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水碼頭上,住到三十天之後,丁古雲帶的幾百元鈔票,已經花光了。而在這三十天之內,他雖晝夜的想著解救之法,也正和他收著的鈔票一般,越想越少,因為在報上看到,朋友已經在重慶和他開過追悼會了。在他用到最後五十元鈔票的時候,他覺得不能坐以待斃,就離開了這水碼頭,走到鄰近一座大縣城去。那時,拍賣行之開設,已傳染到外縣,他把身上這件大衣,現價賣給拍賣行,按著當年的行市,得了八百元。拿了這八百元,再離開了這個縣城。因為這裏到重慶太近,下江人太多,識出本來麵目,是老大的不便。但這時生活程度,已經在逐日的增漲,八百元的旅費,在一個月後,又用光了。他身上作的那套西服,還不破爛,又向所到的城市拍賣行裏,將西裝賣掉,買了一件青布夾袍子穿著。而身上殘留下的,卻隻有二百元了。他住在一家雞鳴早看天式的小客店裏,吃著最簡單的兩頓飯,加上旅店費和坐茶館費,每天還要十五元開銷。他終日想著,這二百元又能用幾時呢?用完了,就不能再向拍賣行想法了。這一日,他徒步到河邊,在一家小茶館的茶座上,獨捧了一碗茶,向著河岸上出神。他看到碼頭上的運夫,光著肩膀,流著汗,抗抬著貨擔來去。其中有兩個年老的,頭發一半白了。他忽然想著,賺錢不一定要資本,智慧可以換到錢,勞力也可以換到錢。那種年老的運夫,還在把他將盡的氣力去為生活而奮鬥。我不是那樣老,氣力雖沒有,智慧是有的,我不能拿出我的智慧來換錢嗎?丁古雲死了,我隻是一個穿青布夾袍的流浪者,已沒有了縉紳身份。沒有了縉紳身份,什麽賺錢的事不能幹?以前穿了那套西裝,深受它的累,蒙人家叫一聲先生。既為先生,作那下層階級的營生,就會引起人家驚奇,隻得罷了。於今人家客氣相稱,在這件青布夾袍上,至多叫一聲老板。開銀行的是老板,挑破銅爛鐵擔子的也是老板。既是老板,幹任何下層營生,也不會引人注意,那就放手去作吧。十分鍾的工夫,他把兩三個月來所未能解決的問題,突然解決了。於是回到小客店裏,向老板商量了,包住了他一間屋子。拿出幾十元資本來,買了一些竹籮削刀顏料之類。在野田裏選擇了一塊好泥地,搬了一籮黃泥回店,關起房門來,將黃泥用水調和得合宜,大大小小,做了幾十個泥偶像胚子,放在窗戶邊,讓它們陰幹。另外做些飛機坦克車的小模型。然後就用簡單的顏料,塗抹著,分出了衣冠麵目,與翅膀車輪。在一個星期之後,第一批偶像,完全成功,就在十字街頭,找個隙地,把來陳列了。為了是內地的縣城,怕沒有識貨者。每個偶像下,用紙條標著價錢,至多是五元錢一具。少的卻隻要一元錢。自己買了頂草帽子戴在頭上,席地坐在人家牆陰下,守著這堆偶像與模型。事有出乎意料,第一日的生意就很好,所有做的飛機坦克車,一元一具,被小孩子買光。其次是做的幾個摩登女子像,五元錢一具的高價,被首先經過的幾個西裝朋友買去。此外是空軍偶像,與將官偶像,也被人買去了四五具。到了下午四五點鍾,收拾偶像回家,就賣得了七八十元。這一種情形,給予了他莫大的鼓勵,連夜點起油燈,就加工做起飛機坦克車模型來。