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言道得好:“人急懸梁,狗急跳牆。”一個人到了發急的時候,什麽事都幹得出來的。孔令儀這次受了袁佩珠的捉弄,她覺得比要了她的命還要厲害,恨不得即時即刻,就想一個報複的法子。現在餘太太說是有了辦法,心裏先痛快一陣,立刻跳了起來,握住她的手道:“表嬸!你說,是怎麽樣報複的法子?我願把這條命不要,也得出一出這一口氣。”

餘太太笑道:“你別慌!等你表叔回來了,我和他計議妥了,再告訴你。”令儀道:“你先告訴我要什麽緊?我是當事人,難道還泄露了秘密,破壞我自己的事不成?”

餘太太笑道:“不是那樣說。因為我想的這條計策,要你表叔出麵,非征得他的同意,我不敢說,過一兩個鍾頭,他就回來的,我們商量好了,明天早上,就可以告訴你。今天晚上告訴了你,你今天晚上,也做不出什麽道理來。”說著,又拍著令儀的肩膀,安慰她一陣。令儀究竟不知道餘太太肚子裏賣的是什麽藥,她一定不肯說出來,也就罷了。

不一會兒,前麵門響,令儀說是餘子和回來了,就催餘太太趕快地回去商量辦法。餘太太笑道:“你別性急,反正……”令儀拖了她一隻手,向屋子外拉了便走。連道:“去罷去罷,最好是今天晚上,就能給我一個信呢。”她口裏說著,一直把餘太太拉到前院,方才回房去了。

餘太太走進自己的臥室,餘子和果然回來了。等太太進了門,迎著笑問道:“什麽事要孔小姐拉拉扯扯的?”餘太太掀起窗戶簾,將頭靠緊了玻璃,向外麵張望了一下,這才把令儀受窘,和她想法子的話,重述了一遍。

子和道:“你有法子就很好了,何必還要征求我的同意?”餘太太笑道:“我有什麽,我有屁法子。我因為她說了花錢不在乎;既是花錢不在乎,我們落得借這個機會分用她幾個錢,但是要怎樣弄她的錢,我可沒想到,所以等你回來出主意。”

餘子和笑道:“我說呢,你怎能這樣和我客氣,原來是主意還不曾想到。她在外麵胡鬧的情形,我不大清楚,一時叫我想主意,我也想不出來。”餘太太道:“看得起你,你倒要拿喬了。她明天一早,就等著我的回話呢;你今晚上不把主意想起來,那可是不行。”

餘子和道:“還有這樣一個長夜呢,忙什麽?你以為弄了錢來,我能分多少嗎?”餘太太道:“別嚷了。這話傳到她耳朵裏去了,那豈不是萬事俱休。這回有錢,我們二一添作五好了。”

子和笑道:“我倒不是為錢,隻要你以後聽我的話,不過河拆橋就是了。”餘太太在燈光影裏,對他嗤地笑了一聲,夫妻二人便在一種協定之下,把主意想好了。

到了次日早上,餘太太剛是漱洗完事,令儀就打發女仆來請餘太太去說話。餘太太向丈夫笑道:“你看她是性急嗎,哪裏還讓我們耽誤得下去呢?”

餘太太到了令儀屋子裏,令儀迎上前來握著她的手道:“表嬸和表叔把辦法商量好了嗎?”餘太太道:“我知道你是性子急的人,怎麽能不把這事辦好呢?”令儀笑著,拉了餘太太進屋,一同在沙發椅子上坐下,笑道:“我的表嬸!你說罷,我怎樣能夠報複她呢?”餘太太道:“這可有一句話先要問問你,你是和周計春從此撒手呢?還是要把他奪了回來?”

令儀臉一紅,又鼓著腮子道:“誰希罕他!可是能出這口氣的話,怎麽樣子辦都行。我不會把他和佩珠拆散了,再不理他嗎?”餘太太道:“那就好辦。你表叔和新潮大學校長是熟人。他們那裏辦了高中部,有你表叔說一聲,可以把考試卷子,考後再補發一份,你在家裏做好了,再由表叔送去。考的時候,隻要你到場點個卯,卷子上隨便寫什麽都行。隻是這要運動好幾位教員,得多花一筆錢。你表叔也要請兩個客……”

