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的十點鍾,丁古雲先生,和藍田玉小姐,已經吃過了小館子,看過了電影,一同回到旅館裏來了。藍小姐一進房門,就回沙發上賴著身子坐下去,抬起一隻手來,輕輕捶著額角道:“喝醉了,喝醉了!”丁古雲望了她笑道:“隻有三杯白酒,你就喝醉了嗎?”她斜了身子,靠在椅子背上,把手扶了臉腮微閉了眼睛。屋子裏很沉寂。藍小姐酒後加重的呼吸聲,遠站兩丈外,都可以聽得見。懸在屋子中間的那盞電燈,越發的亮了,光線照在醉人臉腮上泛出了桃花瓣的顏色。電燈光也射照在梳妝台上,旅伴帶來的化妝品,很整齊的陳列著,那脂粉上的香氣透過了電燈上的空間,襲入了鼻端,讓人更加了一種幽思。電燈光也照在**,鴛鴦格錦綢被麵的被條,平平的展開了鋪在**。兩個雪白枕罩的枕頭,一字兒排在床頭邊。電燈光也照在床邊的小燈櫃上。丁先生的手表,放在那裏。短針過了十點,長針在九點鍾那裏向前爬動。人生是那樣長,也許有七八十年,也許有一百年,可是他都在這表針慢慢爬動間很容易的消失了。一生如此,一日一夜可知。當這短針第二次在十點鍾上,長針在九點鍾上慢慢爬起的時候,屋子裏放進了透出重霧的陽光,沒有電燈光了。藍小姐站在梳妝台上,手心裏揉搓著雪花膏,對了鏡子,正慢慢向臉上去敷。丁古雲背了兩手,站在她身後,不住地對了鏡子裏微笑,藍小姐向鏡子裏一撩眼皮微笑道:“你愉快得很嗎?”他將手輕輕拍了她的肩膀道:“你不覺得愉快嗎?”藍小姐笑道:“我自然愉快。可是我們別為了眼前的愉快,忘了大事。”她說著,拿了粉撲在手,繼續地在臉上撲著粉。丁先生道:“我曉得,我立刻去兌那張支票。”藍小姐道:“錢不忙,銀行裏整日的開著門,還怕來不及取款嗎?隻是第二件事應該辦了,這車子是什麽日子開行呢?我就是這樣性急,第一件事辦完了,我又趕快要辦第二件事了。”丁古雲道:“好的好的,我立刻到南岸去,打聽打聽車子是什麽時候走。那麽你怎麽呢?”藍田玉道:“我還是在旅館裏等你。你有三小時可以回來嗎?我想等你回來吃飯。丁古雲把小燈櫃上的手表,拿了起來,帶在手臂上,一看時間,已經到了十點三刻了。便沉思了道:“就算一點鍾吃飯吧?也隻有兩點鍾了,要我趕回來吃飯,可有些來不及。那麽,吃了飯再去吧。”藍田玉拿小烏骨梳,從容的梳著頭發。她對鏡子搖搖頭道:“那不好。吃過飯去,混混就是一兩點鍾了,假如遇不著答話的人,今天豈不要耽誤一天?”丁古雲道:“那麽,我陪你去吃些早點吧。”藍小姐道:“吃點心也是要耗費一點鍾的。總之,午飯隻好各自為政,晚上我痛痛快快再陪你喝兩杯酒。”他聽了這句話,似乎觸著了他的癢處,不由得扛了肩膀,格格的笑道:“昨天你就埋怨我存心把你灌醉了,今天還要痛痛快快陪我喝幾杯酒呢?”她已是梳好了頭發,將一條綢手絹拂著肩膀上的碎頭發。回轉頭來向他瞥了一眼,將嘴一撇道:“還說昨天呢,你這人不守信用。”丁先生笑道:“可是這酒是你很興奮的喝下去的,不能完全怪我,而且照你的計劃,我們也不過僅僅提前三天罷了。”藍小姐瞪了他一眼,微笑道:“不像話!”丁先生將手連連的推了她的肩膀,哈哈大笑起來。藍小姐把化妝品的盒子罐子,匆匆整理了一番,對鏡子又看了一看,便將衣架上的大衣取了下來,搭在手臂上。丁古雲道:“你也要出去嗎?”她道:“你瞧,你老是在我身邊糾纏著,正事不去辦。幹脆,我陪你到南岸去,午飯也就在南岸吃,免得你一心掛兩頭。”他笑道:“那太好了,我是有這個要求又怕你身體疲

