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此日難忘教兒半夜起良辰不再展畫少年看

一個很值得紀念的晚上,三四點鍾的時候,我們書中主要人物的一個,正在磨豆腐。那時天上的星鬥,現著疏落零亂的樣子,風在半空裏經過,便有一些清涼的意味。街上是一點聲音沒有,隱隱慘白的路燈,在電燈柱上立著,映出這人家的屋簷,黑沉沉的,格外是不齊整。

因為街上的情形是這樣,所以屋子裏頭的磨豆腐聲:兀突,兀突,……一聲聲響到街上來。屋子裏是個豆腐作坊,傴僂的屋子,露出幾根橫梁。簷席下垂著一個圓的篾架子,上麵晾著百葉,柱子上挑出許多小竹棍子,棍子上掛著半圓形的豆腐旗子,好像給這屋子裝點出豆腐特色來。

四周除懸著豆腐旗外,其餘是豆漿缸,豆幹架子,磨子,燒豆漿的矮灶,大缸,小桶,以至於燒灶的茅草,把這個很小的屋子,塞得一點空隙地位都沒有。屋子柱上掛了一盞煤油燈,燈頭上冒出一枝黑焰,在空中搖搖不定。滿屋子裏,隻有一種昏黃的光,照見人影子模糊不清。

這磨子邊有個五十上下的老人,將磨子下盛著的一木盆豆渣,倒在矮灶上一個濾漿的布袋裏,要開始做那篩漿的工作了。灶門口茅草上,坐著一個青年禿子,灶裏的火光,照著他通紅的臉,圓頂上,稀疏的黃發,光光的額角,半開不閉的眼睛。他手上捧了一束茅草,隻管向灶口裏塞著,不時地頭向前點動著,在那裏打盹。

老人道:“小四子!你今天又沒有睡夠嗎?”小四子突然頭向上一伸,睜開眼道:“水燒開了嗎?”老人道:“水是沒有燒開,柴快燒完了。年輕人這樣打不起精神來,怎樣混到飯吃!時候不早了,去把小老板叫起來罷。”小四子道:“天還沒有亮啦。小老板叫得起來嗎?這麽早,把他叫起來做什麽?”

老人將藍褂子的大襟掀起一片,擦了一擦額頭上的汗珠,笑道:“你知道什麽?今天是你小老板初中行畢業禮的日子,天亮就要去,早點把他叫起來,讓他洗洗臉,吃些點心,舒舒服服的,讓他上學去。”說時,摸了胡須道:“我掙到今日,很是不容易。”說著,用手互相搓起來,嘻嘻地望著小四子,於是小四子放下了火鉗,向店房後麵去了。

這個老兒,站在一條踏腳上,兩手扶了濾布,向左右周折地篩著,將豆漿篩到那水鍋裏去。他聽到豆漿轟轟隆隆落到水鍋裏去的聲音,好像都很有力量,像在那裏慶祝著他事業的成功。那濾布袋的十字木架子上,墨筆寫著“周世良記”。他望了那字,一個人自言自語地道:“我周世良傾家**產,撫養兒子,兒子居然考了第一,得有今日,也不枉費這番苦心了。”他如此想著,精神大為振奮,兩手搖著濾布,更是得勁。

約莫有十分鍾的工夫,小四子將小老板周計春叫來了。他穿了黃番布的短腳褲子,上身套了翻領短袖子襯衫,露出白中帶紅的皮膚來。他頭上短黑的頭發,半蓬亂著,兩手一陣向後抄著頭發,還連連地打了幾個嗬欠,表示出他朦朧未全醒的神氣來。

周世良放下了濾袋,迎上前來,笑道:“孩子!你已經睡夠了嗎?”計春伸了一個懶腰,笑道:“醒是沒有醒過來,可是我不起來,你還會叫我的。嘿!豆腐漿沒有開鍋,還早著啦。”世良道:“小四子!你來篩漿,我有點事去。計春!你洗臉漱口罷。”說著,他走進屋子裏去了。

