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兩小時以後,丁古雲所住的這家旅館,固然隻剩了一片瓦礫,而且附近有七八戶人家都也是一堆焦土。發火的時候,是晚上一點鍾,在睡夢中的人,是否一一逃出來了,這就是個疑問。到了次日早上,大家已在火場裏發現了五具焦糊的屍體,旅館所在,卻占了五分之四。這些屍體是什麽人,當時雖無所知。而這位旅館帳房,恰好把旅客登記簿子搶出,他便把這個登記簿呈送到警察局,以便調查,倒也不致毫無線索可尋。有那勤敏的新聞記者,把當晚火災情形,記述了個大概在報上發表。次日來看火場的人,已可以在火場邊上買到報紙作參考了。去這火場不遠,有個茶館,昨晚由火場裏逃出的人,正也不少在這兒喝茶,以便等候親友來訪的。大家拿了報看,歎惜著這旅館被燒死的人,死的不值。尤其是這位藝術家丁古雲死的太可惜了。然而,他沒有死,當他在那火焰向屋子裏衝擊的時候,他曾撕開一床被單,結成一根長帶子,將帶子頭縛在窗台上,他終於是抓了這帶子溜下地了。他在這旅館裏,隻遺落下個旅行袋,所失有限,根本不曾介意。因是夜深無地可去,便在火場周圍徘徊著。天明以後,打算喝杯茶下鄉去,所以在茶館裏喝茶。他對了桌上一碗茶,心裏正想著,昨晚燒死了也好。現在回鄉去,至多能安貼住著三日。到了三日以後,尚專員知道自己未曾去香港,便要追問所拿去的三十萬元的支票兌了現款交在何處?我或者可以說這三十萬元鈔票,放在旅館裏燒了。那麽他必問:“這支票分明約定美專劃撥的,你把支票交給美專好了,為什麽要把款子提出放在手邊。既無帶三十萬元現鈔去香港之理,這一個舉動,分明就不可問。退一步說,帶鈔票去是可能的,為什麽有專車不坐,要在重慶住旅館?必是借了這場火,想賴去那三十萬元,既可認為是賴帳,更不妨疑心這火都是丁古雲放的了。這樣說來,這場火不但不能為三十萬元的巨款解除負擔,竟是要增加自己一種犯罪的嫌疑了。這一分推測,讓自己心裏涼了大半截,那下鄉的意思也完全都動搖了。隻有兩手捧起那茶碗,吸一口茶又吸一口茶,聊以排解心中的悵惘。他正沒了主意,忽聽得旁座茶客說是丁古雲死了,這倒心裏一動。立刻向報販子手上買了一份報來看。關於自己這段消息,報上這樣記載著:
據旅館茶房雲:“當時確知有旅客數人,未曾逃出火窟。
因彼係最後跳下樓房,曾目睹數人為煙焰熏倒也。此數人為誰,彼當時在火焰中突圍而出,亦不能詳認。但事後回憶,在九時前後,有一熟旅客名丁古雲者,大醉而回旅社,回後既閉戶熟睡。直至彼逃出四層樓時,見其門尚依然緊閉。因疑其將罹於難,逃出火窟後,曾以此告之同夥,在火場四周尋覓。雖大聲疾呼,卒未之見,其身遭浩劫,大有可能雲雲。按丁古雲為當代大塑像家,不但才學兼優,而道德尤極高尚。若果未脫險,是誠藝術界極巨大之損失矣。
丁古雲將這段消息再三的看了,心裏想著,新聞記者都疑心我死了。今天朋友們看到這新聞,必定到城裏來探訪我,我若被他們探訪著,我的死訊可以證實不確。而我拐款的消息,卻要證實為千確萬確了。我無論如何,暫時見不得朋友,讓他們暫時疑心我燒死了吧,雖然,我那兒子會因知道了這消息而難過,那不比宣布他父親和奸女學生,拐款三十五萬元,要好的多嗎?他一麵沉思,一麵喝茶,突然會了茶錢,站起身來就走。他留在身上的那五六百元零用錢,還有一大半不曾用去,短程旅行,還不成問題,於是他毫不
