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件不可想象的啞謎,在丁先生心裏這樣驚異著。他和藍小姐的愛情之火,正燃燒到頂點,彼此幾乎要溶化到形神合一,她怎麽會離開了旅館,而又不曾回家呢?難道出了什麽意外,她在昨晚上遇到了姓倪的,把她劫去了?或者昨日汽車出了什麽毛病,拋錨在路上,她沒有趕回來?除此,不會有第三個可疑之點。可是依據前說,姓倪的不會有那樣大的膽,敢在這首都所在地搶人;而況藍小姐不是一個無抵抗力的弱女子,可以讓人搶了去的。依據後說,汽車拋了錨,也不會把她丟在公路上過夜,公路局必須另謀補救,把旅客送到,或者運回。那麽,另外還有別的岔子了,這岔子是什麽呢?他聽到了房東的答複,立刻發生了這種感想,站在路頭上,足足發呆有十分鍾之久。女房東道:“丁先生丟了什麽東西了嗎?”丁古雲這才發言了,答道:“沒有丟什麽。我一把鑰匙在藍小姐身上,她沒有回來,我開不了門了。”房東笑道:“她要知道丁先生回家了,她還不會趕快追了回來嗎?”丁古雲也沒有多說話,心裏對於房東這個報告,還有些不相信,或者是藍小姐回來了,她還不知道。於是提了旅行袋,繼續的走到這莊屋裏去。到了藍小姐房門口,見她的房門,果然是向外倒鎖著。由門縫裏向裏麵張望一下,屋子裏還是前天離開時那個樣子,桌上陳設,是往日那樣擺著,**被褥,也是往日那樣疊著,這樣看來,決不是她自動的不回來,屋子裏沒有一點她預先知道不回來的象征。也許房東那話對了,她會趕了回來的。她回來的話,必定先奔寄宿舍去找未婚夫,聲明她犯夜的原故。那麽,回寄宿舍去等著她吧。他轉了這樣一個想法,覺得是比較正確的,於是又立刻奔回寄宿舍。這時,宿霧是漸漸收了,雞子黃色的太陽,由半空一層淡煙似的空氣裏穿了過來。地麵上是灑了混沌不清的黃光。遠遠看寄宿舍那一幢草房子,還被灰黑的薄霧籠罩了。時間這樣的早,在霧氣裏,各位先生,大概都沒有起來。於是悄悄的走了進去。工友迎著,待開了房門,笑問道:“丁先生這樣早回來,藍小姐沒有回來嗎?”他隨便答應了一聲,心裏可也就隨著發生了一個感想,藍小姐也許今天早晨會趕回來的。如此想著,就推開了窗戶,向外望著。工友笑道:“丁先生,恭喜你,和這樣美的一位小姐結婚。藍小姐真好,有學問,又年輕,對人又和氣。”丁古雲對工友這一番稱讚,心裏自也高興。自己有這樣一位新夫人,連工友都加以羨慕。此生幸福,這還是剛開始,值得人家羨慕的事,日子還長著呢。這樣想時,自己也自笑了。可是又在窗子前站了一小時,而藍小姐卻沒有蹤影。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的事,工友已經送了茶水來了,自己喝著茶出了一會神,卻聽到外麵工友叫道:“藍小姐才來?丁先生早回來了。”隨了這聲音,卻聽到她格格的笑了一陣。丁古雲趕快走到窗子邊,伸頭向外看去。隻聽到藍小姐的皮鞋咯咯發聲,一件女衣的衣襟一閃,就由那邊進大門來了。丁古雲想著,她開了我一個玩笑,我也開她一個玩笑,於是趕快關上了房門,倒在**睡著。而且把眼睛緊緊閉上,作一個睡著了的樣子。心想等她來時,隻管裝了個不知道。可是他這一個啞謎又為藍小姐所猜破,那關著的房門,始終是不曾聽到有開動的聲音,翻過身來向外看看,並無動靜,隻得坐了起來,靜靜的聽著,遠遠的聽到藍小姐一陣笑聲,卻在那邊房間裏,於是自言自語的笑道:“我們這些朋友,一來就把她包圍住了,簡直不要她到我這房間裏來,我還是去解圍罷。”於是牽牽西裝的衣領,將領帶也順了一順,對著牆上掛的那麵小鏡子,將手摸了幾下頭