令儀越聽越不對,搶著搖了頭道:“表嬸!你怎麽和我談考學校的事情?我還有心念書嗎?”餘太太笑道:“誰管你念書不念書,這是一條計策呀。隻要你讚成這事了,你表叔他自然有法子駕馭著周計春,讓他也到新潮大學高中部去。你兩個都在那裏讀書,他有戒指在你手上,你可以把這個要挾他,不許他和佩珠來往。你的男朋友不是很多嗎?你可以分開來重托他們,絆住了佩珠,讓她近不得周計春。”

令儀靜靜地聽著,搖了兩搖頭道:“這個不好,一點也不能出我的氣。”餘太太笑道:“這不過是一個大綱,這裏麵自然還有許多曲折詳細的辦法,我自然會隨時和你商量,而且這主意也不是我一個人出的,回頭同子和大家議論了一陣子,你就自然明白了。”令儀將信將疑地,照著她的話辦。

在這天下午,餘子和得著令儀一百塊錢,就來花園公寓,拜會周計春。他正是回公寓來吃午飯的,吃過了午飯,精神疲倦已極,昏昏沉沉的,隻想睡覺,於是和著衣服,就在**躺下。剛剛有些昏迷過去,茶房走了進來,連叫著客來了。

計春一個翻身坐起來,笑道:“你不說是晚上見的嗎?怎麽來得這樣子早?……”口裏說著,睜開眼睛一看,原來是孔令儀的表叔餘子和。令儀曾介紹著見過一回,並未交談過,為什麽來了?隻好勉強堆下笑來讓坐。

子和笑道:“對不住!兄弟來得魯莽一點,但是兄弟此來,息事寧人,是為著閣下的。”計春聽著,料是令儀的事,隻得連連答應了幾聲是是。

餘子和斜眼看了他,見他穿了棗紅花條呢的西服,裏麵雪白的襯衫和領子,垂著斜紋花領帶,小背心口袋裏微露著橙黃的金表鏈子,於是取出一支卷煙,自己擦火引著了,噴了兩口煙,微笑道:“閣下很好的青年,為什麽幹拆白黨的事情?”計春紅了臉道:“餘先生是為了孔小姐的事情來的嗎?我們已經把交涉解決了,沒有事情了。”

子和淡淡地笑道:“哪有這樣容易的事情?你穿了這身西服,和她照過相吧?這相片我有不少張,我看你們表記的東西,你所有的,不見得盡還了她。她所有的,也不見得盡還了你。翻起臉來,這都是老大證據。她對你是無所謂的,可是她的父親,肯把女兒白白地讓人欺侮了一陣子,就完了嗎?我已經收到孔大有三個電報,叫我把你告了。你雖然年輕,法院裏或者可以饒恕一點,但是我隻到公安局去告你拆白,你能說沒有用令儀的錢嗎?老實說了,你越年輕越覺你這人將來可怕,並不要經什麽法律手續,就可以把你送到感化院去,感化你三年四載,你決計賴不了吧!”計春聽了這話,臉就紅了,淡笑道:“這是笑話。我和令儀訂婚了,彼此同照一張相,交換一些東西,這也是平常的事情,怎麽能說是拆白?”餘子和道:“這個我不管,將來你到公安局說理去。現任公安局長是最恨拆白黨的,隻要我一個電話,大概警察也就來了。”計春哪裏還能辯駁,心中隻有撲撲亂跳的分兒。

子和見他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更有把握了,便將聲調低了一低,變作柔和的模樣,因道:“你放心,我既說明了,是為息事寧人來的,隻要你肯就範,決不把你告到公安局去。你和令儀的事情,已經鬧到安慶去了,怎好隨便離開?你家裏那頭親事,又沒有結婚,有什麽不能拆夥的?暫時擱下再說。現在第一步,你還是去進學校讀書;至於學校怎樣進去,要花多少錢,你不必管,都在我身上。”說著,用一個食指,摸了他上嘴唇的胡子,微笑著,帶有一種得意的樣子。計春這倒不解所謂,望了他的臉,猶疑了一陣子道:“那是什麽意思呢?”