躊躇的,直奔了江邊輪船碼頭。在四小時以後,他借著輪船的力量,到了重慶上遊一個水邊鄉場上了。這個水碼頭,是三日一趕場的,他來的這個日子,正是場期。時間雖已過了十一點,去散場還早,他下得輪船來,首先驚異著的,便是這江灘有一裏路寬,沙地上擺滿了攤販,將每一條人行路擋住,向前一望,一片曠野在陰黯的江風裏,全是人頭鑽動,看那個場的正街,高高的,擁著一帶房屋,分了若幹層,堆疊在山麓上。與江邊上一排木船,高下相對照。雖不看到街上的情形,那裏鬧哄哄的一種人聲,不住在空氣中傳了過來。他心想,沒有料到這樣一個鄉場,有這麽些個人?中國真是偉大。以中國之大,哪裏不能安身?你看,這江灘上亂紛紛的人,誰曾挨著餓嗎?暫時離開重慶市,正不必放在心上。大家有辦法,難道就是我沒辦法。他坐在輪船上納悶幾個小時,現在被這廣大活動的人群刺激了一下,心裏便又興奮起來了。當時在這水碼頭上,轉了兩個圈子,來到街上,又在人叢中擠著走了兩個來回,遇到一家比較幹淨的小客店,便在那裏住下了。次日,這街上已過了場期,出得門來,空****的一條小石板街,由十層坡子踏上去,窄狹得相對的屋簷相碰。在陰風裏隻有兩三個行人走路,簡直是條冷巷,回想到昨日那些個人,街上洶湧著人浪,便覺得這裏格外有一種淒涼的意味。那小客店雖是比較幹淨的,然而一間小樓房,可以伸手摸到瓦下麵的白木緣子。屋子裏隻有五尺寬的竹床,上麵堆了薄薄的一層稻草,將一條灰床單遮蓋了。一床小薄被卷了個藍布大枕頭似的,堆在床頭。此外,屋子裏隻有一張兩尺多長的三屜小桌,連椅凳都沒有一具。人在這小屋子裏走著,由樓板到四周的竹泥夾壁,一齊在抖顫。加之朝外的小窗戶,是固定的木格子,上麵糊了舊報紙,屋子裏漆黑的,要在屋子裏悶坐也不可能。因之他在江邊望望,到小茶館裏喝喝茶,終日的閑混著。餓了,便到小飯館子裏去吃一頓飯。飯後無事,還是在江灘上走走。這裏已不像昨日那樣,被人潮遮蓋了大地。這裏是一片沙灘,有些地方,也露出兩三堆大小鵝卵石。枯淺的江水,帶了一分鴨綠色,流著蟲蛇鑽動一般的急溜,繞了沙灘下去。水裏有載滿了蔬菜擔子的木船,打槳順流而下。這船是去重慶的,他便順了江流,看向下方,那些鋪展在薄霧裏青黝而模糊的山影,那裏該是重慶了。無端的,自己拋開了這個戰時首都,竟是不能再去。這麽一想,心裏頭便有一種酸楚滋味。不敢再向下想。於是低了頭走回去。可是沙灘上的地麵,和他毫無關係,也會添了不少刺激。某一處地方,布滿了橘子皮。某處地方,灑了不少的爛蘿卜與青菜葉,某些地方,又灑了些零碎的稻草與木炭屑。他覺這都是昨日滿沙灘熱鬧局麵,所遺留下來的殘影。人生無論在什麽場合,總必會有這樣一個殘影吧?他抬頭一看,沙洲上遠遠的有兩個挑水的人,悄悄而去,此外便無伴侶。更回頭看那江邊昨日那一排木船,今日也隻剩了兩三隻。在空闊的地方孤單地停著。盡管這一些是這裏很平常的情形,而他覺著事事物物,都是淒涼透頂的,他仿佛有了極悲哀的事發生在他麵前,非痛哭一場不可。可是他決無在曠野痛哭之理,便又立刻走到街上來。街上唯一可留戀的所在,隻是幾家小茶館。在茶館裏坐了半小時,又走出來了。他一麵走,一麵不住的想著心事,也忘記了饑餓。有時,他站著抬頭望了一望。心想,沒有想到我孤孤單單一個人會在這個地方過活著。雖然,這樣也好,沒有了身份,也沒有了負擔,也沒有了毀譽。這樣活下去,自然沒有什麽意思,但是那晚上在旅館裏燒死了,又會有什麽意思嗎?幸而是沒有自殺,自殺是太冤枉了。從此起,社會上沒有了丁古雲。我是另外一個人,也可以說是才出世的一個毛孩子吧!