這樣作了兩三天生意,索性帶了黃土坯子和顏料,就一麵陳設攤子賣偶像,一麵坐在牆陰下工作。引著好奇的人,成群的圍了他看。隻要有人看,就不愁沒生意。又這樣繼續有十天上下,生意慢慢平淡下來,他就學得了小販趕場的辦法,用竹籮挑著偶像,四處趕場。把近處的場趕完,再走遠些。好在黃土是隨處可得的東西,而配合的材料,如顏料彩紙竹片之類,也不難在城市裏買得,就索興以此為業,遊曆著內地大小城鎮,生意好,一個城鎮多住幾天,生意不好,再走一處。倒也自由。為了生意經,自己也起了個字號,用條白布作了長旗,寫著偶像專家鄧萬發七個字,在陳設偶像的地攤前,用一根竹竿挑起。這種生意,雖不能有大發展,每天總可賣三四十元,除了每日的房飯,還可略有剩餘,作為陰雨天不能擺攤子的補救。這樣混過了十四個月,熬過了一個夏天,又到了秋深。先是由重慶慢慢的走遠了去,現在卻又慢慢的走了回來。

這日到了一個縣城,看到一家像館,猛然想起,自己在下層社會裏混了這樣久,也不知現在是個什麽樣子,那門口正有一塊鏡子,且去看看。於是自己走向前,對了鏡子一看,卻見一個穿破藍布夾袍的白發老人,瞪了一雙大眼向人望著。他臉腮向下瘦削著,圍繞了下巴,毛茸茸地,長了大半圈白胡子,左邊臉上,長了一塊巴掌大的頑癬,右邊臉上,夏天長了兩個癤子,兀自留著兩個大瘡疤。究因為這十個月來,住的始終是下等客店,一切起居飲食,都講不到衛生,把一張臉,弄成這個樣子。這頭發和胡鬢,卻不成問題,是憂慮的成績。他對這鏡子出了一會神,歎著一口氣,挑了他身後的擔子,便走去了。原來他在流浪的一年中,也治了些私產。一條竹子扁擔,配了兩個竹簍子。竹簍子,一頭放了小鋪蓋卷兒。也有兩隻碗和一把壺,另是幾件衣褲,一頭放著了偶像和一些製造偶像的材料。他一路走著,他一路暗想。假使我這個樣子,向重慶走去,也不會有人認識我的,誰會在須發皓然的小販裏麵,去找藝術界權威丁古雲呢?這樣的想著,他也就坦然的在這個縣城裏混下去。究竟這是離首都較近的一個大縣。他這些小偶像拿出來在地攤上陳列的時候,頗能得著識貨的。這事傳到教育界的耳朵裏去了,竟有人找到他攤上來,向他買偶像的。丁古雲也因偶像銷路太好,便在這城市滯留住了不曾走開。約在一個月之後,卻有個穿西裝的人,找到這地攤子上來。丁古雲一抬頭,便認識他,乃是自己一個得意的學生。他得了丁先生一些師傳,已經在中學裏當美術教員。在這個縣城,中學不少,他必然是在這裏當先生了。丁古雲心虛,便將頭來低了,不去正眼看他。那人將地麵上陳列的偶像,輪流的拿起來看著,因點點頭道:“這些東西,果然不錯,你在哪裏學來的這項手藝?”丁古雲手揉著眼睛向他微笑了一笑。那人把小偶像仔細的在手上看了一看。笑道:“形像做得可以,比例也很合,隻是有一個毛病,缺少書卷氣。做手藝買賣人和雕塑家的出品,有著大不同之處,原因就在這裏。假使你們把這些匠氣去掉,那就可以走進藝術之宮了。”丁古雲聽了這話,他怎樣禁得住大笑?然而他能夠開口來,隻說出了一個哈字,立刻將聲音來止住。彎下腰去,咳嗽了一陣。那人見他這樣子,如何不知道他是嘲笑自己。便正色道:“你手藝做到這樣子,當然你很自負。