子和道:“那有什麽不明白的,我還要跟你們做和事老,你難道這一點事不懂,做了孔家的女婿,可以發幾十萬銀子財嗎?”計春手扶了桌沿,眼看自己的手背,沉吟了許久,才道:“我和令儀訂婚,並非為了金錢。”

子和道:“我也不說你為了金錢,但是既得著愛人,又發了大財,那不更好嗎?”計春默然了許久,低聲道:“隻是她……現在很恨我了,而且……她府上也不願意。”

子和站起來,哈哈笑道:“隻要你在令儀麵前表示一點懺悔的意思,她自然可以回心轉意。你看,這一些不都是她替你製的嗎?她怎能真恨你?”說時,指著計春身上,指著**的新被褥,指著桌上的奇巧擺設,又道:“至於她家裏,隻要你把家裏那頭親事肯退了,她父親又怎會不把女兒給你?於今是戀愛自由的年頭,她父親還真能把女兒關起來不成?”計春道:“我怎麽辦呢?”

子和笑道:“賠禮你總會吧。再寫一封信回去,一定要把親事退了,不然,就脫離家庭。你父親隻有你一個兒子,不願發財,還願不要兒子不成?”說著,又把包考新潮大學高中部的話說了一番。計春聽到這些話,把承繼孔家財產以後,蓋洋房,坐汽車,穿好的,吃好的,那些消滅了許多天的幻影,重新又虛構起來,躊躇著道:“隻是……”

子和道:“你不要下什麽轉筆。現在一言為定,還是願到感化院去受拘留呢?還是願意做財主老的姑爺?兩項由你現在擇定一項。”說著,板了麵孔,側著身子,隻管吸卷煙。計春又沉吟了一會子,說出兩個字:“當然!”

子和笑道:“你既說當然做財主老的姑爺好,你現在和我一路去見孔小姐。”計春吸了一口氣,才道:“其實我對於她毫無惡感,隻是她那個脾氣。”

子和站起來拍著胸道:“我保險。她受了這番教訓,決不和你鬧脾氣了。”計春道:“隻是我有一件事,做得對不起她。”

子和道:“我告訴你罷。她說了隻要你肯認錯,就是你拿刀殺過她,她也饒恕你了。無論如何,你總沒有拿刀殺過她吧?你不可猶豫,你們今天言歸於好了,明天預備一天,後天就是新潮大學補考的日子,你們一塊兒去考。”說著,站起來拍著計春的肩膀道:“真是傻子!這樣的好事,你為什麽不幹?”

計春怕拂逆了餘子和,他會告到公安局去,而且那幾十萬家產的希望,實在太可以迷惑人了,怎能夠拒絕?既是有餘子和出來擔保無事,就隨著他去碰一個釘子試試看,萬一令儀不能諒解,我也可以和她最後說明,從此以後,各不相犯。如此想著,對了鏡子,整一整西服領子,又牽牽上身的衣襟,然後在帽鉤上取下帽子,對了鏡子,悄悄地向頭上蓋了下去,那意思是怕弄亂了頭上的頭發。

子和心想:這孩子受著摩登姑娘的熏陶,絕對不是豆腐店的小老板了。便笑著點了兩點頭道:“你跟我去罷。隻憑你這個態度,我就敢擔保孔小姐不會同你為難的了。”說著,又伸手拍了兩拍計春的肩膀。

計春和他走出門來,就不免大吃一驚;原來孔令儀的汽車也停在這裏,莫不是她也追來了?然而子和大大方方的,卻挽了他一隻手,一同上車來坐著。這樣看起來,好像餘子和是得了令儀的同意,派汽車送他來的,心裏又寬慰了一點。然而她為什麽要這樣地將就我?我和佩珠晝夜在一處胡纏,她不恨我嗎?他心裏懷著一個疑團,也不說話,就一直地到了子和家門口。

子和下了車,他還在汽車上等著不動。子和道:“你下來呀!到了。”計春皺了眉道:“還是請餘先生先去和她說一聲。她要是不生氣,我就進去。”

子和笑道:“你也未免膽子太小了。我既然專程去把你找來,難道還能夠讓你來專程碰釘子不成?”計春一想,這話也是,於是跟著在子和後麵,一路走到客廳裏去。

子和向他笑道:“你在這裏坐一會子,我去把她叫了出來,而且對她說,不能給你釘子碰。若是讓你碰釘子的話,她就不必出來,免得彼此都受氣。你看我這話合理不合理?”計春到了這裏,那氣焰自然也就挫下去一半,隻有唯唯答應子和的份兒,哪裏還說得出別的什麽來。

