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是個城市山林,所以袁子才有“愛住金陵為六朝”的句子。若說住金陵為的是六朝那種江南靡靡不振的風氣,那我們自然是未敢苟同;但說此地龍盤虎踞之下,還依然秀麗可愛,卻實在還不愧是世界上一個名都,就我所寫的兩都本身而言(這裏不涉及政治問題),北平以人為勝,金陵以天然勝;北平以壯麗勝,金陵以纖秀勝,各有千秋。在北平樓居,打開窗子來,是一帶遠山,幾行疏柳,這種現象,除了繁華市區中心,為他家樓門所阻礙(南京尤甚),其餘地點,均無例外。我住在南京城北,城北是曠地較多的所在,雖然所居是上海弄堂式的洋樓,卻喜我書房的兩層樓窗之外,並無任何遮蓋。近處有幾口池塘,圍著塘岸,都有極大的垂柳,把我所討厭看到的那些江南舊式黑瓦屋脊,全掩飾了。楊柳頭上便是東方的鍾山,處處的在白雲下麵橫拖了一道青影。紫金山那峰頂,是這一列青影的最高處,正伸了頭向我窗子裏窺探。我每當工作疲倦了,手裏捧著一杯新的泡茶,靠著窗口站著,閑閑 的遠望,很可以輕鬆一陣,恢複精神的健康。

南京城裏北一段,本是丘陵地帶,東角由雞鳴寺順了玄武湖北上,經過太平門直到下關。西邊又由挹江門南下,迤邐成了清涼山、小藏山。所以由新街口以北,是完全環抱在丘陵裏的一塊盆地。在中山北路來往的人,他們為了新建築所迷惑,已不見這地形了。我有兩個朋友住在新住宅區迤北,中山北路偏西,房子麵對著清涼古道,北靠了清涼山的北麓,乃是建築巨浪所未吞噬及未洋化的一角落,而又保留著六朝佳麗麵目的。我去過幾回,我欣慕他們,真能享受到南京的好處,隻可惜它房子本身卻也是歐化了而已。這裏是個不高的土山,草木蔥蘢,須穿過木槿花作籬笆,鵝卵石地麵的一條人行道。路外是小溪,是菜園,是竹林,隨時可以聽到鳥叫,最妙的,就是他們家三麵開窗,兩麵對遠山,一麵靠近山。近山的竹樹和藤蘿,把他們屋子都映綠了。遠山卻是不分晴雨,都隱約在麵前樹林上。那主人誇耀著說:“我屋子裏不用掛山水畫,而且是活的畫,隨時有雲和月點綴了成別一種姿勢。”這話實在也不假,我曾計劃著苦賣三年的文字,在這裏蓋一所北平式的房屋,快活下半輩子,不想終於是一個夢。

在“八一三”後,南京已完全籠罩在戰爭氣氛下,我還到這裏來過一趟,由黃葉小樹林子下穿出,走著那一條石縫裏長出青草的人行長道,路邊菜圃短籬上,扁豆花和牽牛花或白或紅或藍,幽靜地開著。路頭叢樹下,有一所過路亭,附著一座小廟,紅門板也靜靜地掩閉在樹陰下,路上除了我和同伴,一直向前,臥著一條卵石路,並無行人,我正詫異著,感不到火藥氣。亭子裏出來一個摩登少婦,手牽了一個小孩,凝望著樹頭上的遠山(她自然是疏散到此的)。原來半小時前,敵機二十餘架,正自那個方向襲來呢。一直到現在,我想到清涼古道上朋友之家,我就想到那個不調和的人和地。窗外的遠山呀!你現在是誰家的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