一會子工夫,他手上提了一個白布包袱出來,將它放在賬桌上打開,一雙漆黑光亮的皮鞋,一雙幹淨平整的細紗襪子,一套白如雪的製服,一樣一樣地舉了起來,笑著問計春道:“昨天一天,我就全給你辦好了。”計春接著衣服,先看了一看,周圍四轉打量了一遍,簡直沒有可以放下的地方,依然放到賬桌上來。世良道:“新東西,不要沒有到學校裏去,就弄髒了。”正說著遠遠地聽到喔喔喔!雞叫了幾聲。接著門外咚咚咚有小車輪滾著石板聲。世良道:“推菜的車子,已經上市了,去換上衣服罷。”計春將衣服包起,依然到後麵臥房裏去。

世良回頭一看,鍋裏的豆漿已經沸了,拖過木桶來靠住了矮灶,將大木勺舀了豆漿,向木桶裏傾下去。那豆漿的熱氣,哄哄地向上蒸著。世良卷了藍布褂子的大袖,兩手臂上的肉筋,條條地向上鼓了起來。口裏噓著風吹那豆漿的熱氣,還不住地唱著不成板眼的皮簧:“我本當,不打魚,家中閑坐。無奈我,家貧窮,無計奈何!清晨起,開柴扉……”

“幹爹!豆腐漿得了嗎?”一個十五六歲的姑娘,用手扶了店房後的院門,向這淡黃色的燈光裏麵望著。世良手扶了木桶,伸著手道:“拿碗來,我和你舀上一碗罷。菊芬!你媽起來了嗎?”菊芬道:“媽起來了,她不喝豆漿。”

世良將豆漿連續地舀完了,找了一個籮筐,將漿桶蓋上,便開了一扇店門。在屋簷下向天空上看了看,東方有些魚肚色,頭頂心的星鬥,隻剩幾個杯子口大的大星了。

世良走進屋來,向菊芬道:“你不喝豆漿,問豆漿開不開做什麽?”菊芬道:“若是沒有開,我來燒火,讓小四子篩漿,你好料理著計春哥上學。”世良望了她笑著,摸了胡子道:“你計春哥畢業,連你也起了勁,你現在知道讀書上學,是一件好事吧!”菊芬嘴裏啣了個指頭,靠了門道:“下半年平民小學畢了業,我也進中學去。我媽說,她給我攢了幾十塊錢了。幹爹!你也幫我一點忙罷。”世良道:“你計春哥說是下學期,要到南京進高中去了,這不定一年要花多少錢,我還幫得起你的忙嗎?隻要你計春哥把書念成了功,我們都好了。瞧瞧去,你哥哥衣服換好了嗎?”

菊芬走到他麵前,一彎腰,將他的青布褲腳子牽了起來,笑道:“幹爹這褲腳上破了這樣一個大窟窿,怎麽也不脫下來補上一補?”世良笑道:“我一個磨豆腐的人,整天身上水淋淋的,穿得那樣好做什麽?”

正說到這裏,皮鞋橐橐作響,計春走了出來,見了父親,縮住腳一立正,兩手扯著衣襟,說道:“我這身衣服,真合身材,可是下半年我不在這學校裏念書,這身衣服恐怕不能穿。”世良道:“不能當製服穿,平常當便衣穿,還有什麽不行嗎?隻要你好好地念書,多穿我兩件衣服,那倒不要緊。”

計春又掉轉身來,向菊芬道:“你看,這比我那套舊製服要好得多吧。今天下午,我們一路去遊菱湖公園去。”菊芬跳了一跳,笑道:“真的嗎?”世良道:“菊芬!這就是你不對了。剛才你還說,要幹爹幫你的忙,好讓你去念書,現在聽到哥哥說要去遊公園,你馬上就起勁,這是讀書人的樣子嗎?”菊芬反轉左手去掏了辮梢,隻管在右手心裏轉著打圈圈,微微地向世良笑著。

世良道:“你穿了這衣服,讓倪幹媽去看看吧。”計春道:“這樣早,幹媽怕還沒有起來吧!”菊芬笑道:“我媽早起來了,在做東西你吃呢。”世良笑道:“你看,幹媽都在做東西你吃了,你若是沒有起來,怎樣對得住人呢?”菊芬拉著計春的手道:“去罷,我媽等著你呢。幹爹!你等一會再來點豆漿的鹵,一路去。”世良道:“我不去,我不餓。”計春整了一整衣襟,也笑道:“幹媽有吃的呢。你磨了一早的豆腐,還吃不下去一點嗎?”