子和去了,不多大一會子,便聽到院子裏得得做聲,一陣高跟鞋子響,計春料得是令儀來了,心裏立刻隨著突突不安起來。那客廳門輕輕地向外一拉,令儀帶著笑容,悄悄地進來了。

計春站起來相迎,一句話還不曾說得,令儀先就賠著笑道:“你年紀輕,脾氣可是不小。不是餘先生去勸你,你還不來呢。”計春笑道:“我很後悔!望你原……”

令儀連連搖著手道:“你來了,就來了,從今日起,我們完全跟以前一樣。至於我們發生誤會的這一檔子事,也不是誰的過失,不必談了。你要我原諒你,我也要你原諒我呢!”計春聽著,這又是一個出乎意料之外的事情,怎麽她會毫不生氣,倒要求我來原諒她呢?於是笑道:“你這樣說,我更是慚愧。這一回的事,你應當知道,我完全是被動的……”

令儀還是連連搖了手皺了眉道:“這一件事,我們不必談了。你怎麽又提了起來呢?你今天不必走了,就在我這裏吃飯。回頭我們一塊兒去看電影。”計春真不料她一句怨言沒有,在這種情形之下,人家還留著吃飯看電影,哪裏還說得出一句推辭的話來。隨口就笑著,答應了當然兩個字。

這一天隨在令儀之後,糊裏糊塗地過去了。到了晚上,陪著令儀看了電影,一同坐上汽車,令儀抬起一隻手來,捏著小拳頭,在額頭上連連捶了幾下道:“這是怎麽回事,頭痛得厲害。”計春道:“你既然不舒服,我送你回去罷。”令儀倒並不推辭,隻說那就勞駕了。

計春將令儀送到了家門口,見令儀懶懶的樣子,索性就攙著她下了車。進門之後,餘子和就迎出來了,便笑道:“孔小姐不大舒服,你不應該走。我外麵書房裏,現成的有一張鐵床,你在舍下屈居一宿罷。”

令儀扶著老媽子進裏院去了。走到裏院門邊,還回頭來,向他看了一眼,計春想著,這裏既是有地方可住,也就不必走,要不然又會逗著令儀生氣的。於是答道:“那就好極了,隻是又要打攪餘先生。”子和笑著,引他到書房裏去安歇。

桌子上擺著有熱茶瓜子花生仁碟兒,另外還有一遝畫報。計春看電影回來,精神並不疲倦,看到桌上這些東西,就在椅子上坐下。一麵翻畫報看,一麵抓花生仁吃。

看過了兩冊畫報,忽然隔壁滴鈴滴鈴一陣電話鈴響,看那桌上的小座鍾,已經快有兩點鍾。在這個時候,餘家有什麽人起來接電話?不如代接了罷。於是走過去接了電話機問答起來,一聽之後,那邊卻是一個女子聲音,她一開口,便道:“啊!果然是你!我是袁佩珠。”計春慌了,糊裏糊塗地就把電話機掛上。但是這邊肯中止,那邊卻不肯中止。鈴鈴鈴!電話鈴隻管是響,計春待要不接話,怕餘家人醒了,說是本人太不管事,電話鈴在耳邊響,卻不肯接話。要接話吧,佩珠聽得出自己的聲音,自己何辭以對?於是急中生智,拿著身上的手絹,將電話鈴的碰鍾,給它塞死,於是安然也就睡覺了。

那邊的袁佩珠坐在自己的臥室裏沙發椅子上,兩手抱著腿,斜望了桌上放的電話機,鼻子裏哼哼兩聲,又冷笑一聲道:“孔令儀的本領,倒也不錯。但是我決不能這樣罷休!這樣看起來,年紀輕的男子,用情太濫,不足和他談愛情,隻是他為什麽不接我的電話?必是令儀在一邊監視著吧?這樣夜深她還在一邊監視著,這話也就難說了。”想到這裏,心火如焚,哪裏睡得著。聽到隔壁屋子裏鍾聲當當響了四下,心想:我這不是發了傻勁嗎?這樣坐到天亮去,也是自己教自己吃虧罷了,於是解衣就寢。

可是說也奇怪,翻來覆去,哪裏睡得著。等自己一覺睡醒過來,已經是一點鍾了。起來以後不曾吃飯,也不曾喝茶,隻抱了膝蓋,在屋子裏坐著。

一會子工夫,女仆拿了一張名片進來道:“有一個客來拜會小姐。我和門房說了,小姐不舒服呢。”佩珠接過名片一看,卻是陳子布,便站起來道:“趕快出去看看,他走了沒有?我就出來。”女仆趕緊走了,佩珠走到梳妝台邊,打開了粉缸子撲了兩撲粉,又用牙梳在頭上梳了幾下,這才走到客廳來。

