了一輛人力車,一直就向大喜胡同來。見了鳳喜,先道:“今天真來晚了。可是在我還算上午呢。”鳳喜道:“你睡得很晚,剛起來嗎?昨天幹嗎去了?”家樹道:“我表哥表嫂,拉著我跳舞去了。我又不會這個,在飯店裏白熬了一宿。”鳳喜道:“聽說跳舞的地方,隨便就可以摟著人家大姑娘跳舞的。當爺們的人,真占便宜!你說你不會跳舞,我才不相信呢。你看見人家都摟著一個女的,你就不饞嗎?”家樹笑道:“我這話說得你未必相信。我覺得男女交際,要秘密一點,才有趣味的。跳舞場上,當著許多人,甚至於當著人家的大夫,摟著那女子,還能引起什麽邪念。”鳳喜道:“你說得那樣大方,哪天也帶我瞧瞧去,行不行?”家樹道:“去是可以去的,但我總怕碰到熟人。”鳳喜一聽說,向一張藤椅子上一坐,兩手十指交叉著,放在胸前,低了頭,噘著嘴。家樹笑著將手去摸她的臉,她一偏頭道:“別哄我了,老是這樣作賊似的,哪兒也去不得,什麽時候是出頭年?和人家小姐跳舞,倒不怕人,和我出去,倒要怕人。”家樹被她這樣一逼,逼得真無話可說了。因笑道:“這也值不得生這麽大氣,我就陪你去一回得了。那可是要好晚才能回來的。”鳳喜道:“我倒不一定要去看跳舞,我就是嫌你老是這樣藏藏躲躲的,我心裏不安,連我一家子也心裏不安;因為你不肯說出來,我也不讓我媽到處說。可是親戚朋友陡然看見,我們家變了個樣子,保不定猜我幹了什麽壞事哩。”家樹道:“為了這事,我也對你說過多次了,先等周年半載再說,各人有各人的困難,你總要原諒我才好。”鳳喜索興一句話不說,倒到**去睡了。家樹百般解釋,總是無效,他也急了,拿起一個茶杯子,拍的一聲,就向地下一砸。鳳喜真不料他如此,倒吃了一驚,便抓著他的手,連問:“怎麽著?”幾乎要哭出聲來。要知家樹如何回答,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