世良看看兒子穿了這一身新製服,頭發又是梳得溜光的,在捆腰的板帶上,取下了旱煙袋啣在嘴裏,笑嘻嘻地裝了一袋煙抽著,望了計春和菊芬並肩站的樣子,說不出來有一種怎樣的高興。他口裏啣了煙嘴子道:“好罷,我轉老還童,跟著你們後麵也來玩一個罷。”於是三個人推開店房後院門,到菊芬家裏來。

菊芬的母親倪洪氏,是個女鞋匠,就在這後院三間披屋裏住著。每日在鞋子店裏,接幾雙鞋幫子回來做做。她和世良,是個來回賬,菊芬拜世良做幹爹,計春又拜倪洪氏做幹娘。他們一走到後院,便見倪家正中供祖先的屋子裏,在正中桌上,點了一對小小的紅蠟燭。走進去看時,有兩個大瓷盤子,一盤子裝著糯米糕,一盤子裝著粽子,都是熱氣騰騰的。

倪洪氏聽到他們來了,早捧了一把瓷壺出來,笑道:“周老板也來了,不來,我還要去請你呢。菊芬!你把抽屜裏那一把筷子和一碟白糖拿出來。”菊芬答應著,拿了放在桌上。那碟子白糖上麵,還放了十來根紅絲。世良看了,不住地點頭,向計春道:“你不要辜負了你幹媽這番苦心。你看這白糖上放了紅絲,還取個吉利意思呢。”

倪洪氏斟了兩杯茶,讓他爺兒倆坐著,把粽子和糯米糕移了過來。計春笑道:“這一早東西都預備好了,多謝幹娘費心。天還沒有亮,你先吃兩個粽子罷。”

倪洪氏一伸手,就拿了一個粽子,將棕箬剝了,用筷子夾了蘸好了糖,然後送到計春麵前來,笑道:“恭喜你今天畢業,不要忘了高中,高中,粽子總是要吃一個的。這是好口氣,以後你還要高中呢。”計春接了粽子吃著,笑道:“幹娘還是這種舊腦筋,以為讀書的人,都是像從前三考一樣,趕考中狀元。我和爹爹早說好了,初中畢業以後,我就去學工……”

倪洪氏道:“喲!要學工,為什麽還費那樣大的事,在學堂學許多年,家裏花許多錢呢?想學哪樣,到哪一行去學三年徒就是了。”計春道:“我若是願當一個木匠,或者願當一個裁縫,自然用不了費這樣大的事。不過我的意思,是想當個造機器的工程師。中國現在最缺少的是這項人才。”

倪洪氏笑道:“做機器倒是一項發財的事情,但是就怕搶洋鬼子的生意不過,還是畢了業混個差使當,大家都風光些。”計春笑道:“和你們這些沒受過教育的老太太說話,真沒有辦法。”

世良手上又拿了一塊糯米糕,蘸了一些白糖,塞在嘴裏吃著,笑道:“我要去點鹵了。再不去,豆漿就冷了。”說畢,就向外走。走到院子裏,向屋子裏叫道:“天快亮了,計春!快上學去罷。”計春向門外看時,果然天上已經現了灰色。他就拿了一塊糯米糕,向外走來。

菊芬在後麵跟著,悄悄地問道:“計春哥!今天下午,你是帶我去遊公園嗎?”計春道:“你到我屋子裏去,我慢慢地告訴你。”他說著,向屋子裏走,將一頂帽子,交給菊芬道:“你給我戴上。”於是坐在凳子上,等菊芬來戴。

菊芬低聲笑道:“我手上有糖有蜜嗎?為什麽要我戴帽子?”計春道:“這個時候,外麵沒有光亮放進來,燈下照鏡子又看不見,所以要你給我戴上,免得戴歪了。”菊芬道:“原來是這麽一回事,我就給你戴上罷。”於是兩手捧了帽子,給他端端正正地戴上。

計春突然握住了她一隻手道:“今天吃糕吃粽子都有意思的。祖宗位前點了一對紅蠟燭,那是什麽意思呢?”菊芬道:“那有什麽不懂的?不過是要紅紅火火罷了。”

