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到這銀行門口以來,丁先生就喪失了他問話的勇氣。於今趙柱人代他說出那個問題的一半了,他還是沒有那直率相問的勇氣。他怔了一怔,發出那種不自然的笑容,來遮蓋他的驚慌。他看到趙柱人桌上放了一盒紙煙,自走過來取了一枝在手。他拿起桌上的火柴盒,從容地擦了火柴點著煙吸了。他彎了腰將火柴盒輕輕放到桌上。他坐下椅子上去,架了腿,將手指夾了煙枝,盡一切可能的,裝出他態度的安逸,然後笑問道:“那麽,她來拿款的時候,和你談了些什麽呢?”趙柱人笑道:“我當然是稱讚她漂亮聰明。喂!其實她真也是漂亮聰明而且年輕。”說著深深的點了兩下頭,表示他的話切實。然後接著道:“難得的,她竟猜著了社會的心理,她說:‘我嫁了丁古雲,人家都奇怪的,以為年歲不相稱,而且丁先生是有太太的。其實,愛情這個東西,是神秘的,隻要彼此同心,什麽犧牲在所不計。世間難得做到的,莫過於皇帝。你看,前任英皇就為了一個女人犧牲了皇位。我這點身分上的犧牲,算得了什麽呢?”丁翁,她這樣說著,可真是愛你到了極點,你今生幸福,是幾生修到?”丁古雲微微一笑,又吸了幾下煙,將身子向後靠著,覺得更安適的樣子,將架了的腿,微微的搖撼著笑道:“雖然你很讚成她,不是我事先帶她到這裏來一趟,你還不能把這批款子兌給她吧?”趙柱人道:“那是自然,我倒要問你一句,那多錢,你為什麽都要現款?當時,我聽說要現款,也曾驚異了一下子。她說一家工廠要和你們借了一用,我也不便再問。可是你們不是馬上就要走的人嗎?借給人用,人家可能不誤你的時期?”丁古雲到了這時,知道藍田玉是處心積慮把三十萬元弄走的,簡直不曾用一元錢的支票與劃匯。心髒被自己強製的鎮定著,已是很安貼了,把這些話聽到耳朵裏去之後,那顆心又拚命的跳躍了起來,他兩條腿本是微微的搖撼,來表示他的態度瀟灑自然。可是到了這時,那兩條腿的搖撼,連及了他的全身,甚至他口裏包含住了的牙齒,也在表示著瀟灑自然,他默然的用力吸著煙,沒有接著說一個字。趙柱人便笑道:“那天我是盡可能的予以便利,全數給的百元一張的鈔票。要不然,她帶來的小皮箱,怎樣容納得下呢?她來取款的時候,說你到飛機場上接莫先生去了,在這裏還等了你一會子,你到哪裏去了?”丁古雲道:“我是被瑣碎事情糾纏住了。”他說完了這話,又自來桌上取第二枝煙,他坐下去吸煙,沉默著沒說什麽。趙柱人對他望著,笑道:“丁兄,當你看過報之後,你心裏好像陡然增加了一件心事。但是這無所謂。你和藍小姐既沒有用什麽儀式結婚,也沒有登報宣布同居。你願意告訴令郎,你就告訴他。你不願告訴他,作兒子的人,也沒有權利可以質問父親的男女交際。好在藍小姐對於身份問題,毫不介意,也沒有什麽困難給你。你不妨回去,看看她見過報之後,是一種什麽態度。”丁古雲突然站了起來,點著頭道:“是的,我要回去看看。再會了!”他把掛在衣架上的帽子,取了在手緩緩向外走。走到門外,他又回轉身,來向趙柱人笑道:“那天來拿款子的時候,她還說了什麽?”趙柱人走過來握了他的手笑道:“難道你還疑心著為你大大犧牲的美麗小姐嗎?那天根本沒有想到令郎來川的消息,我們也無從談到這事。”丁古雲笑道:“我也不是談這事,因為這筆款子她拿到手之後有點問題。”趙柱人道:“是那家工廠不能如期還你呢?還是你們匯港匯不出去?”丁古雲道:“倒也不為此。我先回去一趟,明天再來和你談談。”他交代了這句話,很快的走出銀行。站在街中心,向四周看