他想著,自己笑起來了。這樣單獨的在街外江灘上走了大半日,終於是覺得有些餓了,又慢慢走回鄉場來,在小館子裏吃了兩碗麵。吃後又打算上小茶館裏去喝茶。無意中,卻發現了街頭轉角處,有三間矮小屋子,門口掛了一塊民眾教育館的牌子。隔了窗戶,向裏麵張望,見有兩三個人坐在長凳上翻閱雜誌。心想,以前沒有發現這地方,這倒是個消磨時間所在。於是信步踏了進去,見長桌上攤開了兩份報,便坐下來,隨手取了一份報來看。在那封麵上,有丁古雲三個大黑字,首先射入了眼簾,不覺心房卜卜的連跳了幾下。仔細看時,原來是一則廣告。上麵載著兩行大字是追悼大雕塑家丁古雲先生籌備會啟事,其下有若幹行小字是這樣的說著:
大雕塑家丁古雲先生潛心藝術,為一代宗匠,而處身端謹,接人慈祥。服務教育界二十餘年,誨人不倦,尤足稱道。
近正擬出其作品,赴港展覽。俾便籌募巨款,作勞軍之用。不料旅館失火,先生醉臥未醒,竟罹於難。同人等聞訊震悼,猶冀其非實。茲赴警局,檢查旅館當日旅客登記簿,先生名姓,赫然尚在。加以旅館侍役言,目擊先生酒醉歸寓,火焚臥室時,門猶未啟。災後尋覓旅客,而先生又蹤跡渺然。凡此諸跡象,均能證明先生之不幸。同人與先生多年友誼,萬分悲感。除電其長公子執戈,即日來渝,共策善後外。敬念先生為藝術界泰鬥,一旦物化,實為學術界之莫大損失。謹擇於□年□月,在□□堂開會追悼,以資紀念。先生友好及門弟子在渝者頗多,望屆時蒞臨,共慰英靈。如有祭奠物品聯幛,請先期送□□辦事處為荷。
文字下麵,便是一大串熟人的姓名。第一個署名的,就是莫先生。心想老莫由西北回來了?這個啟事,至少是經他過目的,他也相信我燒死了。在啟事中這樣對我表示好感,那一筆款子,大概是不去追究,以不了了之了。錢的責任,大概是沒有了。隻是他們這樣的大張旗鼓和我開追悼會,我便承擔賠償那幾十萬元,再挺身出來,也是一場大笑話。笑話不管它了,又哪裏去找幾十萬元呢?找不出這幾十萬元,我隻有將錯就錯,這樣死下去了。既是死下去;那麽,必須記著,我是一個死人,千萬不可讓人發現我還活著。自己這樣設想,竟把這份報看了一小時之久。最後,他想得了一線希望,且看這廣告登出之後,有什麽反映?於是自這日起,每日多了一項事,便是上民眾教育館看報。三日之後,在報上得著反應了。在新聞欄裏,標著一行長題,民族英雄丁執戈蒞渝。大題目上,另有一行掛題,形容著民族英雄的人望,乃是珊瑚壩歡迎者千人。心想,也罷,我雖死了,我兒子有功於國,代我補了這項罪過。且把新聞向下看,那文字這樣記著:
華北名遊擊隊長丁執戈,於昨日上午,由蓉乘機抵渝,民眾團體及男女青年,到珊瑚壩歡迎者,達千人以上。多數手舉旗幟,上書各歡迎字樣。丁氏下機後,即為歡迎者所包圍,並受有熱烈之鼓掌聲數起,勢如潮湧。丁氏身著灰色軍服,外罩黃呢大衣,年僅二十餘歲。身體壯健,目有英光,毫無風塵疲倦之色。丁氏接受群眾請求,乃立凳上,作簡短之演說。
略雲:“受同胞如此歡迎,實不敢當,以後更當努力殺賊,以答謝同胞。關於在華北作戰情形,未便發表,但略可言者,三年來,大小曾與敵人接觸一百二十餘次,除破壞敵人建設與交通外,且虜獲其軍用品不少。(言時,指身上黃呢大衣)此即得自敵人之禮物。(熱烈掌聲)予來重慶,除述職外,即省視予慈愛偉大之老父。不幸予竟未能與予父得謀一麵。最近因火燒旅寓而遭難。(言時,作哽咽聲,麵有戚容。)予父為國內唯一無二之大雕塑家,
