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又是一個所在。陳子布還是在搓著手,臉上發出笑容來,也是在一張沙發椅子上坐著,然而他對麵坐著的一位女子,不是袁佩珠,換了孔令儀了。

令儀架了腿,坐在椅子上向外靠著,淡淡地笑道:“她不會覺悟的。我不希罕她道歉,我也沒有那閑工夫,和她計較那些。下個禮拜一,我就進學校去了。計春已經寫了很詳細的快信,回家去了,限他父親在一個禮拜之內,把要求的事,完全答複。若是他的父親不能容納,他就登報脫離家庭。”陳子布淡笑道:“這件事,你應當還考量一下才好。因為周君沒有到二十歲,在法律上還沒有什麽地位。”

孔令儀笑道:“這個我們早已知道。現在他隻要登報聲明一下子就得了,又不到法庭裏去起訴,過了二十歲,我們才來進行一切,那總行吧?”子布道:“一登啟事,他父親馬上追了來,又當怎麽樣呢?在法律人情上講,他管束自己的兒子……”

令儀表示著很有把握,將頭靠住了椅子背,昂起來哈哈笑道:“一切計劃,我們都安排已定,這倒不用別人操心。”子布道:“是不是你們逃到外國去留學?”令儀鼻子裏哼了一聲,點點頭道:“也許。”

子布在身上掏出煙卷盒子來,取了一根卷煙在嘴裏銜著,也架起腿來,然後將茶幾上煙插上的火柴取了一根,在皮鞋底上擦著了,才點上了煙,左手拿了那白銅煙卷盒子,在右手心裏打著,充分地做出放浪的樣子來。

令儀斜眼地看著,微笑道:“老陳!你以為我和姓周的訂婚,沒有誠意嗎?”子布笑道:“這是笑話了。別的什麽可以鬧著玩,訂婚哪裏有鬧著玩的?不誠意就不訂婚;訂了婚,自然就有誠意。”

令儀道:“是了,你因為我訂婚是真的,不需要我這樣一個朋友了;所以我托你辦的事,你都是取敷衍手段,不肯實在地和我去辦。”子布笑道:“這話說在孔小姐口裏,未免有些侮辱女性吧!難道男子和女子交朋友,都是不願女友訂婚的嗎?那麽,翻轉來說,女子和人交朋友,都是候補……”

他把話突然停止了,將煙盒子揣進袋裏,用手在衣襟上按了幾下。令儀道:“你別打岔,把那句話隻管說完了。”子布聳著肩膀隻是笑,不肯說下文。令儀道:“這是我呀,若是袁佩珠,哼!她能放過你。”

子布抱了拳頭,連連拱了幾下道:“對不住!對不住!是我失言,我也很聞名的,周君在貴省是個有名的用功學生;這樣的朋友,多交幾個,是與自己有益呢,能不能介紹我和他交一個朋友呢?我並不是一位小姐,大概你不會拒絕的吧?”說著,將肩膀連連又聳了幾下。

令儀以為他這種舉動,不會含有什麽壞意。就笑答道:“是我的朋友,當然也就是他的朋友,我自然是樂於介紹的。王媽!來,把周少爺請來。”陳子布想著:這可透著新鮮。豆腐店的小老板,一下子跳著做少爺了。

不多一會,計春來了,子布一看他身上穿的衣服,比自己穿的還要整齊漂亮,頭發梳得油亮,一陣陣的香氣,先透著向人鼻子送了來。子布搶著向前,和他握了手,連連搖撼了幾下。笑道:“久仰久仰!好幾次在交際場合上遇到,因為沒有得著孔小姐介紹,未曾交談。”計春半鞠著躬笑道:“我不懂得什麽。”

令儀坐在一邊,看看陳子布,又看看計春,覺得自己的未婚夫,實在要比自己的朋友高上一籌。架了腿,抖著高跟皮鞋,向人笑嘻嘻地揚著臉子。計春向子布鞠著躬,請他坐下,然後才問他貴姓。

令儀笑道:“你瞧,我這人真大意了。我原是要介紹你兩個人做朋友的,倒忘記替你兩個人報告姓名。”於是指著陳子布道:“他是一位多才多藝的大學生,姓陳號子布,對於交際一項,更是拿手。凡是摩登男女,他都認識。”轉過臉來向計春道:“這是密斯脫周。”