看,覺得眼前的天地都窄小了一半。心裏說不出是一種什麽情緒,胸中火燒一般。他兩手插在大衣袋裏,緩緩的低了頭走著。他心想錢是無疑問的,她一手在銀行裏拿走了。但拿走之後,她把錢帶向哪裏去了呢?要找這線索,還是要問趙柱人。他出了一會神,轉身要向銀行裏走。然而他還不曾移動腳步,立刻想到,若把話去問他,就要證明自己受騙。自己受騙不要緊,這公家一筆巨款,卻必須自己立刻拿錢去彌補。除那三十萬元之外,有零支的一萬餘元,還有那位會計先生托買洋貨的三萬元,總共要拿出三十五萬元來,才可以了結這件事。一個抗戰時代的藝術家,要他拿出三四十萬元來,那簡直是夢話。既不能拿出來,就必須秘密著,另想辦法。這秘密兩個字在腦子裏一晃,他就失去了問趙柱人消息的勇氣。於是低了頭再緩緩的向前走著。忽然有人叫道:“丁兄,哪裏去,正找你呢!”看時,尚專員正迎麵走來。他笑道:“你還有工夫在街上閑溜達,車子在今天下午就要開了。”丁古雲不想偏是碰到了他,自己極力的鎮定了自己的顏色,笑道:“我一切都預備好了。”說著就走。尚專員道:“那張支票你和關校長方麵掉換過了沒有?”丁古雲聽他一問,心裏像羊頭撞著一樣,亂點了頭道:“照辦了,照辦了!”尚專員道:“那方麵連一個電話也沒有給我。”丁古雲脖子一挺,笑道:“那不要緊,款子反正有我負責,我不是給你收據了嗎?”尚專員笑道:“也就因為信任丁先生,這三十萬元才隨便交出來,請你自己去掉換支票。一路遇到大站,望都給我一封信。我隻好等你到香港再給你信了,再會再會!”說著,伸手和他握了一握,含笑告別。丁先生站在街頭,望著他的後影,去得很遠了,然後自言自語的道:“到香港你再給我信?我永遠是不會到香港的。三十萬元我負責,一切我都負責。”他口裏將他的心事,不斷的說出來,他自己得著一點安慰,覺得這並無所謂,無非是賠款,不會要賠命。自己牽了一牽大衣的領襟,鼓起了一陣勇氣,毫無目的地又隨了這條街道走。心裏不住想著,車子是今天下午要開走了。自然是趕不上,便趕得上,自己也不能走。沒有錢,一隻空身子,能到香港去作什麽呢?現在唯一的希望,是藍田玉並非有意拐了款子走;或是她有意拐了款子,在大街上遇到了她,還可追回一部分款子回來。繼而又想著,不會,不會!細細想她以往的布置全是一個騙局。她犧牲一夜的肉體,白得三四十萬元,一個流浪在荒**社會上的女子,何樂不為?何況她們這類人,根本無所謂貞操,和男子配合,也正是她的需要,她又何嚐有所犧牲?那麽,所犧牲的隻是我丁某了。我還不出老莫給的這批款,我就不能出頭,縱然出頭,吃官司,受徒刑,那還事小,數十年在教育界所造成的藝術偶像,變了卷拐三十萬元款子的騙子。此生此世,休想有人睬我。這樣想,剛才那股不致賠命的設想與勇氣,便沒有了。老是低了頭走,卻被對麵來的人撞了一下。猛可的抬起頭來,忽然眼前一陣空闊,原來這馬路到了嘉陵江邊了。冬季的江,雖在兩邊高岸之下,成了一條溝,然而在十餘丈的高岸上向下看去,那水清得成了淡綠色,對岸一片沙灘,像是雪地,越是襯著這江水顏色好看。他心裏暗叫了一聲,好!就在嘉陵江裏完結了吧!與其落個無臉見人,不如變個無人見人。他一轉念之間,順了下江岸的石坡,立刻就向下走。當那石坡一曲的所在,一堵牆上,貼了許多日報,有幾個人昂起頭來,對報上看著。心想我若跳江死了,屍首不漂起來,也就罷了,若是屍體飄起來而為人識破,報紙上倒是一條好社會新聞。自然人家會推究我為什麽投江?若推究我為了國事不可為,憂憤而死,那也罷了;若是人家知道了事實的真像,是為了被一個女子騙去三十五萬元而尋死,那