倦,所以沒說出來。”藍小姐挽了他一隻手臂,笑道:“走吧走吧。”丁先生隨了她這一挽,走出了旅館,兩人坐了車子,直奔儲奇門江邊。下了車,由馬路上踏著下岸的石坡,兩人在挽了手臂走。約莫走了一半的石坡,藍小姐呀了一聲,站定了腳。丁先生看她臉上時,麵皮紅紅的,似乎帶了三分驚慌。因問道:“你落了什麽東西嗎?”她道:“怎麽不是?你那三十萬元的支票,放在我手提皮包裏,那皮包放在旅館裏沒有拿來。雖說那是抬頭支票,可是昨晚在上麵蓋了章。萬一有個遺失,那還了得?”丁古雲笑道:“不要緊,銀行裏付出三十萬元的大款子,決不肯含糊交給人家的,而且那銀行裏的協理認得我,我的抬頭支票,我相信別人無法可以冒領得去。”藍小姐道:“雖然如此,究竟這數目太大了,我們應當小心一點。這樣罷,放棄今天上午到南岸去的計劃,我們一同回旅館去,把那張支票拿著。”丁古雲站著,躊躇了一會子,笑道:“那麽,我就和你回去吧。”說著,挽了她的手,向回頭路上走。走了幾十步路,藍小姐搖搖頭道:“還是不妥。假如我們到了旅館裏,就在這個空當裏出了毛病,那未免睜開眼睛吃虧。這裏到銀行裏不遠,我們先到銀行裏去通知一聲吧。順便我們就去吃個小館。”丁先生笑道:“你一小心起來,就加倍的小心,好,我和你一路到銀行裏去吧。”說著,兩人坐了人力車子,立刻就奔向銀行。這銀行,丁先生果然是相當的熟識,他經過營業處,向櫃台裏麵的人,連連的點了幾個頭。人家看到丁先生後麵跟著一位摩登少女,也是不約而同的向她注視著。他見人家注視了他的新夫人。他心裏就發生了一種不能形容的愉快,昂起了他那頂新帽子,向屋子後麵走去。轉過小天井,便是經理室。那協理趙柱人先生,隔了玻璃窗戶就看到他帶一個少女進來。他心裏立刻解釋了一個疑問。近來外麵傳說,丁古雲割須棄袍,愛上了一個少女,快要結婚了。頗不相信此事,這一雙人影,證實這傳言不假了。便迎了出來道:“丁翁今天有工夫到我這裏來?”丁先生和他握了一握手,介紹著她道:“這是藍小姐。”他說著話,身子略微閃到一邊,向兩人看看,臉上帶了一種陶醉的微笑。因為他臉上略有紅暈,而雙眉上揚,又像是極得意的樣子。藍小姐略露笑意從容地一個九十度鞠躬,並沒有談話。趙柱人讓著一對男女進了經理屋子,他見著藍小姐蘋果色的鵝蛋臉,兩隻水活的點漆眼睛,首先就有了一個聰明而美麗的印象在腦子裏。及至讓坐以後,藍小姐兩手操了大衣袋正襟危坐,並不向周圍亂看一眼。趙柱人想道:摩登的風度,封建的操守,這不是一般男子對占有女人的希望嗎?這位藍小姐,漂亮,貞靜,太好了,怪不得丁先生要犧牲那一部大胡子了。丁先生見主人臉上帶了笑容陪座,自知他心裏在那裏發著議論。這議論毋寧說是自己很願意人家發生的。便笑道:“我們是老朋友。有事必得告訴你。我們兩人最近要有點舉動,大概是到香港去舉行。”趙柱人拱拱手道:“恭喜恭喜。可是,我們要喝不著喜酒了。”丁古雲笑道:“倒不是有意躲避請客,因為,我們兩人都有點工作,急於要到香港去進行。自然重慶的朋友,都要引著見麵一下。等我們回來,一定還是要補請的。今天我引了她來,正是有點關於出門的事托你。我們的一張三十萬元的抬頭支票,請你兌付一下。”趙柱人立刻接了嘴笑道:“那還成為問題嗎?你拿支票來,我交給營業部去辦。當然你是要帶到香港去用?還是買港幣呢?還是……”藍小姐微笑了一笑,攔著道:“我們要現款,就在重慶用,支票還放在旅館裏忘記帶出來。也是慎重的意思,特先來通知貴行一聲,這款子我們自己來取。”趙柱人點點頭道:“那當然,這樣大數目的款子,又是抬頭支票,我們也不會