子布笑道:“孔小姐做事有點不公,介紹我的時候,就加上許多形容詞。到了周先生那兒,連台甫都不告訴我們?”令儀笑道:“他是個老實人,叫我介紹什麽,將來跟著你學學,學得也摩登了。自然我就也會把他的本領,介紹給人知道。”

子布笑道:“跟我學什麽?這句話,我可是不敢當。現在就有一件合作的事要求周先生,不知道周先生可能俯允?”計春聽了這話,肚子裏為難著,可不敢答應他。

令儀笑道:“喲!陳先生會有事要和他合作,什麽事呢?”子布笑道:“你先別著急,並沒有什麽了不得的事。”令儀笑道:“自然是不相幹的事。若是了不得的事,也不會來找他!”

子布聽她言中帶刺,心裏頭很不高興,覺得這樣看得起計春,令儀不該反用俏皮話來損人。便笑道:“若說是不相幹的事呢,可又算是很有麵子的事。因為我有一個朋友要結婚,缺少一個儐相,我想約周先生辛苦一趟。不料我還沒有說出來,就碰了孔小姐一個釘子。這叫我還說什麽呢?”

令儀卻也不曾料及陳子布是來邀計春去做儐相的,這卻是自己太冒失地得罪人了。便站起來笑道:“對不住!對不住!我把話說錯了。他一定去,若是要做禮服的,我也就一定給他做一套禮服。”子布笑道:“不相幹的事,孔小姐倒看得很鄭重起來了。”令儀向他點了兩點頭,笑道:“對不起!我這裏和你道歉了。”計春坐在一邊,隻看他兩人的做作,並不做聲。

子布笑道:“好罷!我鬥膽還是奉邀,今天我那朋友約我吃飯,順便我約周先生一路去見見麵。周先生肯枉駕嗎?”計春站起來答道:“人家並未約我,我怎好去叨擾呢?”

令儀向他道:“既是陳先生有這樣一番好意,你就隨他去罷。那個主人翁是陳先生的朋友,當然是個明白人,他自然知道你不是去蹭吃蹭喝的人。”子布聽了這樣的轉彎迷湯話,微笑著向令儀望著。

計春到了這個時候,受著令儀的懷柔政策,又成了馴羊了。令儀既當著麵說可以去,哪裏還敢推辭?便答應著和子布一路走。子布臉上帶著笑,心裏可惡狠狠暗說了一句:不怕你鬼,到底上了我的鉤。於是拍了計春的肩膀,二人很高興地向外麵走來。

據子布和令儀所說的,是到他的朋友家裏去吃午飯。他朋友的父親,是一位博士,乃是書香人家。當學生的人,到博士家裏去,這是適當其分的事。還有甚麽可說的呢?

三十分鍾以後,他們到了那位博士家了。那是一個小小綠色洋門,門框上一個圓球電燈,上有一個紅色美字。計春心裏先就納悶,社會上哪裏有姓美的。

子布手按著門鈴,所謂朋友的長輩出來了,也就是子布所謂的博士。她穿一件白辮滾邊的黑綢旗袍,短頭發梳得溜光,尖尖的臉子,雖不曾抹胭脂,也擦了一層很濃厚的粉。兩隻耳上,還拴著兩隻小金圈圈。計春看了,又是一怔。這婦人怕有五十上下,尚是這般打扮。

那婦人看到子布,便笑道:“陳先生來得正好。我們情美,在家裏正悶得很呢。這一位先生貴姓?還沒有來過呢。”計春聽了這話,很覺不解。但是他的一隻手,已被子布挽著,情不可卻地,就隨他一路走了進去。

走過一重小小的院落,正北有三間洋式房子,紅色的窗欄,玻璃裏麵,垂著鏤花的雪白窗紗。那婦人早搶前一步,將門打開,讓他二人進去。計春以為這必是那位老博士的書房。進去看時,卻是三間地板屋。左手一間,垂著綠色的門簾,另兩間,是打通了,用白底印紫玫瑰的花紙四麵糊了。屋子裏除了沙發而外,一切都是立體式芽黃摩登家具。屋子裏的陳設,鮮花和女人的照片最多,此外也是鋼琴話匣的歐化物件,卻找不著一本書,這很像是一位時髦小姐的客廳。

計春正在這樣揣想,還不曾決定下來,卻聽到那裏邊屋子裏,嬌滴滴地有女子的聲音叫道:“老陳呀!我成了相思病了。”子布笑道:“你想誰?我和你找那個人去。”