是一個笑話。一個自負為藝術界權威,造成了偶像之人,為一個流浪的女子所騙,人騙了我的錢,我卻失了社會的尊敬與信任。同是一騙,而我的罪更大。想到了這裏,他也站住了出神。又怕過路人以為形跡可疑,就順便站在牆腳下,看那牆上的報。恰是一眼望了去,就看到了丁執戈到成都的那條消息。這張報和在銀行裏看的那張報不同。在版麵的角上,另外還有個短評,那評大意說:“我們知道丁執戈是丁古雲的兒子。丁古雲在藝術界裏有聖人之號,所以他自己教育的兒子,絕對是熱血的男兒。而丁先生最近有赴香港之行。要作一批雕刻品到美國去展覽募款。一來一去,都是為了祖國。而丁執戈這回受到後方民眾的盛大歡迎,也許鼓勵他父親不少吧?丁先生把這短評看了一遍,又再看上一遍,他忽然自己喊了出來道:“死不得!”這裏正在有幾個人在看報,被他這三個字驚動,都回轉頭來向他望著。丁古雲被所有人的眼光射在身上,自己猛可的省悟過來,這句話有些冒昧,自言自語的笑道:“報上登著一個教授自殺的消息。”他這樣說了,搭訕著昂頭看看天色,便順腳走上坡去,他這時覺得在煙霧叢中得到了一線光明,心裏想著,自前天到這時,人已是如醉如癡,失去了理智的控製。在馬路上這樣胡想,如何拿得出一個主意來。旅館裏房間,還不曾結帳,不如到旅館裏去靜靜的睡著,想一想心事。這事除了銀行裏的趙柱人,還沒有第二個人知道,料著遲疑一夜半天,還沒有什麽人來揭破這個黑幕的。這樣想了,立刻走回旅館去,當自己在躺椅上坐下,感到了異樣的舒適。就由於這異樣的舒適,想到過去這半上午的奔走十分勞苦。自己把背貼了椅靠,閉上兩眼,隻管出神。靜靜之中,聽到隔壁屋子,有兩個操純粹國語的人說話。其初聽到兩三句零碎的話,未曾予以注意。其後有一個人道:“這件事,等我們丁隊長來了就好辦。他的父親丁古雲,在教育界很有地位的。”他聽到人家論著他自己的名字,不由他不為之一振,便把精神凝聚了。把這話聽下去。又一人道:“我們丁隊長思想嶄新,可是舊道德的觀念又很深。他對人提起他父親來,他總說他父親很好,是一個合乎時代的父親。”那一個笑道:“合乎時代的父親,這個名詞新奇極了。也許這話說在反麵,這位老丁先生是不十分高明的人物。”這一個人道:“不,據丁隊長說,他父親簡直是完人,他把他所以做到遊擊隊長,都歸功於他父親。他說,他到重慶來,若遇到了盛大的歡迎會,他第一講演的題目,就是我的父親。同時,他要介紹他父親給歡迎會,他以為這樣,對於國家兵役問題是有所幫助的。”丁先生沒有料到無意中竟會聽到這樣一篇話。心裏立刻想著,若是自己這個黑幕揭破了,不但是自己人格掃地,而自己的兒子,也要受到莫大的恥辱。和浪漫女子幽會,損失了公款三十餘萬元的人,這就是遊擊隊長的合乎時代之父。在旅館的簿籍上,寫的是自己的真姓名,若被隔壁這兩個人發現了自己前來拜訪時,自己這個慌張不定的神情,如何可以見人?正在這時,茶房提著開水壺進來泡茶,因向他招了兩招手,叫他到了麵前,皺了眉低聲道:“我身體不大舒服,要好好的休息一會,明日一早下鄉去,若是有人來找我,你隻說我不在旅館裏。”茶房看到他滿臉的愁容,說話有氣無力,他也相信丁先生是真有了病。因點點頭道:“丁先生是不大舒服,我和你帶上房門。”茶房去了,丁古雲倒真覺得身體有些不舒服,索性摸索到**,直挺挺躺著。他雖未曾睡著,他忘了吃飯,也忘了喝茶,隻是這樣靜靜躺著,由上午十一點,躺到下午六點,丁古雲都沉埋在幻想裏,這幻想裏的主題,是藍田玉小姐,三十五萬元現款,丁古雲的偶像,丁執戈遊擊隊長的榮譽。這些事情糾纏在一處,越想越亂,