可是你仔細想想,假使你這副手藝,沒有可以批評的地方,你還會挑了個擔子,在街上擺攤子嗎?你不妨到重慶去看一個塑像展覽會。那都是塑像大家丁古雲先生的遺作。他兒子丁執戈和他舉辦的。你看過這個展覽會之後,保證你的手藝有進步。實不相瞞,我也是個學塑像的。丁古雲就是我的老師。我正是站在藝術的立場上,才肯和你說這些話。”丁古雲頗也能說幾個地方的方言。他就操了湖南音問道:“我也知道丁古雲這個人的。有人要替他的遺作開展覽會,怎麽報上還沒有登廣告呢?”那人道:“快要登廣告了。他的兒子還在華北,等他的兒子回到重慶來了,才可以決定日期。”丁古雲自言自語的道:“他又要來?”那人拿起一隻偶像,放在一邊,在身上掏著鈔票,正要照著他標的定價來給錢。聽了這話,忽然省悟。因道:“這樣說來,你倒是很注意丁先生的事,你都知他的兒子來過了?”丁古雲道:“也無非因我懂得這一點手藝的原故。”那人笑著將鈔票交給他。丁古雲搖了手沒有接受,笑道:“我的東西,怎麽敢賣藝術家的錢,你先生願意要那個玩意兒,你拿去就是了。有不好的地方,請多多指教。”那人聽了,很是歡喜,丟了鈔票在地上,把那一尊小泥人拿走了。丁古雲望著他的後影子走了,呆了很久,心想這就是我得意的學生。我的作品放在地攤上,他就認為不是藝術,那罷了,老師坐在街頭擺小偶像攤子,也就不是老師了。這樣看來,也許我這個人是太不像以前的我了。經過這番試驗,倒解除了我的憂慮。自今以後,盡管在外麵當小販子,大概就是自己兒子看到了,也不會相識的。他如此想著了,越發大膽的在這縣城裏擺下攤子去。過了幾天,那人又帶了別人來買泥人,順便交了一張報紙給他。因道:“這是今天到的重慶報紙,你看,這上麵已經登著展覽會的廣告了。”丁古雲向他道謝了一聲,接過報來一看,果然登了雙行大字廣告:丁古雲先生塑像遺作展覽會預告。日期是這個星期五起,至星期日止。另有幾行小字是:“丁先生塑像。冠絕一時,其藝術精妙,不讓唐代楊惠之;且兼取西洋雕塑技巧,於筋肉眉宇之間,象征各種情緒,實為含有時代性之藝術結晶。先生在日,原擬製造大批作品,送歐美展覽出售,以其所得,作勞軍之用。不幸壯誌未成,身罹火難。今其哲嗣丁執戈師長,欲完成乃翁遺誌,除將先生遺留作品,大小八十餘件,胥以展覽外,並得各友好之讚助,將先生送贈各校及機關團體或私人之作品,一律隨同展覽,藉增賞鑒者之興趣。此項展覽,在國中尚屬鮮見。愛好藝術諸公,幸勿失之交臂。”下麵是王美今十幾個朋友出名同啟。丁古雲心想,原來我的兒子當了師長,現在不是帶遊擊隊,是正式軍官了。且不問他是在哪種部隊裏服役。可是像他這樣年輕輕的,作到這個階級,這實在是我丁古雲一種榮耀。少年人總是好麵子的。他自己作了一個民族英雄還嫌不夠,又要把他已死的父親拉了出來,捧成一位藝術大家。才覺得父是英雄兒好漢。那麽,他要完成我的未竟之誌,我也必須顧全到他十分風光的顏麵。我這個人更隻有永遠地活著死下去,不要再露麵了。他拿著報在手上,這樣的出神了一會,才想到麵前還站著一個送報的人。然而抬頭看時,那個得意門生已經走去了。