裏麵人又道:“你說想誰呢?我想別人,用得著在你麵前說這話嗎?”子布笑道:“好濃的迷湯!一進門就灌,把我灌醉了,我出不了大門,看你怎樣辦?”他說著這話,人就向那房門口走來。

屋子裏人大叫道:“別進來,別進來,我在換衣服呢!”子布笑道:“換衣服要什麽緊?我們夏天常常就在一處遊泳的,誰沒有看過誰的脊梁呀!”說著,就伸手去掀那門簾子。

屋子裏亂叫起來道:“呀喲哎!媽呀!你把小陳拉住,他要向人家屋子裏跑了。”那個婦人這才跑向前,一把將子布拖住。笑道:“她是真在換衣服,你可別搗亂。”

計春站在屋子中間,看得呆了。這分明是一個住家人家,如何小姐的言語行動,是這樣的放浪。無論是孔令儀袁佩珠,對於這位小姐,那也就望塵莫及了。

那婦人將子布拖住了以後,就請二人坐下,取出茶煙進客。隨著門簾子一掀,屋子裏那個女子也就出來了。她穿著桃紅色鑲白辮子的旗袍,一麵走著,兀自一麵扣紐袢。搽著一張紅臉,彎而且細地畫了兩道長眉,頭發燙得蓬鬆彎曲,垂在脖子後,兩耳吊了兩根長耳墜子,走起路來,搖擺不定,飛揚豔麗,那另是一種風格,決非自己平常所遇的摩登女子可比。

子布就向前介紹著道:“這是周計春先生!是南方新到的一位闊公子。”又向計春道:“這是陸情美小姐!交際界的……”情美就瞅了他一眼道:“不要胡恭維。”於是伸出手來和計春握著笑道:“歡迎之至!歡迎之至!隻是我們這裏屋子小,又招待不周,請你原諒一二。”

她手伸將出來的時候,一陣迷人的香氣,也就隨著直送到人的鼻子裏來。計春雖是和女性也接觸慣了,然而像情美這樣的女子,似乎另有一種勾人的魔力。在那一握手之下,也就情不自禁地,神魂飄**起來。

情美讓計春在沙發椅子上坐著,自己也就挨了計春坐下。子布坐在橫頭的一張小沙發上,卻是毫不為意地在抽煙卷。情美將手做著蘭花式,在茶幾上端了一玻璃杯茶,遞到計春手上,笑道:“周先生喝一杯熱熱的茶!這比舞場裏的香檳,應該喝得自在一點吧!”說著,一雙溜黑的眼珠,就向計春一轉。

計春聽著這話,心裏有些明白了,大概她是舞場裏一個伴舞的舞女,怪不得有許多青年,都沉醉在舞場裏,原來這舞場裏的舞女,是這樣醉人的。

子布見他隻管向情美打量著,心中暗喜。卻由茶幾下伸出一隻腳來,將情美的皮鞋輕輕踢了兩下,然後笑道:“周先生的步法也是很活潑的。隻是他向來沒有到有舞女的地方試過。”

情美向計春又勾了一眼,笑道:“和女朋友到跳舞場裏去,要講許多規矩,那是沒有什麽意思的。和我們在一處跳舞,在場的舞女,胖的,瘦的,長的,矮的,各式各樣都有,你高興和哪個跳舞,就去和哪個跳舞,全聽你的便,那可另有一種趣味。”計春向了她笑著,卻說不出話來。

子布伸了一個大拇指道:“情美,她是皇宮舞場的一個台柱,步法怎樣好,身段怎樣好,那都用不著我去當麵恭維了,單說她這一番交際手腕,落落大方,說話有趣味。在她們同道裏麵,簡直找不著第二個。”子布這樣滔滔不絕地恭維情美,計春未便不做聲,拚命地掙紮著,說出四個字來,乃是“那是自然”。

子布笑道:“既然你很讚成她,今天晚上,我請你到皇宮去,和情美同舞兩回,你去不去呢?”計春也曾聽說,到跳舞場裏去,是一樁極端費錢的事,子布邀自己到這種地方去,如何敢答應。便笑道:“這位你的朋友……”隻說到這裏,臉就紅了。