越亂越想,自己也找不出一個頭緒。直等屋子裏電燈一亮,這才想起,竟是在這旅館的屋子裏睡了一整天,連飯都沒有吃呢。於是走出旅舍,在附近的小飯館子裏去吃飯。自己摸著口袋裏,還有四五百元法幣。心裏想著,我根本用不著留什麽錢在身上,今天完了是完了,明天完了是完了,再過十天半月完了,也無補於自己的生活。管他呢?痛快了再說。這樣一想,就要了兩菜一湯半斤酒,一人在館子裏慢慢的享用。他本是在散座上坐著的。這裏差不多有十來副座頭。雖是電燈下照著各副座頭上,坐滿了男女顧客,而丁先生卻絲毫沒有感覺。他兩隻眼睛隻是看桌上的酒和菜。心裏可在那裏計算著,藍田玉小姐,兒子丁執戈,自己的偶像,公家三十萬元的款子。在他出神的時候,左手扶了酒壺,右手扶了杯子,或筷子,看到杯子裏淺了些,便提起壺向杯子裏斟著酒。斟了,也就跟著喝下去。他忘記了自己有多大酒量,也忘了酒是醉人的。那壺酒被他提著翻過來斟著。要現出壺底的時候,忽然有個人伸過一隻手來,將他的手臂按著,笑道:“丁先生怎麽一個人喝酒?”丁古雲回過頭來,向那人望著,見是一個穿青布棉大衣的青年,雖有點認識,卻想不起他姓名。手扶了桌子站起來,向那人點了兩點頭道:“貴姓是?我麵生得很。”他牽著丁古雲的衣襟,讓他坐下,他也在桌子橫頭坐下。回頭看了看鄰座的人。然後低聲道:“我是你學生,你不認得我了。上兩個月我還去拜望你,得著你的幫助呢。這不去管他了。我是特意來和你來送一個信的。”丁古雲迷糊的腦筋裏忽然省悟一下,問道:“你和我送信的?”青年低聲道:“是的。這話我本來不願說的,現在不得不說了。那藍田玉為人我們知道得最清楚。她說是你學生,你想想看,有這麽一個姓藍的女生嗎?”丁古雲望著他道:“你這話什麽意思?然而……”青年道:“是的,她實在也是你的學生,然而她不姓藍。丁先生腦筋裏,也許有她這麽一個舊影子,姓名你是記不清的了。我知道她,我也小小的受過她的騙。”說著微笑了一笑,搖搖頭道:“那值不得提了。到現在為止,她已改換姓名四次之多了,她是個失業的女子,住在一個姓夏的女友那裏。她原來的意思,也許是想找你和她尋點工作,正如我們男生尋你一樣,因為你是藝術界一尊偶像,隻要你肯出麵子,你總有辦法的。那個介紹她給你的夏小姐,是為你常常給她難堪,她故意教姓藍的來毀你這偶像,無非是報複而已。可是到了現在,已超過了報複的限度。我知道,你手上有公款二三十萬,預備到香港去,而且帶她同去,丁先生,這是一個極危險的事情。你那公款,千萬不要經她的手,經她的手,她就會吞蝕了的。她在漢口的時候,曾和一個公務員同居一個多月,騙了那人兩三萬元入川。那個時候,錢還很值錢,兩三萬不是小數目,那人補不上虧空,急成一場大病,大概是死了。上次,不是有一個被你開除過的同學,和你去搗亂嗎?那也是她幹的事。”丁古雲手扶了酒杯,始終是睜了大眼向他望著,聽他把話說下去。聽到了這裏他忍不住了,問道:“你何聽見而雲然?”青年道:“這有許多原由。她要促成你到香港去,就故意在重慶給你造下許多不愉快的事情。二來,她也故意要造一個騎虎之勢,非和你同居不可。自然,推波助瀾,那夏小姐和幾個被開除的老同學也是有之。”丁古雲慢慢的聽著,舉起那最後的一杯酒,向口裏送去,嘖的一聲響,一仰脖子喝幹了。他那正慌亂著的心房,七碰八跳,他隻有把這酒去遏止它。他放下杯子在桌上,將手按住了,望了那青年道:“這一些,你也這樣清楚?”那青年紅了臉,將眼光望了桌上一下,接著笑道:“我不是說,我也小小的被她騙過的嗎?她怕我說破她的真麵目,在前一個星期,還在把我當情人。