他又將報看了一遍,心想,果然把我的作品,開了展覽會,我倒要去看。反正我這副麵目,已經沒有人認得的,何妨去試上一次。倘若借了這個機會,能把我兒子看到,卻不是好?這樣想了,自這日起,就開始準備到重慶去。除了他那滿頭白發,滿腮白胡須,已幫著他一個大忙,把麵目改換了以外。而他左臉頰上一塊頑癬,右頰兩個癤疤,也掩飾了他不少的原來麵目。他自己是個塑像聖手,他自然會化妝。因之買了一些枯荷葉熬出汁水來,將臉塗抹過幾次。讓臉上發著慘黃色。再剪一塊大橡皮膏藥,橫貼在鼻梁上,借得街頭百貨攤販的小鏡子照過兩次,他絕對相信自己不認識自己。到了星期五,他買了一張輪船票,便回到了重慶。這次來,他沒有挑著那個出賣小偶像的擔子。身穿一件短平膝蓋青布舊棉衣。下麵是長筒粗布襪子,套了一雙麻鞋。他肩上背著一隻大的藍布的旅行袋。隨著登岸的旅客,一齊爬上坡來,這樣讓他發生了一個欣慰而又淒慘的感想,不料今生今世,居然還有到重慶來的一日。他首先找到一家小客店,安頓了背著的那個大旅行袋。又在附近公共食堂吃了一頓便宜飯,街上的電燈,便發著光亮了。但時間並不晚,看看人家店鋪裏陳設的時鍾,方才隻交四點。

原來今天的陰霧特別濃厚,仿佛是遮上了夜幕。他的計劃,原來也就是如此,越是陰暗的天氣越好,這又可以代他臉上裝了一層暗影。他將荒貨攤上買來的一副接腳眼鏡,自衣袋裏取出。向眼上罩著,自己鼓了十二分的勇氣,向那塑像展覽會走來。遠遠看到那高聳的樓房之外,有一幅長可兩三丈的紅布。橫列廣場的上空。上麵寫著白字:丁古雲先生遺作展覽會。會場門口,交叉著國旗。其下又橫了一幅紅布,寫著展覽會場四個字。也不知是丁古雲號召的力量,也不知道是丁執戈號召的力量,那進會場去的人,正是三三兩兩,牽連不斷。他走到門口,見攔門廊放了一張長桌子,上麵放了筆硯和簽名簿。兩個穿著西服的年輕人,散坐在旁邊椅子上,正照料入場的人。丁古雲悄悄地由椅子邊擦過去。偏是一個年輕人看到,用了很粗暴的聲音問道:“幹什麽的?”丁古雲看他時,站起來瞪了兩隻眼,頗不客氣。因道:“我要到會場裏去參觀參觀,要入場券的嗎?”那人翻了眼向他周身望著,因道:“你也要參觀?”丁古雲笑道:“先生,你不要看我穿這一身破舊,我也是個藝術信徒。”正說到這裏,出來一位黑胖麵龐的青年,穿著一套青呢中山服。在畢挺的腰幹上,透著壯健,丁古雲雖罩在黑眼鏡裏,然而會場裏,四處電燈通明,他已看出了那是他兒子丁執戈。他不覺得周身麻木一陣,像觸了電似的,立刻把頭一低。丁執戈笑問那人道:“什麽事有了爭執?”那人笑道:“這個白胡老頭子,他也要進去參觀。他自己還說是藝術的信徒呢?你看他臉上,又是疤,又是癬,又是橡皮膏藥,弄得怕死人的。”丁執戈笑道:“那倒不然,好藝術的人,也不一定每個人的臉上都擦著雪花膏。”便向丁古雲點個頭道:“老人家,你多大年紀了?”丁古雲依然不敢抬頭,右手伸出大拇指,中指,食指,分了叉伸著,比著一比。丁執戈道:“嗬!七十歲了。難得難得!請進請進。”說著,便在前麵引路,將他引進會場來。丁古雲看時,這展覽場在一個極大的禮堂裏,布置的人,卻也煞費匠心,用了許多高低方圓的桌案茶幾,在四周間雜的陳列著。