發,這才開房門走了出來。那笑聲格外清楚,迎了那笑聲走去,卻是在田藝夫屋裏,丁古雲也沒有加以考慮,在外麵便笑道:“她一來了,大家就把她包圍住。”裏麵有人笑道:“丁先生快來解圍吧。”說著的,是夏小姐。丁先生走進屋裏,所看到的,也是夏小姐。夏水仰天王美今全在這裏坐著。田藝夫又是躺在**,把兩隻腳在桌沿上架著。夏小姐兩手反過去,撐了桌沿,背也靠了桌子,臉向外。她的皮鞋尖在地麵上點著拍子,臉上含了很愉快的笑容,口裏叮叮當當唱著英文歌的琴譜。這和藍小姐一般,搭訕著的時候,就是這樣一個舉動。她看到了他,口中止住了奏琴,笑著點了個頭道:“丁先生大喜呀!藍小姐呢?”丁古雲聽了她這一問,心裏頭就是一跳,自己以為這裏女人的笑聲就是藍小姐,於今她這樣一問,顯然她不是和藍小姐一路來的。他心裏猶豫著走進房來,就呆了一呆。夏小姐笑道:“把藍小姐隱藏起來也好。你看這些先生,一來了,就哄我。”丁古雲向大家看看,就在旁邊椅子上坐著,問道:“怎麽樣哄你呢?”夏小姐笑道:“他們怎麽樣哄藍小姐,就怎麽樣哄我。你瞧,我都成了老太婆了,哄我什麽意思?哄藍田玉那樣的時代小姐才有趣味,哄我幹什麽?丁先生你豔福不淺呀!”仰天拍了掌笑道:“有趣有趣!夏小姐還說我們哄她呢?她還在這裏哄丁老夫子哩!”丁先生笑道:“你怎麽知道我把田玉隱起來了?你看見她了嗎?”夏小姐道:“我看見了她怎麽又會說是你藏起來了呢?有道是金屋藏嬌。嬌這個字,我武斷說,藍小姐十分承當得起,但不知道所預備的金屋是怎麽樣子一個金屋?”丁古雲沒有什麽話說,隻是笑了一笑。這裏朋友們,哪裏會知道丁先生有什麽心事,大家是繼續的笑談著,都說丁先生此生幸福,於今開始,抗戰把一班藝術朋友抗苦了,隻有丁先生一個卻是抗好了。丁古雲依然沒什麽辯護,隻是笑著。大家一陣喧笑,轉眼就是午飯時間。丁先生與朋友們吃過了午飯,卻不能再事安定,他想著,藍小姐在今天上午不回來,一定發生了什麽事情。然而這件事既不好打聽,自己也不願公開打聽,悶在寄宿舍裏等著吧?而藍小姐萬一出了什麽事情,需要自己去補救時,自己不去,豈不教她大為失望。在屋子裏悶坐了一會,並無較好的主意,還是悄悄的走到公路車站上來等候。車站斜對門,有家茶棚子,便擇了最外麵一副座頭坐著,預備車子一到了,就可以看到車子上下來的每一個人。恰是這碗茶還不曾滲上開水,汽車就到了。自己還怕坐在茶棚子裏不能看得清楚,便匆忙的付了茶錢,起身迎到車站上來,那長途汽車開了車門,隻下來三個旅客,三個全是男子,很容易看得清楚。丁先生還不放心,怕是藍小姐擠著下不來,又走到車邊,伸頭向車窗子裏張望了一下,雖有幾個女客在座,都不是摩登裝束,不會有藍小姐在內。直等車子開走了,他才回轉身來,依然回到茶棚子裏去。那茶棚裏麽師自認得這班寄宿舍裏的先生們。他泡了那碗茶,還不曾收了,見丁古雲坐下來,他又提著開水壺來滲水,因問道:“你先生是來接人嗎?”他道:“可不是來接車子?怎麽今天這裏下來的旅客這樣少?”麽師道:“哪天也是這樣,你接不著人,就覺得人少了。”丁古雲想了一想,因問道:“昨天同今天,這裏沒有翻車的事情嗎?”麽師笑道:“沒有沒有,出了這個危險,路上那還不是鬧翻了嗎?現在交通困難,出門人趕不上車,那也是常事,接不到人,就疑心人家翻了車,那要不得。”丁先生點點頭笑道:“你說的是,這樣疑心,那也讓出門人喪氣。”他這樣說著,也就另作一番想法,必是藍小姐另出了什麽事情?於是靜悄悄的扶了那茶碗坐著。約莫有一小時,第二班車子來了,迎到車子邊一看,下來的人和車上的人還是沒有藍小姐。