陳子布今天穿的西裝,是格外平貼整齊,褲子上兩條折紋,直通到底。衣服小口袋裏露出來的花綢手絹,活像一隻花蝴蝶。自己還不曾向前,一陣香味,早是傳達過去了。可是看著佩珠呢,蓬蓬的頭發,黃黃的臉兒,走起路來,要動不動的,好像害了很重的病似的。便迎上前去向她笑道:“我不知道密斯袁不舒服,我要是知道,就不來打攪你了。”

佩珠笑著請他坐下,向他臉上打量了一下,才很不經意地樣子問道:“你今天來,有什麽事嗎?”陳子布笑道:“當然是有事。”佩珠正色道:“什麽事!莫不是……”陳子布笑道:“你應該明白,我無非來看看你。你想,我們彼此之間,還有什麽要緊的事?無非是你探望我,我探望你罷了。”佩珠皺了眉道:“憑你說這話,我就該把你轟了出去。我們這樣久的朋友,還要對著我灌這樣濃的迷湯,不顯著你是虛意嗎?”陳子布站了起來,口裏連道:“言重言重!可是我實在是來看望你,並沒有說假話。”佩珠道:“你是好話不會好說,你老老實實地說著,來看望我的,那就算了。為什麽要加上一個所以然的帽子呢!”陳子布不敢說什麽,隻是笑。

佩珠靠了椅子背坐著許久許久,才歎了一口長氣。子布笑道:“這些日子,密斯袁應該快活才是,怎麽反是鬱鬱不樂?”佩珠道:“你以為我和周計春在一處,交情很不錯嗎?”子布隻是微笑著,沒有答話。佩珠一板臉子道:“男子沒有一個好東西!”子布在西服袋裏掏出煙卷盒子來,從從容容地取出一根煙卷來抽著,然後微笑道:“為什麽又罵我們呢?”佩珠道:“你是裝傻,你還真不知道!”子布道:“你突然說出這句話來,我實在不知道什麽事得罪了你。”

佩珠道:“這件事來得突然,也許你不知道。我看天下最無聊的人,莫過於孔令儀了。自己怕做姨太太,和姓周的離了婚,離了就離了罷,她又怕別人把姓周的奪了去,下著身份,又再三地哀求,差不多磕著頭,又把姓周的弄了回去。”子布也裝出很鄭重地顏色來道:“這實在是有點失身份。不過密斯袁可說的是男子漢不是個東西,這件事也罪在男子嗎?”

佩珠道:“自然,令儀肯失身份,周計春可就更是失身份。隻為貪圖令儀有幾個錢,就像一條狗樣,讓人家呼之便來,揮之便去。其實我對於他,並沒有什麽感情。隻因為看他年紀輕,若是這樣胡鬧下去,一定會墮落的,所以我一番好意,不時地去照顧他。我也很知道,外麵的朋友,對於這件事,對我發生很大的誤會;以為我要和令儀爭這一個人,其實他的程度,比我要差十萬八千裏,和他說什麽,他也是不懂,我何至於就單獨看上了他。”子布聽她這一番話,不去駁她,也不附和,默然地坐在一邊。

佩珠道:“這都不去管他了,說來說去,還是孔令儀這丫頭可惡,就算我有心於周計春罷,反正是你不要的人了,與你還有什麽妨礙?她倒是處處打聽我的行動,把我當了賊待。昨天上午,她叫她的表叔把車子接著周計春到家,索性把他關了起來。昨天晚上是餘子和打了一個電話給我,我不在家,他約我晚上兩點鍾回話,我回得話去,倒是姓周的接著。你想,這樣夜深,他還在餘家,這內幕還用得說嗎?就是你,也疑心我和姓周的有什麽關係了。我為姓周的受了多大犧牲,結果,我倒讓姓孔的氣我一頓,我多麽委屈……”說到這裏,她嗓子一硬,兩行眼淚,就跟著流了下來。子布道:“事情已經過去了,你就不必擱在心裏了。”

佩珠在脅下抽出手絹來,慢慢地揉著眼睛道:“那麽,你瞧我是多麽冤?我早知道姓周的是這樣主張不定,趁著那兩天,我就和他訂了婚,請上兩桌客,找一個律師做證人,當眾宣布一下子。不怕她孔令儀有天大的本事,她也不能把周計春奪了回去。”子布總是不做聲,在一邊聽著。