每一張桌子和茶幾,都陳列著一項作品,作品旁邊,或配上一個小盆景,或配上一小瓶花,使每個這作品,陳列得不至單調。在那正中的禮堂台上,正擺了一張長桌子,用雪白的桌布將桌麵罩了,上麵大小陳設了兩尊偶像。這偶像便是丁古雲得意之作,塑著自己的半身像。那一尊大的,是放在自己工作室裏的。旁邊配著一隻大瓷盤子,裏麵放了六七個大佛手,那一尊小的,是自己送給某大學陳列的,也是那幾位不滿意自己的學生,演了一幕迎神喜劇,送回寄宿舍的。旁邊配了個瓷瓶子,裏麵插了一束紅梅花。丁先生對於這種香花供奉的待遇,一見之下,心裏實在受著極大的衝動,在丁執戈的引導後,身子聳了兩聳,更向後退了而走。丁執戈一回頭,看到他更退得遠些,便點了個頭道:“老人家,你過來看,這兩尊偶像,就是這位丁老先生自己的塑像,是多麽慈祥,是多麽莊嚴?又是多麽靜穆?”丁古雲在他這每一句誇張中,都覺得身子顫動一下。但他極不願這種震動,在形態上表現出來。因之在臉上極力的放出一種欽敬那偶像的微笑。但他相距著丁執戈,總還有五六步路。丁執戈很可憐這位老頭的畏縮情緒,近前一步,向他點了頭道:“老人家,我告訴你,這偶像就是我的……”這話未曾說完,忽見一個穿西服的人,老遠的走了過來,昂著頭道:“丁先生,丁先生,這裏有人要和你談話。”這一句丁先生已是嚇得丁古雲心裏亂跳。而偏偏這個人,卻向自己麵前直奔過來,這更讓他心慌意亂,不知道怎樣是好。隨在這個西裝之後的,乃是一個豔裝少婦。這天氣還不算十分冷,她已穿了一件海勃龍的大衣。在那大衣下麵,露出一截桃紅色的綢袍子,用白色的漏花辮子滾了邊,頭發前半截,蓬鬆了個螺峰,後半截燙了幾綹長的螺旋紐披在肩上。她手上提了一隻朱漆皮的大手提包,鍍銀鎖口與鍍銀鏈子,明晃晃地。那鵝蛋臉上的胭脂,抹得很濃,越襯出一雙睫毛簇擁的點漆眼珠。丁老先生雖然已變為了活死人,然而他的記憶力,還依然存在。在展覽室的燈光下,他認得這個女人,正是騙去自己三十餘萬元公款的藍田玉小姐。他一見之下,心裏頭一股股怒火,由體腔直奔上了腦門子。兩隻被眼鏡擋住了的眼珠,幾乎由眼眶裏突出來。遍身的肌肉,都在發抖,他有一句話,在胸口裏要碰出來,暗下喊著,這就是女騙子藍田玉呀!然而他同時看到自己的兒子正站在那裏和她說話。若把她的真麵目揭破了,自己的真麵目,也必然揭破。一個掛有民族英雄名譽的師長,就在他老子的遺作展覽會上,也就在那莊嚴慈祥的偶像下,發現了他老子還活著,而且是個偽君子,這給予這軍人神聖的榮譽上,要塗上一層腥臭的黑墨。這個遺作展覽會,也必然成了笑話製造所。正想到了這裏,抬頭見對麵白粉壁上,有兩張偶像的標語。一副上寫著:民族至上,國家至上,一副上寫著:有錢出錢,有力出力。他繼續的想著,這個展覽會,是丁執戈要完成他父親之誌,賣了這些作品,作勞軍獻金之用的。把自己當個死人,由負著聲譽的師長來舉行,這成績一定很好的。若是戳穿了這個紙老虎,丁古雲的作品會不值一文,那就是把這個很有意義的展覽會,也根本取消,而傷透丁執戈的心。為公為私,那是都不許自己和藍田玉一拚的。