即丁古雲先生是也。然予與其稱讚其藝術,莫如稱讚其道德。予之受有良好教育,固予父所賜。而予之在華北遊擊,亦予父之命。彼離開北平時,曾先遣予赴某遊擊根據地。且雲:“吾已年老,不能執幹戈衛社稷。爾當在敵後殺賊,以代予出力。諸君須知一事,予為獨子,且為大學畢業生,人之愛子,誰不如我父。而予父獨能犧牲其愛子,留在敵後殺賊,此種偉大精神,出之有身份之人士,請問有幾?彼有身份者,早已送其子赴美國或大後方矣。(眾熱烈鼓掌)故予之成就,皆予父所賜,愈受諸公歡迎,予愈哀念老父雲雲。當時始終掌聲不絕,丁君之思念老父,溢於言表。而知之者雲,丁古雲之為人,亦確如其子所稱,故歡迎者均為其言所感動。丁君定敬謁主管長官後,即為其父開一盛大之追悼會。但在後方時期不多,否則將展覽丁老先生遺作,而以所得勞軍。以竟其父生前之誌願。丁老先生有此民族英雄之子,亦可含笑於九泉矣。
丁古雲一句一字,把這段新聞看了下去。看到兒子稱讚他的時候,隻覺心裏一陣陣的熱氣,由每個汗毛孔裏向外噴射。脊梁上不住出著熱汗。心裏那份酸楚滋味,雖極力忍耐著,而肌肉卻禁不住抖顫。他兩手捧了報,斜遮了臉看著,報紙的下幅,有一片濕跡,丁先生的眼淚,已奔上了紙上,和他兒子的言語接著吻了。這教育館裏,還有幾個看報人,他不能讓別人看到他哭,他兩手捧了報抖顫著,亂咳嗽了一陣。就著彎腰咳嗽這個姿勢,他放下了報,轉身趕快跑出了館門。在街上他不敢抬頭,他由小巷裏穿出來,直奔上沙灘中,周圍一看,並沒有人。於是放出聲音來叫了一句,我那可憐的孩子!也隻這一句,他不能再說了,張開了口,不能合攏,眼淚就像奔泉一般的在臉上掛下,他背朝了西,向東望著重慶那一帶青隱隱的霧中山影。江上的西北風,由他身後吹來,將他的頭發,吹散了在滿頭亂舞。將他每一角大衣的下擺,吹得向前飄動,似乎它們在那裏勸著:向東到重慶,看兒子吧?丁古雲跌了腳,哽咽著道:“我要去看他,我要去看他,我不能忍耐下去了。”這江灘上始終是無人,空闊的地方,連丁先生的回聲也沒有,站立得久了,耳根清靜,似乎聽到急湍的江流,在江岸上繞了過去,發出一些澌澌的微響。他靜靜的想了許久,沒有人鼓勵他,也沒有人勸阻他。他再把腳一頓,口裏念著道:“我還是去,馬上就去。”說畢,立刻就向街上走去。他本來一身之外無長物,無須回客店去拿什麽。到重慶是坐船,也不必走上街去,他走了幾十步路,忽然止住,心想,今天輪船是沒有了,我就坐木船去罷。兒子坐飛機到重慶,是上千的群眾歡迎著。而自己卻坐了木船,隨著挑擔背筐的人上市,不但無人歡迎,而且還怕會讓人家看見。這一個強烈的對照,頗令人難堪。這樣轉念到了難堪二字,就把剛才要進城去看兒子的那股勇氣,慢慢消沉下去。他站著想了一想,自己這樣去看民族英雄的兒子,若是被人發現了,自己這尊偶像毀壞了,是毫無問題。而人家豈不要指摘丁執戈?你那樣稱讚你父親是個了不得的人,而你的父親卻是一個誘騙女生,卷款潛逃的罪人,證明丁執戈所說的一切,都是撒謊。那是毀了我丁古雲之外,再又要毀一個丁執戈。我兒子既成為了民族英雄,這是自己教育成功,是兒子的榮譽,也是我的榮譽,年紀輕的人血氣方剛,愛榮譽甚於生命,我若在他有極大的榮譽之時,給他一個極不榮譽的影響,也許會影響到他的生命,那如何能作這創傷自己愛子的事情?他想到了這裏,又發生了第二個轉念,便是我索性忍受到底,成全了我的兒子。成全了我的兒子,也就成全了我。我本來是個好人,我自己弄到這樣子,我應當受著懲罰。我應當受懲罰!他的心裏