情美看他這情形,就知道他是個雛兒,將身子一歪,靠住了計春,便笑道:“我是舞女裏頭的俠客,講的是四海之內,皆為朋友,他是我的朋友,你也是我的朋友。”說著,伸出一隻手來,勾搭著計春肩膀。

在這個時候,已看得清楚,計春穿的西服,由裏到外,都是上等質料,那背心口袋裏的金表鏈子,和外麵口袋裏的自來水筆,全不是平常專談外表的西服少年所能有的。就笑道:“周先生為什麽不賞光?怕我們做舞女的會敲竹杠嗎?”計春正是這種心事,被她一語道破,倒不能不用話來遮蓋,便笑道:“不瞞陸小姐說,我並沒有到舞場去過,一點兒規矩都不懂得。”

情美將嘴向子布一努,笑道:“嘿!他可以做顧問。”子布道:“說什麽做顧問?我已經有言在先,由我來請。”情美道:“由你來請,那是今天晚上的事,難道人家就去一回,不去第二回,若去第二回,以至於七八上十回,回回都可由你來請嗎?”子布笑道:“第一回還沒有去,你又定下七八上十回的預約了。”

情美眼珠斜瞟了計春道:“周先生!你放心。我決不能敲你的竹杠,去不去由你,可是你今天得給我一個麵子,就說可以去幾趟。將來你不去,我還能到你府上去找你嗎?”這幾句話,真個說得計春笑不得,哭不得。因道:“我一定去的,隻要陸小姐不嫌棄。”

情美聽他這句話,又是露了狐狸尾子了,有一個舞女嫌棄舞客的嗎?便向子布道:“不管周先生的意思怎麽樣,總算是給麵子的了。”子布沒有答話,一會兒起身出外去了。他回來之後,卻在身上掏出一張名片,交給情美道:“我有一個姓邊的朋友,他說認得你,叫我帶一張片子來問候。”

情美接過那名片,隻見上麵用鋼筆寫了幾行字道:“他富可百萬,不可錯過,留他吃飯。”情美將名片揣到身上去,向著子布點點頭道:“謝謝你,要你這樣費心。這個朋友,我是對他很表示好感的。”隻說了這幾句,立刻向計春道:“我家裏有蔻蔻粉,衝一杯蔻蔻喝,好嗎?”計春道:“不用費事。”情美喊道:“媽!叫劉媽衝兩杯蔻蔻來喝,把我匣子裏裝的牛奶糖,咖啡糖,裝兩碟子出來。”她說著,自有人答應了。

子布笑道:“陸小姐為什麽這樣客氣?平常我來的時候,沒有這樣子招待過呀!”情美道:“今天有了一位新客,你不知道嗎?”說著,眼珠向計春一溜。

計春心想:小說上說的有,姐兒愛俏,鴇兒愛鈔。這個舞女定是看中了我年輕貌美,所以特別對我有情,這真應當到舞場裏去敷衍她一回兩回的。在他如此想著,蔻蔻也來了,糖果也來了。情美也不必人家招呼,竟自把話匣子開了,擺上了音樂片子。自己站在話匣子邊,懸了一隻腳,丁冬丁冬,跳著地板響。

大凡會跳舞的人,聽到了音樂,不免就要腳板響了起來。計春被令儀教導著,早就會跳舞了。現在耳聽音樂,眼看舞女,如何不想跳舞?那情美也就是他肚子裏一條蛔蟲,隻讓他眼睛向這邊看了一眼,立刻就笑向他道:“周先生!我們先來試一試好嗎?”計春笑著,還沒有答複。子布就暗中踢了他兩下腳,笑道:“陸小姐這樣特別優待,就是不會跳舞的人,也應該勉強奉陪呢。”計春聽著,心裏自然明白,就起來和情美合舞。

在跳舞的時候,情美輕輕地捏著他的肩膀,向他道:“今天在我這裏便飯了去,肯賞光嗎?”計春怎能夠不賞光?自是答應了。一個初見麵的舞女,對於來賓,有這樣好的表示,自是至矣盡矣!