在這樣幾分鍾的工夫,他心裏翻來覆去,轉了好些個念頭。而丁執戈已引著那個西裝少年和藍田玉走到偶像台前來。他指了那偶像道:“這就是丁老先生的塑像,他在這像上,表現出了他內心的思想。”那個西裝漢子問道:“這兩尊偶像,原來是非賣品。但有哪個看得中意,願出一萬元的時候,我就讓一尊給他。為了獻金的數目,可以更多一點,我是可以犧牲成見的。柴經理,你可以……”藍田玉插嘴道:“可以的,我們願意出一萬元買那一尊大的偶像。既幫助了丁師長,我們也得著一項超等的藝術品。”丁執戈笑著向她點了個頭道:“柴夫人這樣慷慨,我感激之至。”那西裝漢子笑道:“我原來沒有這個力量。但是我太太這樣說了,那我就勉力從事。我身上沒有許多現款,開一張支票,可以嗎?”丁執戈道:“當然可以,就是柴經理先付一些定錢,也可以。”柴經理笑道:“反正遲早兩三日就付清的,又何必費兩次手腳,我就來開支票給你。”說著,他就走向定作品的桌案邊去。他和藍田玉由丁古雲身邊,繞了路走向那邊,丁古雲將身子退後了一步,不敢去看她,把頭低了。但覺得一陣濃厚的香氣留在身子周圍。丁執戈對這個湊成義舉的柴夫人,是不能不跟了去敷衍一下,也隨著走了去。走時,還向丁古雲點個頭道:“老人家,你自由的參觀吧。”丁古雲是什麽也不能說,隻睜眼遙遙的看了他們在那邊簽支票。心想,這個家夥,支票帶在身上跑,真有錢。就在這時,隻見田藝夫陳東圃王美今三個人,由旁邊休息室裏走出來。田藝夫先嗬喲了一聲道:“藍小姐,藍小姐,久違啊!”於是他們在那桌子邊一一的握著手。田藝夫笑道:“我聽說有人出一萬元定了這尊偶像,特意出來看看,原來是你。好嗎?”藍田玉笑道:“托福!我們在仰光,有所頗好的房子,外子他要買些藝術品去點綴點綴。啊!田先生,我正在昆明看到夏小姐的。我們結婚,她還是來賓呢。”田藝夫搖著頭笑道:“不必提她了。我們一個窮畫匠,她早已忘了我了,應該結了婚吧!”藍田玉道:“聽說和一個汽車公司的經理很好。”說著,她向陳王兩人望著笑道:“陳先生王先生好?”陳東圃淡笑了一笑。王美今道:“總算沒有像丁先生一樣飲恨千古。”藍田玉笑道:“客氣客氣。”她扭過頭去向丁執戈道:“我們也許明天一早要飛昆明。假如我們走了的話,閉會以後,就請把作品送到航空公司,我們會收到的。”丁執戈答應了一聲好。她向在麵前的人,點頭說了一聲再見,挽著那西裝漢子的手臂就走出去了。田藝夫叫起來道:“她嫁了這個有錢的。門口那輛漂亮的藍色汽車,是她的了。她有這樣的好結果,也就怪不得姓夏的那個女人和汽車公司經理很好了。”丁執戈道:“她是什麽人?”陳東圃道:“不相幹,是王先生一個窮學生罷了。”丁執戈笑道:“作晚輩的要說一句老氣橫秋的話了。有道是‘各有因緣莫羨人’。各位的精神,寄托在藝術上,純潔高尚,比寄托在女人身上,那就好的多。有錢算什麽,人死了錢都是人家的。隻有建功立業的人,可以千秋。先父一生,他就是把精神寄托在藝術上,有許多人欣慕他呢。”丁古雲在屋子那邊聽了這些話,他又覺得心裏有一陣酸痛。正因為陳東圃幾個人都把眼光看了自己,不敢再留戀了,低了頭,悄悄的由出場門溜了出去。他一路想著,是啊!