計春道:“我看不是那個意思。你猜是什麽意思?點紅蠟燭……”菊芬將手一抽道:“不是你今天去行畢業禮,我要說出不好的來了,你這個人越學越壞了。”說畢,向計春丟了一個眼色,掉轉身來,就跑走了。

計春笑道:“你隻管跑,下午我不帶你出去玩。”說著,整了一整衣服,走了出來。

這時天色已經灰亮了,天上沒有了星鬥。豆腐店前的幾塊鋪板都取下了。世良擺了一塊板子,坐在店門口,板子上疊了一疊布。他用銅勺子,在豆腐桶裏舀起豆腐來,用布塊繼續包豆幹。你看兩隻袖子高高卷起,十個指頭疊著布塊,十分的快,一折兩折,就包成一塊豆幹的皺形。那豆腐的汁水,由板子向下流著,流到門口的石溝裏去,濺了不少的泥點,到他赤腳上去,他都不理會。

他又繼續在那裏唱不成板眼的皮簧:“這才是,有子不教,父母之過,教子不嚴,師之惰!……”他看見計春走了出來,就向他笑著:“喲!孩子!你上學去了?”

門口有兩個趕早市買豆腐漿吃的,世良就指著計春,告訴他們道:“你看,這是我的兒子,今年十七歲,在省立模範中學初中班,考第一畢業了。你們看我周老頭子不出吧?我還有這樣一個兒子呢。”他看到計春遙遙而去,眼望了兒子的後影,隻管微笑。

計春見父親如此得意,也是很歡喜,穿了那雙新皮鞋,走著石板路橐橐作響。正走著,身後霹霹撲撲一陣腳步響,回頭看時,卻是菊芬跑了來。便停了腳笑問道:“你跑來做什麽?你不是不理我就跑走了嗎?”菊芬笑道:“誰教你不老老實實的呢。”計春笑道:“我還不會老實的,你不要跟著後麵來。”菊芬撅了嘴道:“人家規規矩矩地來和你說話,你還是這樣頑皮。”計春道:“什麽規規矩矩的事。你不開口,我就知道你為什麽來著?你不是問我下午到不到公園去嗎?”菊芬微笑道:“你若是不肯帶我去,我就不去。”計春笑道:“你以後不躲我了嗎?”菊芬撅了嘴一扭身子道:“你老是這個樣子,我不和你說話了。”說畢,匆匆地就向回家的路上走,走了許遠,回轉頭來,向計春看了一看,跟著又走開了。

計春本來是高興,看了菊芬對他這番情形,格外地高興,笑嘻嘻地走到學校裏來了。

他們的校長馮子雲,是個提倡早起的人,平常已經是要學生早起,遇到了有什麽慶典,他就特別地要人起早。所以今天這個初中畢業盛典,他又事先向學生預告:今天非特別加早不可。當周計春走到學校裏來的時候,正好頂頭遇到了校長。他笑著向他道:“周計春!你是考畢業考試的第一人,怎麽你到校的時候,卻攤到了第二三十名?這可有些美中不足呀!”計春是個自負勤快的學生,聽了這話,心裏著實是不痛快。但是看看同班的學生,真到了有二三十名。這是一件事實,叫自己實在無法可以去分辯,隻好紅了臉,答應著一聲是,自己就悄悄地走到同班裏麵去了。

果然,今天一切都早。一線金黃色的太陽,剛剛照到院子裏高牆上的時候,便已當當的打著上堂鍾,開始舉行畢業典禮了。學生都穿了整齊的製服,魚貫上堂,堂上高叉著兩麵大旗,四周貼著一些紅綠紙的標語,門窗上紮著鬆枝的花圈,平常一個每日看到的大禮堂,這便有些不同的景象了。隻是有一項更為別致的:就是正麵牆上,更添了幾張人物圖畫,是一般學生所認為不可解的。

學生教員們上了堂,照著一切儀式舉行過了之後,校長坐在講台上麵喊了畢業生的名字,挨了次序,開始發給畢業文憑。當然,喊到第一名,便是周計春。他由群座裏站立起來,走向講台麵前去。他行了一個鞠躬禮,兩手捧著,在校長手上接過文憑來。