佩珠隻管說得痛快,一說之後,自己的感情遏止不住,接著又道:“我總是忠厚待人,心想不忙一回子,誰想他變卦變得這樣的快。”子布這就冷不防地插言道:“這樣說,密斯袁!也不見得是完全無心於他的了。”

佩珠把話已經完全說出來了,卻是否認不得,便正著臉色道:“老實告訴你罷,令儀和周計春訂婚,也不是什麽真心,不過是讓男朋友氣極了,要做出來氣男朋友一下。我就是照剛才的話說了,沒有別的作用,也隻是要氣一氣孔令儀。不想我沒有把孔令儀氣倒,反受著十分委屈。你想,我心裏難受不難受?”說著,又擦眼淚。子布笑著隻把肩膀來抬著,然後淡淡地道:“你們這是孫龐鬥智呀!”

佩珠偏著頭,坐在那裏許久沒有話說。子布笑道:“犧牲你是受了犧牲了,這條妙計,你沒有做出來,真是一個缺憾,要不然,你就挾著周計春,愛怎麽就怎麽,孔小姐隻好白瞪眼。”

佩珠突地回過臉來道:“照你這個樣子說,男子還敢和女子訂婚嗎?訂了婚,就要受人家挾製的了。”子布笑道:“袁小姐!你可別和我抬杠。我對於哪個女朋友,態度都是很光明的,決不因為女朋友訂了婚,我就生氣。”

佩珠道:“那就好。你是我的朋友,索性和我幫一個忙,也不要你和我幫什麽大忙,你就隻把那個姓周的拖到能花錢能墮落的地方去,讓他把花錢的事,完全學上了癮,讓孔令儀享受不成。那小子也教他弄不成功,什麽嗜好都有了,女子全不愛他,最好是讓他鴉片都抽上了癮,到了那個時候,我才解恨呢。”說著,用高跟鞋子連連在地板上頓了幾下。

子布咬了下嘴唇,點著頭道:“計倒是一條好計。隻是我這個照計而行的人,得花多少錢去做東,又很費多少工夫去奉陪他。”佩珠道:“自然是要費錢費工夫的。不然,我為什麽說要你幫忙呢?不過你心裏也要明白一點,我把這樣大的事托付著你,那就是二十四分地看得起你,難道你不願意做我一個忠臣嗎?”說到這句話,露著牙齒微微一笑。

子布追逐袁佩珠,也很有時日的,隻因佩珠嫌他對於女人的事曉得太多了,不敢和他接近。但是為人是很漂亮的,玩意兒也挺多的,在一班朋友裏,也不算疏遠。這時,佩珠說的這些話,完全把他當一個心腹人。他如何不懂得?便笑道:“我怎麽不願做你的忠臣?隻是你不肯重用我罷了。將來,計劃成功了,你怎樣地感謝我呢?”

佩珠昂著頭想了一想,微笑道:“那當然的。我對我父親說,和你找一個小位置,掙了錢補貼補貼你的小用度,你看好不好?”子布笑道:“那自然是好的。不過我的目的,並不在此。因為……”

佩珠向他搖搖手道:“話隻能說到這裏為止,反正你真為我盡力的話,我心裏明白就是了。但是我還有一句話要聲明,就是孔令儀也是你的朋友,你要幫她的忙,就別來幫我的忙,既然答應了幫我的忙,就別再去幫她的忙。我的話告訴你了,交朋友也在你,賣朋友也在你。”說著,在茶幾上的煙卷筒子裏,取出一根煙卷,銜在嘴裏。

子布連忙掏出身上的打火機,打著了火,替她點著了煙,然後笑道:“你這樣一個人,還有什麽不明白的?男子和女子交朋友,總是親近今密斯,疏遠昔密斯的。孔小姐,她總算是有所屬的了。”

佩珠點點頭道:“這總算你一句實話,你去辦罷!我是遺憾在一時,但可要人遺憾千古呢!”說著,深深地吸了那煙卷,默然無語。在這個默然的當兒,也就暴露著了女人的心怎樣的可怕了。陳子布坐在她對麵的一張椅子上,兩手互相地搓著,不過他的臉上依然還表示出一種笑容來。在這種笑容裏麵,卻又深藏著男子的心,又是如何可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