他們是上午來的,到了下午電燈明亮的時候,方才回餘子和家去。因為令儀和他有約,鋪蓋行李,盡管放在公寓裏,但是每日都要到子和的書房裏去休息,所以出了情美家,依然到餘家來。

他一到,令儀就迎了出來問道:“你到哪裏去了這樣大半天?我實在放心不下。”計春笑道:“你這叫多心了,有陳子布在一路,我還能到袁佩珠那裏去了。”

令儀道:“袁家我知道你是不會去的。陳子布是個娛樂大王,什麽娛樂的地方,他也能去,我就怕他會帶你到一種不相幹的地方玩去。”計春道:“人家隻管拉住談話,又留著吃飯,我也沒有辦法。”令儀道:“那位老博士,有多大年紀,為人很和藹嗎?”計春皺了眉道:“不要提起,他頑固極了。”

令儀扛著肩膀,咯咯地笑道:“你指望到處都有如花似玉的小姐們陪著你開心呢。也應該讓你受受憋。今天你受憋受夠了,我應當陪你去玩玩的了。你說,願意玩哪一樣?”計春正色道:“我不能玩了。那位老博士,對我說了,讓我常常去和他研究學問。我說過一兩天就要上學。他聽了這話,很不高興,以為我不識抬舉,連他約我談話,我都不去。我們當學生的,怎樣可以得罪這教育界的泰鬥?所以我就說了在沒有進學校以前,要天天去叨教。他見我這樣說了,才高興起來。今天晚上九十點鍾,我似乎要去和他談談。”

令儀道:“你說了半天,哪裏來的這樣一個博士,我還不知道呢。這博士他姓什麽?”計春隻知道北京城裏有一個無大不大的吳博士,就隨口答道:“他姓吳。”

令儀道:“什麽?你和吳博士會談得這樣子好,那你真是幸運了。多少留學生回來,他還不肯正眼兒瞧一瞧呢,你一個這樣年輕的中學生,他會看得起你嗎?”計春道:“所以啦!我覺得這是一個不可失卻的機會。”

令儀雖是不喜歡讀書,但是博士這個名詞,卻是聽得很入耳的。高興得將身子顛了兩顛,用手一撅計春的臉腮道:“你這小家夥!真是運氣來了,門板也攔不住,你怎麽糊裏糊塗地,就會和這位大博士認識起來了呢?你交別個朋友,我勸你考量考量。若是和他這樣大名鼎鼎的人來往,我是十分讚成的。你晚上去,我用汽車送你去罷。”

計春一想:汽車夫是令儀的耳目,便笑道:“你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我穿著這樣漂亮的西服去見人家,就怕人家說話,於今索性坐了汽車去,那不是一樁笑話嗎?北京城裏坐汽車的中學生,除了你還有誰?”

令儀手扶了臉,想了一想,因道:“你這話也很對。汽車是不能坐,我讓門口的熟人力車子送了你去吧。”計春聽到,卻是不敢拒絕,笑著答應了。

吃過了晚飯,令儀讓聽差雇好了門口的人力車子,把計春送到吳博士家裏去。計春坐車坐到半路途中,照數付了車錢,卻自己一個人向博士家裏來。

所謂博士之家,門口有一個電燈泡紮的月亮門,門框上有電燈紮的四個大字:“皇宮舞場”。計春笑嘻嘻地整理著西服領子,隨著那來往的紅男綠女,也就進到裏麵去了。跳舞場裏是如何的情形,大概現在中國能看新聞紙的人,十有七八都可以想到,充其量,也不過是摟著女人在光滑地板上走路罷了。

當計春的皮鞋,在光滑的地板上摩擦的時候,他父親周世良,一雙赤腳,也在狗牙齒一般地磨板上走著,肩上還挑了一擔水呢。他心裏有事,眼睛並不向前看,不經意向前猛可一撞,撞在人家轉彎的牆角上,把前麵一隻水桶,撞得直翻過來,水傾了滿地。後麵那隻水桶,失了平衡的牽扯力,也就向後直墜下去,兩隻水桶,都砸得隻剩幾十塊木板。

世良猛然地被兩隻水桶震撞著,腦筋也是一陣混亂,先站在巷子中心,發呆一會,然後在地上撿起扁擔來,將扁擔頭把木板撥到牆腳下去。然後自己笑了起來道:“打碎了也好!遲早這一碗苦飯,我是吃不成功的了。哈哈!”他用腳把水桶的散板踢了幾踢,然後扛著一根扁擔,一溜歪斜地走了回去。

當他離豆腐店還有幾十步路的時候,隻見倪洪氏站在街心。隻管向街兩邊張望。見著世良來了,連忙迎向前來道:“周老板,你倒回來了,可了不得!”世良滿肚子裝了不耐煩回來,已經是不分東南西北,現在經倪洪氏這樣兜頭一問,又吃了一驚,臉色便分外地不好看,心房撲撲亂跳了一陣,向後退了兩步,望著倪洪氏道:“什麽事了不得?”