馮子雲道:“周計春!你這次考第一,當然是你平常還用功;然而這不是根本原因,根本原因,可是為著你是個窮苦出身。你在書本上,當然知道世界上已經有不少的偉人,都是從窮苦裏出身的。那麽,你自己時時刻刻記著你是窮苦出身,時時刻刻記著要做一個偉人,你雖不必有什麽大的成就,至少你不失為一個人類中的人。我很看得起你,在這牆上掛了幾張圖畫,讓大家看看,這個意思是很深的。你瞧,是不是呢?”計春答應了一聲是,再等校長的回話。馮子雲道:“你坐回位子去,我有幾句話和大家說。”

計春坐回位子來,於是教職員席上,一一地喊著學生的名字,將文憑發散完了。

最後,由校長向大家訓話道:“諸位!文憑發完了,可以宣告禮畢了。但是我還有幾句話,要和大家說一說。你們不是看到這牆上掛的幾張圖畫,很不明白意思所在嗎?然而諸位必定相信,在今日忽然把這畫張掛起來,決不能是毫無意思的。我可以告訴諸位,這是我們一個畢業同學的曆史,現在我們可以把牆上掛的幾張畫,一張一張看了去。”

大家聽了校長的話,隨著他手指的所在看去:這第一張,是畫著一個小學校的課室,由牆上打開的窗戶看了去,可以看到裏麵坐了許多小學生;在這窗戶外麵牆腳下,坐了一個蓬頭赤腳的孩子,半側了頭,似乎靜靜地在聽裏麵的書聲。第二張,是一片水田,水田裏有個老人,趕著一條牛在那裏耕田,有一個小孩子,捧了一本書,坐在田岸一棵樹下看。第三張,是雪景,小學校門口,雪深數尺,一個老人,撐了一把傘,在大門外等著人的樣子。第四張畫,是老人推了一小車子零碎東西在路上走,小孩子挑了一副擔子跟著,又一個小孩子牽了牛向別條路上去,老人回頭望著牛和後麵一叢人家,有依依不舍的樣子。第五幅,是老人在一盞油燈光下磨豆腐,那小孩子捧了一塊石板,在燈光下用石筆習算術。第六張,沒有人物,隻是煙水蒼茫,一幅很渺茫的畫景。

那校長將六幅畫一一指給同堂的學生看了,因問大家道:“諸位看了這六幅畫,有些明白嗎?我想就是明白,也不知道所以然。現在我告訴諸位,這就是我們這次初中考試,考第一的周計春的曆史。他自然是個有天才的學生,然而有天才,沒有求學問的機會,也是枉然,有了天才,有了機會,自己不去努力,依然是枉然。他有了讀書的天才,又得了他一個賢明的父親,竭力幫助他,於是他自己不能不努力,就得有今天。這一至五的五幅畫,便是實實在在的,描寫他求學的過程。可是一個求深造的青年,在初中畢業,那正是登塔的人,進門口後,剛踏上第一層,以後由高中而大學,由大學而大學研究院,層次還多。他真正要做一個社會上有用的人,以後要格外地努力。不過人的年歲大了,容易受外物的引誘。他以後是否能這樣用功?我不得而知。而且讀書越到後麵,花錢越多,圖畫上那個老人,是否能勝這經濟上的負擔?也不得而知。所以這第六幅畫,卻是雲水蒼茫的一種情形了。在這段故事演過之後,諸位可以知道年輕人讀書,應當如何去應付環境,又當知道年輕人得有書讀,是一種多大的幸福。你們不要錯過我這一番用心呀!”校長說畢,大家鼓起掌來。

校長又道:“我很榮幸,今天看到諸位畢業,尤其是一個看牛孩子變作豆腐店小老板的人,考了第一。開會以後,我們有個聚餐會,我主張把這豆腐店的老板請了來,讓他報告苦心努力,教兒子讀書的經過。你們嫌不嫌他是一個豆腐店的老板,不肯同席?”