拿起手表看看,已是下午三點鍾,久在這車站上等著,也是不耐,心裏想著這事發生變化的可能,順了腳步向寄宿舍裏走去。心想,她和夏小姐是好朋友,夏小姐現在這裏,果然有什麽變化,夏小姐應該知道,去問問夏小姐吧?自己這樣估計著分明是要向寄宿舍裏去,忽然麵前有人問道:“丁先生,藍小姐回來了?”看時,女房東站在她家莊屋門外看水裏站著的一對白鷺鷥在出神,口裏說著,還在看了那對鳥。丁先生搶近一步問道:“藍小姐回來了?我在車站上接她沒有接到。”女房東笑道:“我是問丁先生她回來沒有?你們像那鷺鷥一樣成雙作對,怎樣會分開了?”丁先生聽著微笑了一笑,還沒有答話,忽見那對鷺鷥刷的一聲,扇起四隻白翅膀,飛了起來。水田那邊,人行路上,有個工友,遠遠的抬起一隻手,叫著道:“丁先生,快回家,城裏有專差送了信來。”女房東笑道:“藍小姐派人來催丁先生進城去了,快去快去!”丁古雲道:“大概是她派人通知我,和她收拾行李吧?除了她,也不會有別人專差送信來。”他說著,立刻減去了滿臉的愁容,轉身就向寄宿舍走來。不過雖是這樣想著,他還不能斷定藍田玉為什麽派人送信回來。她身上還收著一張三十萬元的支票呢,雖然除了自己,別人拿不著這批款子,可是若把這支票弄毀壞了,少不得請尚專員補上一張,而又要特別聲明一下,也是不少的麻煩。這樣想著,也就急於要看看藍小姐送回來的信,到底說的是什麽。一口氣跑回寄宿舍裏,早見一個穿灰布製服的勤務,在大門口站著。心想這是機關裏人,藍小姐怎麽托機關裏人送信來。這時那個先跑到的工友,指了他告訴那勤務道:“這就是丁先生。”那勤務迎上前一步,舉了一個大信封,雙手遞過來。丁古雲接著一看,卻是莫先生辦事處的信封,下款還注了“尚緘”兩字。他想,藍小姐直接找老尚去了?於是就在門口將信拆開,抽出信箋來,隻是一張八行。上麵略寫:“往滇專車明日午後準開,請速來城搭車前往。今晤關校長,支票亦尚未掉換,何故?亦請從速辦妥。”此外,並沒有一個字提到藍小姐。不料這又是一個錯誤,那勤務見他看完了信,怔上一怔也不解他何意。便道:“尚專員還請丁先生回一封信。”丁古雲道:“不用回信了,我和你一路進城就是。”於是將信揣在身上,匆匆走回房去,取了旅費在身,夾了一個皮包,和那勤務就一同走著。工友由後麵趕了來,將一把鑰匙交給他,因道:“丁先生這樣忙,房門都沒有鎖。”他接了鑰匙,對著工友呆站了一站,然後又自己搖著頭道:“也沒有什麽要對你說。”說畢,扭轉身來就走。走了幾步,反回轉來,向工友招了兩招手,叫他近前來,因道:“若是藍小姐回來了,你說我進城了,可以在尚專員那裏找到我。”工友笑著答應是。工友之笑,本是一種禮貌,在丁先生看來,覺得這裏麵帶有一點譏諷,他不再說了,跟著來人趕汽車去了。到了城裏,尚專員已下辦公室,留下一個字條,也就走出來。但是他心裏有此一念,萬一藍田玉到這裏來過也未可知。便又回轉身來,走向傳達室裏。向傳達打聽著道:“有一位藍田玉女士來見過尚先生沒有?”傳達雖是以前曾向他傲慢過的傳達。可是因他換了一身精致的西裝,加上一件細呢大衣,便客氣多了。他笑道:“這裏很少有女客來。”這個答複雖不十分滿意,丁先生也就料到她沒有來。第二個感想,便是重慶上百萬人口,又不曾知道她哪裏有落腳之處,人海茫茫,哪裏去找她,但是她那天沒有離開重慶的話,也許會回到旅館裏去找我。這至少是一線希望,且從這裏著手。於是回到原來住的旅館原來那層樓找去,巧了,還我的是原來那房間住下。他還怕猛然問著茶房,會露出什麽形跡,當了茶房送茶水進來的時候,很從容地向他笑問道:“我們太太先來等著我

的,她竟是沒有來過嗎?”茶房道:“你的太太不是那天先走的嗎?”丁先生道:“她就是這樣性急,先走可又先來。”茶房道:“沒有來,也許到別家旅館去了。”丁先生隻說了一聲不會的,也沒有再談。他在旅館裏休息了一下,心中按捺不下,便揣想著,也許在馬路上可以碰見她,便起身要向門外走。然而他隻剛剛起來,但自己搖著頭想道:“若能在街上走,她就回寄宿舍了;若不肯回寄宿舍,她也不必在街上溜達。”於是又回轉身來,依然坐在椅子上。這椅子和藍小姐同坐過的,回想了一下,不是滋味。這樣坐了十分鍾之久,心裏又悶得慌,還是叫茶房鎖上門,向街上走來。毫沒來由的,在街上轉了兩小時,直覺得兩隻腳有點酸痛了,經過一家電影院門口,正遇著電影散場,又在門邊站了一會,心想,萬一藍小姐在這人叢中走著呢。直等這群看電影的人都走完了,方才回旅館去。