倪洪氏道:“孔善人家裏剛才派了兩個管家來了,追問著計春有信來沒有?我說沒有,他說這店鋪不能租給你開店了,而且也不能讓我在這裏住,限我們三天之內,就要搬出去。三天之外,若是沒有搬,他就派警察來將我們趕了出去。這三天之內,我們到哪裏去找房子,就是找得到房子,我們也沒有搬家費呀!”

世良將兩隻帶了魚尾紋的眼睛,睜得很大很大,便道:“什麽!他要把我們趕了出去。他憑什麽,要把我們趕出去?你給他看守房子,這麽些個年了,又沒有犯一點子錯,為什麽把你趕出去?我呢,是租房子的,又不差他一文房租,他又憑什麽趕我?至於他恨我兒子要娶他的女兒,我先和他說了,把這婚事取消,這還有什麽對他不住?他女兒打電報回來,不也是說要退婚嗎?他的女兒要退婚,我這邊也要退婚,這件事情就等於沒說,何必苦苦地還要與我為難?”

倪洪氏坐在一張矮竹椅子上,兩手抱了膝蓋,作個沉思的樣子,許久才道:“這件事,到了現在,我也有些莫名其妙了。”說著,連連地搖了兩搖頭,世良道:“大嫂子!你說的這些話是什麽意思?我倒有些不懂。難道你疑心我也想發橫財,嫌貧愛富去攀那一門大親嗎?”

倪洪氏回頭向自己後院子看了一看,見並沒有人在那裏,這才低聲道:“你不知道,剛才孔家的人說,孔家大小姐,接連打了兩個電報回來,又說,計春隻是訂了婚,又沒有結婚,他們的婚事,用不著退,隻要把我家這婚事打退就完了。孔小姐有身份,家裏有錢,和我們這窮孩子爭一頭親事,不能失敗了。他們在北京由朋友勸和著,已經和好了。現在隻要我們家拿出憑據退婚。孔善人接得這些電報,氣得不得了,路遠山遙,管不了他的女兒,隻好在我們頭上來出氣。”

世良抱了一根扁擔在懷裏,斜靠著屋子裏的一根直柱,凝想了許久,將扁擔靠牆放下,兩手同起同落,拍著大腿道:“這件事我有辦法了。大嫂子!你不用為難。”

倪洪氏兩手互抱在胸前,昂著頭看了屋瓦下的椽子,仿佛一根一根地數著一般。許久,她兩手按了大腿,向世良道:“周老板!你不用著急。這件事,我有一個辦法了。好在他要我們搬家,還有三天的期限呢。這三天之後,我包著孔善人不能再來和你為難。”

世良因自己心裏,已經有了主意,卻沒有去留心倪洪氏的話。當天和夥計依舊做完了那一作午後豆腐,到了晚上,在燈下把半年來的出入賬目,盤算了清楚,人欠的都是些零碎小賬。欠人的,也不過是三四塊錢。

把賬目結了,業已夜深,半敞著房門,抽了兩袋旱煙,然後悄悄地走到後院門邊。向倪家看了去,隻見那窗戶紙上,燈火煌煌的,那喁喁的談話聲,兀自向外傳了出來,這分明是她娘兒兩個也不曾睡呢。倒不知她兩個人有了什麽事?向著她家窗子,連連地搖了幾下頭,自回房睡覺去了。

次日起來,依然把早作豆腐做出。但是並不在店房裏做生意,帶了一杆旱煙袋,直奔孔大有家裏來。這時,孔家那些仆人,都認得他了,雖是瞧他不起,卻又不敢十分地得罪他,便有人將他引到外客廳裏坐著,讓他等老爺的話。

這個外客廳,裏麵套著一間小客廳,有門相通。卻也另有門可以出入。在門簾子外聽到裏麵窸窸窣窣小動做聲音,似乎那裏麵有人,但是不知裏麵是什麽人,卻不敢探望。

不多大一會,聽到一片雜亂的腳步聲,走到隔壁屋子裏去,接著,便是孔大有的聲音道:“你是為了房子的事來嗎?你不必說,我的意思,已經決定了,你趁早找房搬家,我把房子讓你白住了幾年,結果,鬧了這樣一場大笑話。倘若是還讓你住在那裏,倒好像我有心和你攀親戚。”一個婦人答道:“孔老爺!你錯了,你們大小姐打了許多電報來,不都是要我家把親事打退嗎?這個我一點不為難。”

孔大有搶著道:“哪個和你說這些?我隻是要我的房子,別的不管。”那個婦人道:“房子我自然退還你,我這樣的窮人,還能霸占你的房子不成?”