同學們聽說,就亂喊著肯同席,歡迎歡迎!還有一個學生站起來道:“我們很佩服這個勞苦的老人。我和他是鄰居。我知道他是很受累的。今天周計春畢業了,他累也受夠了。我們後生,應給予他一種精神上的安慰,我主張學生推四個代表去歡迎他來。”

這位學生一說,校長還沒有表示可否,學生裏麵,早如雷似的,大家鼓起掌來。校長看到學生這番狂熱,也不能加以攔阻,於是校長宣告禮成之後,學生們就推出了四個代表去歡迎周世良。

到了在膳堂上開師生聚餐會的時候,這個單獨的奇怪來賓,被四個學生代表,引著入席了。

這種聚餐會的席次,是列著七張方桌子,擺成個人字形。那最上一張桌子,是教職員,而教職員的首席,讓給豆腐店老板了。當他走進膳堂來的時候,大家的目光,就都射到他的身上,隻見他上身穿了一件藍舊布褂子,既不長,又不短,卻不齊平膝蓋。下身穿了短腳褲,一雙白的長統大布襪子,恰和長衣相接。他似乎知道這是一種典禮,還特意的戴了一頂軟胚麥草帽來,又知道是以脫帽為敬的,於是手上又把這頂焦黃色的軟胚草帽子拿著。不過他那瘦削的臉上,也不知是得意,或者是難為情,卻烘托出一重若隱若現的紅色來。

校長馮子雲是特別的優待,迎上前接過他手上的一頂麥草帽,將他請到首席上來坐著。周世良向教職員拱拱手,然後又向在座的大家拱拱手,這才坐下去。

校長於是站起來道:“諸位,我們忝為知識分子,不能有階級觀念。但是不在我們知識分子裏麵的人,他知道這樣賣苦力,這樣讓兒子去求知識,這是可取的。然而像前二十年,父親讓兒子讀書,以便兒子將來做官,家裏發財,這是將來求利的辦法,社會上並不需要這種人。至於這個賣苦力教兒子讀書的人,他的目的,隻是希望兒子做個工程師,這不是平常一個豆腐師的思想。我們知道中國正缺乏這種人才,這是一種為社會謀利益的舉動,這人值得崇拜。諸位!不用我說,你們知道這人是誰吧?”

校長說畢,大家如雷似的鼓起掌來,於是許多人狂喊著:“請周老先生演說!”周世良的臉越發紅了,隻管摸了稀稀的長胡子,向四處告罪,說是不會演說。謙讓了許久,還是校長出來折衷兩可,叫周計春代表父親演說幾句,然而讓周世良用談話式的辦法,一麵吃飯,一麵報告他教養兒子的經過。這才大家讚成了。

周計春先站起來演說道:“大家這樣看得起我父子,我父子真是慚愧,以後更當努力。剛才校長說:家父不是平常一個豆腐師。這不敢當。一個沒有受過教育的人,又在封建式的農村裏長到了老,他怎樣又會知道讀書不是為了做官,而是教後生去謀人群社會的利益?歸根起來,還要歸功鄉下的劉校長,和這裏的馮校長。因為這兩位校長,肯和我父親交朋友,教我父親這樣做,教我這樣做;我現在代表家父答謝諸位,還向校長表示敬意。”於是他一鞠躬。繞了一個彎子,歸功到校長身上。大家都鼓起掌來。

周計春回了席,校長道:“我們不用客套,也不用多廢話,耽誤了吃飯的時間。西洋人吃飯,是喜歡奏樂的;中國人也有這樣一個高雅的故典:‘讀漢書下酒’。現在,我們請周老板慢慢地講他教兒子讀書的經過,大家靜靜聽。這是一段實在的故事,這比音樂有趣,這比漢書高雅!大家都要聽著,先敬周老板一杯。”於是校長首先端起杯子來,引著大家喝酒。

周世良真不料一個豆腐店裏的老板,今天這樣出風頭,心中隻管是痛快,自己卻不知如何是好。陪著大家喝過了一杯酒,他用手摸摸胡子,又比一比麵前的筷子,卻笑著向校長道:“我實在不會演說。”馮子雲笑道:“你不會演說,你談話總是會的。你隻當屋子裏並沒有坐這些人,就隻我一個,你慢慢地和我談話就是了。”

周世良到了這種情形之下,就是想不說也不可能,隻得振作精神,和馮校長說著。他起先說時,很有些難為情的樣子,到了後來,他說得多了,也就忘其所以然,滔滔地談個不絕了。這下一回書起,便是周世良在酒席上報告他賣產教兒子讀書,由鄉村到城市來的經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