這樣責備著自己,他又第三次跳著腳,昂了頭對天上看望了一陣。那江麵上似乎發生了一點異樣,澌澌的響聲,變成了唆唆的響聲,陰雲像淡墨紙上,更加了一重濃墨的影子,天隻管在頭頂上壓下來。盡管川東的冬天景象,本來是如此的,但他所感到的,便是今日的空氣,壓在身上,也壓在心上。他覺這時站在沙灘上,幾乎不能支持這條身子,隻得扭轉身來,再回轉到街上去。經過那民眾教育館的門口,他覺著那報上所登的消息,還有重看之必要。於是又回到裏麵去,再把那份報紙撿起,將這段消息,仔仔細細的,再看一遍,看後,他靜靜的坐在長凳子上想了有半小時,將粉壁牆上張貼的圖畫與格言,都一一的看了。看到其中有一條雙行正楷標語,乃是如下十二個字,“有殺身以成仁,無求生以害仁。”他暗暗的想著,我若死了,雖不見得殺身成仁,而我還活著在社會上去胡混的話,損人而不利己,簡直是求生害仁。而況我並不須要死,我隻要不在社會上再露麵,就可以保留我兒子的榮譽,也可以保全我的榮譽,再不遲疑,就是這樣辦了。他如此做了最後的決定,覺得心裏空闊了許多。心裏盤算了一天,又忘記了饑渴,回到小旅館去,便靜靜的躺在小床鋪上,把墊被將頭枕得高高的,仰麵望著天花板的席蓬。他在這席蓬上,幻想出許多的影子,越看那影子像什麽,也就越像什麽。在那席蓬上看出了一個長胡子的人,哭喪著臉,微閉了眼睛,垂直了兩手,並直了兩腳,橫躺在一堆亂草上。心想,大概我將來的下場就是如此?想到這裏,不由得悲從中來,臉上又垂了兩行眼淚。便在這時,這樓屋一陣搖撼,有許多腳步聲,擁著幾個人進了隔壁屋子。始而沒有理會到這是什麽人。後來聽到其中有個人道:“這個丁執戈這樣年輕,作出這樣驚人的事業,這是我們青年的好榜樣。”丁古雲覺得這話太與自己有關了,便走出房門來看看。見那小屋裏,有三個穿學生衣服的青年,坐了談話。那三個青年見他穿了灰呢大衣,也是住這小客店的人,同樣有點驚異,便共同站了起來。丁古雲站在門外,向他們點點頭道:“你三位自重慶來?”其中一個道,“是的,我們回鄉下去,路過這個場上,今天趕不到家,隻好在這裏住下了。你先生怎麽也住在這小客店裏?”丁古雲笑道:“在這鄉場上有點事情,這算是最好的一家旅館,隻好住下了。剛才三位談到丁執戈,認識他嗎?”一個學生道:“昨天晚上,我們在一個演講會上看到他,他說到他深入敵後,而且出長城兩次,講了幾件鬥爭的小故事,那實在讓人太興奮了。”丁古雲道:“那位丁君,除了說遊擊戰的話,還談了別的什麽?”那學生道:“那就是他父親丁古雲的事了。他說他父親是一位偉大的藝術家,是一位正直的教育家,他之所以成為遊擊隊長,就是他父親教育成功的。然而不幸得很,丁古雲先生被火燒死了。”丁古雲笑道:“中國人就是這樣,死了的人,都是好的。這位丁隊長,那樣誇張他的父親,也許是他父親是死人的原故。假如丁古雲是個活人,他就不會誇讚他了。”另一個學生由屋子裏迎到屋門口來道:“不,這個丁執戈先生,在他父親未死以前,在成都發表幾次演說,就是這樣誇讚他父親的。而且丁古雲許多朋友在報上登著啟事,對他遭難,就很表示惋惜,這可證明,丁執戈決不因他父親是個死人才說他是個好人。”丁古雲站著想了一想,點著頭道:“我也略認識丁古雲這個人。聽說他曾……”他猶疑了這句話,把字音拖長,沒有說下去。有一個學生便攔著道:“那丁執戈給予我們的印象很深。我們相信他,我們就相信他的父親。假使丁古雲還活著,他必定經他的兒子介紹,和我們青年見麵,我想他會給我們一個極好的印象的。”丁古雲怔了一怔,也不自覺的,抖動了一下他的衣領。態度有點振作。
他心裏叫著,我就是丁古雲,你的印象如何?然而他又自己警戒著,決不可說出來。雖然活著,丁古雲卻是個死人。不但現在如此,我有生之年,而我永遠要作個活死人。他不再言語,他回到那小**去仰臥著,去看屋頂下席蓬上幻想出來的那些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