孔大有道:“你既然退房子,萬事俱休。你白住了我幾年的房子,也應該感謝感謝我,能夠故意住我的房子,來坍我的台嗎?”那婦人便是倪洪氏。她道:“我願把我女兒和周家的親事退了,你們大小姐,就可以無掛無礙定那百年好事了,再說房子也搬,免得我們礙你的眼。”

孔大有喝道:“廢話!哪個和周家是親戚?你女兒退婚不退婚,和我有什麽相幹?”他口裏說時,邁著步子,人已經走到這邊客廳裏來,抬眼看到了世良,用手指道:“你又來做什麽?”

世良道:“你不是要我搬家嗎?房子是你的,我有什麽法子。我一定搬,不礙你有錢人的眼。隻是我要請求你一件事,隔壁大概是倪家大嫂子。她說的話,我已經聽到了。你千萬不可迫她搬家。她母女靠十個指頭過日子,不但是租不起房子,搬家費都出不了。”

這時,有人捧上紙煤煙袋,交給孔大有。他坐下來連吸了兩袋煙,屋子裏默然的,隻聽到水煙袋呼嚕呼嚕作響。他抽完了兩袋煙,才向世良道:“我現在也想明白了,我不能管住女兒,也和你不能管住兒子一樣。這事也不能怪你,但是我家用人很多,把這話傳揚出去了,說我女兒嫁給手下一個開豆腐店的房客,那不是要命嗎?所以,我望你們搬走,你和倪家若是肯搬下鄉去住,我可以替你們出這一筆搬家費。你們願不願結親,那是將來的話。眼前,倪家不能退婚;倪家退了婚,不是便促成我們小姐嫁你兒子嗎?我已經有了電報到北京去,托人將我們小姐弄回來,兩個人拆散開了,這事也就好辦了。”

世良道:“孔老爺!你既然說有情理的話,我們也可以和你說心裏頭的話。你在省城裏,上結官府,下結紳商,我們在你勢力圈子裏,敢怎麽樣?我現在決定了,把豆腐店就盤出去。盤個五六十塊錢,自己到北京找兒子去,哪怕討飯,我也要把他逼了回來。他……他……他來了航空快信,要和我脫離父子關係,我怎樣舍得呢?我就是這個兒子。我當了爹,又當媽,好容易把他帶到這麽樣子大。他……他……”

連說兩個他字,世良道不出下文來,卻在身上掏出一封信來,兩手戰戰兢兢地,交給了孔大有。他放下水煙袋,將信看了一遍,中間有幾句緊要的話是:

父親生得了我的身,生不了我的心。我的心,不能像你那樣想不開。我受了孔小姐這種推衣解食的待遇,我不能不和她訂婚,而且孔小姐答應我一同去上學,什麽花費,都是她負責,人心都是肉做的,我能再打消這場婚事嗎?我為了我一生大事,不能不跟了孔小姐走。父親不答應這婚事,是犧牲我一生。我以前讀書,所為何來呢?你若是不把倪家婚事打退,我為了救我自己,隻有和你老人家斷絕父子關係。因為你看人家的姑娘,比自己兒子還重呀!還要兒子做什麽?……

孔大有看完了這信,頓了腳道:“我這個賤丫頭,竟是處處拿錢去買動人,可惡可惡!好罷,老周!你若是能把你兒子招回來,也是和我解了圍,我送你一百塊錢盤纏,你馬上就走。”世良搖著頭笑道:“老爺!你又說到了錢。我窮是窮,但是非分之財是不要的。我去找我的兒子,為什麽要你出錢?”

孔大有襲了善人的大名而後,給人的錢,隻有人家磕頭作揖來稱謝的,卻沒有碰過人家這樣一個釘子,一時氣得沒有話說。世良看了他發愣的樣子,也覺得自己有些錯誤,於是站起來和他深深作了兩個揖。這幾個揖,自然是有原由的:他們這一對歡喜冤家,也就實行其為歡喜冤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