當晚是糊裏糊塗的睡了一宿。也夢了一宿。睜眼看時,電燈已息了,窗外別處的燈光,隔著玻璃放射進來一些蒙混不清的亮光。四周的房間,沒有了什麽聲息,這讓他想起了不是新婚之夜的新婚之夜,在半夜裏醒來,枕上洋溢了脂粉香。正和藍小姐談著下半輩子的共同生活。正是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現在是旅館的被褥單薄,匆忙的睡下,不曾叫茶房加被子,身上有些冷颼颼的。這情況和那晚的香暖溫柔,有天淵之隔了。以那晚她所說的話而論,她不會有什麽變卦的。一切都是她操著主動,自己並不曾過分的追求。他一個轉念,唯其是她對於這個半老先生主動著戀愛,擬乎有所企圖吧?若是有企圖的話,必是那三十多萬元。可是以她那樣目空一切而論,還能把她這一條身子來騙錢嗎?自己反複的推斷了一番,有時覺得是對的,有時又覺得自己錯誤了。**既然寒冷,忍受不住,隻好穿衣坐了起來,靜等著天亮。天亮以後,便叫茶房送了洗臉水來。漱洗以後,再也忍耐不住了,就到豆漿店去用些早點。這時,心裏憋著一個問題,亟待解決。吃過早點,立刻就奔上銀行去。可是他到了那裏,銀行還未曾開門。看看手表,八點鍾沒有到。站著出了一會神,又想到那位趙柱人協理,不是一個普通行員,也不能銀行一開門就來辦公。益發在馬路上多兜兩個圈子,又到兩處輪船碼頭看看。這雖然是一種消磨時光,無可奈何之舉,卻也不是完全沒有意義的,他想著,萬一在這裏發現了一點藍小姐的行蹤,也未可知,這樣俄延到了十點鍾,方才向銀行裏來。到了銀行門口靜站了兩三分鍾,定住自己的神色,總怕自己的臉上,有什麽驚慌憂鬱的樣子會透露出來。自己覺得精神穩定了,然後走向銀行的協理室來。那位趙協理又是在玻璃窗裏看到了他,老遠的就迎了出來道:“丁兄,你還沒有走嗎?”說著,握了古雲的手道:“我曉得你所以沒有走是什麽原因了。”丁古雲一路走來,已老早的在心裏盤算了一個爛熟,要怎樣來和趙柱人談話,以便問及那張三十萬元的支票,是否業已兌換,不想一進門就被他將謎底揭破。便也笑了一笑道:“你自然會知道我的心事。”說著,兩人走進屋子坐了。趙柱人笑道:“這件事,今天報上都登載出來了。”丁古雲聽說,心裏大大的嚇了一跳,立刻站了起來道,新聞記者怎麽會知道這消息呢?趙柱人說:“這事怎麽會瞞得住人呢?你看吧。”說著,他對桌上的一張報,用手一指題目。丁古雲也來不及再問,將報拿起來,就捧了站著看了。那行題目是華北遊擊隊壯士丁執戈來蓉。他看著,口裏哦了一聲,還繼續將報看下去。那報上載的是:

華北遊擊某某隊,向來縱橫河朔,威名卓著。並曾數度迫近北平破壞敵人各種建設。現有若幹隊員,來後方述職。其隊長丁執戈,為某大學生,少

年英俊,勇敢有為。據雲:“彼係大雕塑家丁古雲之長子。不日將往陪都,與其父會晤。在蓉僅有極少時日之勾留。此間各界,敬佩其為人,定今晚作盛大之歡迎。

丁古雲放下報道:“是他來了。”趙柱人看了他道:“丁兄還不知道這件事嗎?”丁古雲坐下,點點頭道:“前兩天我看到他兩名同誌,雖有他到後方來的消息,我並沒有接著他的信。”趙柱人道:“那麽,你現在要在此地等著與他會麵。你這位新夫人大概也不知道此事吧?”丁先生點了一點頭道:“那也無所謂。”趙柱人道:“你新夫人來拿款子的時候,很和我談了一陣,她的見識極其開展,便是令郎來了,我想彼此見見麵,也沒有什麽問題。”丁古雲看到兒子到後方的消息心裏自是猛可的興奮著。然而在心裏頭還蔽著一個重大問題,未曾解決的時候,這興奮還衝破不了他憂鬱的包圍,所以臉上還沒有歡喜的顏色。及至趙柱人說了新夫人來拿款子一句話,那顆碰跳著的心髒直跳到腔子外麵嗓子眼邊來。脊梁上的汗直冒,他幾乎有點昏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