“各有因緣莫羨人”。我恨她幹什麽?我又欣慕幹什麽?她死了,不過是一堆黃土。我死了,我是個大藝術家,這展覽會就是個老大證據。我兒子是個抗戰英雄,我是抗戰軍人之父。我雖完了,我成就了我的兒子,我的兒子那樣年輕光明的前途,正不可限量呢。我也許還不至於名隨人亡。我兒子呢?他有那個誌氣,他可以千秋。我的舉動沒有錯!他照此想著,心裏坦然了,走到街上,覺得所見的東西比來的時候,都分外的有生氣。越發是坦然的看看重慶之夜。轉了兩個彎,走到一所新開的大酒家門首,有兩個窮老兒在爭吵,一推一讓,碰了他一下,他一個不留神,向後倒坐著,落在水泥路麵上,隻聽到嘩啦一聲,站起來看時,那件舊棉袍下半截,橫短了一條大縫。丁古雲不曾開口,第一個老兒叫道:“好,你把人家衣服撕爛了。你要賠人家。”第二個老兒道:“管我什麽事!是他自己跌爛的。”丁古雲扯過衣後襟,抖了兩抖,慘笑道:“聽你二位說話,都是下江口音,那境遇也和我差不多。我自認倒黴,不必吵了。”第一個老兒道:“你不吵,我還要和他吵呢,我們要打官司。”正說著,一輛藍色汽車停在麵前,車門開了,柴經理牽著藍田玉的手走下車來。柴經理站著望了道:“三個窮老頭子吵什麽?”第一個老兒指了第二個老兒道:“我撿了一張十元的鈔票,這個窮瘋了的老家夥眼紅,要分我的。”指了丁古雲道:“他自己跌破了衣服。這個老家夥叫我賠他。”藍田玉笑道:“十塊錢,小事一件,吵什麽呢。說著,將手提包由脅下取出,刷的一聲,扯開皮包口上的銀鎖鏈。取了幾張十元鈔票在手。向第二個老頭子問道:“鈔票分了沒有?”他道:“我撿的錢,分什麽?”她笑道:“就算你的。你拿去吧。”向第一個老頭子道:“各有各的命運,你不必分他的。我送你十塊錢。”說著,掀了一張鈔票交給他。又指了丁古雲道:“這個白胡子老頭,滿臉是傷,衣服又破了,怪可憐的。喂!老頭,我送你二十元。”在一陣香風中,走向了丁古雲麵前,她左手夾了皮包,右手將拿著的鈔票,向丁古雲的手裏一塞。笑道:“這老頭子發楞幹什麽?”丁老先生垂了兩手站著,正是呆了作不得聲,鈔票塞在他手上,他始而還沒有感覺到。及至藍田玉轉身走了,他才醒悟過來。望了她時,她正挽著那柴經理的手,笑嘻嘻地,同走進大酒家。他拿了鈔票在手上看了一看,自言自語的笑道:“她很慷慨,也很慈悲。”正說著,街上哄然一聲,原來是停了電,街上人一陣喧嚷。滿街正不曾預備其他燈燭,立刻眼前一片漆黑。他就在這黑暗中,摸索的走回了旅館。第二日在雞叫聲中,他提著小包裹離開了小旅館。走到江邊,天色已經微明,上下遊的山影,在薄霧中露出了幾帶黑影。抬頭看時,一架巨型郵航機,飛入天空,鑽入山頭上的雲霧叢裏。心想,這是藍田玉和她新的丈夫回仰光去了吧!再看看江灘碼頭邊,停著一隻小輪船,離開重慶的人,紛紛向那船上走。便向天空點個頭道:“再見吧,藍小姐!我也有我的出路。仰光不一定是天堂,我去的城市,也不一定是地獄。”說畢,他提了包裹,一步一步,走向水邊,去登那走上水的輪船,到他所要到的地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