和我暗下通信。你若不信,我可把她的情書給你看。”丁古雲搖搖頭道:“無須,我已經很相信你了。但是你為什麽不早一點來告訴我?”青年道:“丁先生,對不起,這就是我對你不起之處。她知道我有個哥哥當司機,老早和我約定,要我護送她到桂林去,就坐我哥哥這輛車子。而且一切的費用由她擔任。你想,這不是我一個極好的機會嗎?青年人是容易被騙的。我忘了她以前的罪惡,我便介紹她和我哥哥認識了。我哥哥的車子,本來是今天上午開……”丁古雲搶著問道:“她坐了你哥哥的車子走了?”青年道:“若是那樣,我今天還會在重慶嗎?昨天下午我就在海棠溪等著她了。然而直到開車前五分鍾,我才明白受了騙,她借了我哥哥介紹,又認識了好幾位司機,她所認得的司機,天天有人走,說不定她已經坐別人的車子走了。我曉得她和我通信的時候,她正宣布要和你同居,她告訴我不必吃醋,那是她要取得你一筆款子的手腕,不能不如此。我實在不對,我竟默認了和她作惡,而不來告訴你。到了今日下午,我十分後悔了。但依然沒有勇氣去告訴你。今晚上,不想和你遇到了,我看到你這一種喝酒的情形,有著很大的心事,我的良心驅使我還是告訴你罷。萬一你的錢……”丁古雲聽他如此說著,搖著頭,口裏連連的道:“完了!完了!”最後將桌子一拍道:“完了!”那青年見他這樣子,倒呆了一呆。丁古雲突然站起來,伸著手和他握了一握,酒紅的臉上發出慘然的微笑。因道:“老弟台,我不怪你。我造成功了的一尊偶像,我也被她**得無惡不作,何況你不過是一個崇拜偶像的人呢。”說著,便在身上掏出一張五十元的鈔票,丟在桌上,叫道:“拿錢去。”茶房走過來,他問道:“錢夠不夠?”茶房道:“多著呢。”丁古雲道:“明日再來算帳。”說著,晃**了身子,就向店外走。至於那個青年,他卻不顧了。他回到了旅館裏的時候,茶房迎麵嗅到他周身都帶著一股酒氣,知道他有些醉意,沒有敢多問他的話,引著他進房去了。他進房之後,首先看到了**的被褥和枕頭。他心裏感覺到,在這時候,天下沒有比被褥枕頭更可愛的東西了。他昏昏然倒上床去,就失了知覺。在他恢複知覺的時候,是個驚異的呼聲!失火失火!丁古雲一骨碌爬起來,卻見電燈息了,而呼呼的火焰衝動聲,帶了一種很濃厚的焦糊氣味。急忙中拉開房門來時,早是一陣濃煙,向屋子裏衝了來。在這一瞥間,但見門外煙霧彌漫,臭味蒸人。便又關了門,再回到屋子裏來。回頭看玻璃窗子外麵時,別人家的粉壁牆上,一片紅光。這紅光的反映,把他幾小時前喝的酒興,完全都消失了,打開窗子向外看去,下麵一條窄巷,但見左右窗戶裏,向外麵亂拋東西。這是一個三層樓所在,去地麵,雖還不十分高,自己扶了窗台,向下看去,陡削的牆壁,卻又不敢跳。看到巷子裏有幾個人跑來跑去,便大喊著救命。可是這些跑來跑去的人,正也是自己逃命的,也許是匆忙中,不曾聽見,也許是無心管別人的性命,竟沒有人對他望上一望。丁古雲沒有了辦法,還是開房門走吧。扭轉身來,二次去開房門。但門還不曾完全開得,便有一股火焰,搶了進來。嚇得身子向後一閃,門被火焰衝得大開。那火焰像千百條紅蛇,飛騰著身子,像千百隻紅鳥展著翅兒,像千百頭怪獸在衝突,噓噓呼呼的一片嚇人聲音中,焰煙帶了狂烈的熱氣,向人撲著。丁古雲站在屋子裏,大叫完了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