胡亂付出去的。”藍小姐聽了這話,向丁先生看了一眼,好像表示,這才算放了心。兩人坐了一會,起身告辭,出去就在附近找了一家小館子,吃過午飯。藍小姐一看手表,已是一點鍾。她坐在桌子邊,微開著口,要打嗬欠,立刻拿著手絹,將口掩上。丁古雲笑道:“你疲倦得很嗎?”她搖搖頭道:“不!我陪你到南岸去一趟吧。”她這樣說時情不自禁地,又抬起兩隻手來,要伸一個懶腰。但她自己很警覺地中止了。兩隻手微微有點抬著,就垂下來。丁先生笑道:“你還說不疲倦呢。南岸不必去了,你回旅館去休息休息吧。”藍小姐微笑著瞟了他一眼道:“都是你昨晚上擺龍門陣擺得太久了,睡眠不夠。”丁古雲笑道:“今天晚上不說天說地就是了。那麽,我到南岸去打聽車子,兩小時以內準回旅館。”藍田玉想了一想道:“我實在想去,我有一個女同學的家庭,住在南山新村,我想去問一聲,她在香港什麽地方?她是我最好的一個女朋友。到了香港,我非找著她不可!我不過河,你能不能和我跑一趟呢?其實也不必你走路。你坐轎子來往,有一小時,也就可以回到江邊了。”丁先生笑道:“你叫我作的事,我有個不去的嗎?你開個地址給我就是。”她道:“用不著開地址,他們是南山最著名的一幢房子,叫‘蘭桂山莊’,門口有兩棵大的黃桷樹,最容易找。”丁古雲道:“好!我一定找到,給你帶個回信轉來。你回去休息吧。”藍小姐笑著,手扶了桌沿慢慢站起。笑道:“這真成了那話,飯後呆,現在疲乏的不得了。”說著,將手絹掩了嘴。又悶住一個嗬欠,不讓它打了出來。丁先生看到她這樣嬌懦無力的樣子,便挽住她一隻手臂,向館子外麵走著。笑道:“我本來可以陪你回旅館,可是耽誤打聽車子的日期,又是你所不願意的。”藍田玉站在街上的行人路上。向街兩邊張望著。丁古雲道:“你要叫車子嗎?”她道:“時間不早了,你趕快過南岸去吧,我自己還不會叫車子嗎?”丁先生對這位未婚妻卻是疼愛備至,哪裏肯依從她的話,直等把人力車子叫好了,看到她上了車子,車子又拉走了,方才開步向過江的碼頭走去。老遠的,藍小姐在車上回過頭來笑著叫道:“你要快點回來喲,我還等著你去看電影呢。”丁先生笑著連連點頭。藍小姐的背影不見了,他看看手表,隻是一點半鍾,他心想,三點半或四點鍾,可以趕回旅館,看五點鍾這場電影,是不會有什麽問題的。於是趕著坐車,趕著上渡輪,在四十分鍾之內就到了海堂溪。尚先生所說開往雲南的汽車,現時停在江岸不遠的地方。公路邊的旅館裏,有個接洽車子的辦事處。丁古雲慢慢將這地方訪到了,會著這裏的辦事員。他知道丁先生是為了替國家盡力,要到香港去的。除了告訴他,車子後天一早就開走之外,並說,這雖是卡車,決定把司機座邊兩個座位,讓給丁先生。請丁先生後天一早過江,若能夠早一天過江在海棠溪住上一晚,那就更方便了。丁古雲聽說,心裏十分高興。心想,真合了俗話,人的好運來了,門板都抵擋不住。看看手表,還隻有兩點半鍾,這對於藍小姐所約,趕著去看五點鍾這場電影,決沒有什麽問題。於是雇著轎子到南山新村去找蘭桂山莊。坐在轎子上,曾把這個莊名問過轎夫。無如這名字太雅了,就用著純粹的重慶話去問他們,他們還是答複不出來。也就隻好讓他們抬到南山新村口上為止。下轎付過了轎錢,自己順著一條修理整潔的石板路,緩緩向村子裏走去。這裏有草房,有瓦房,有西式樓房,有舊式院落,卻不見那幢房屋門口有兩棵大黃桷樹的。站在一個高坡上,對四處打量一番,依然看不到黃桷樹。到四川來了兩年,對黃桷樹已有相當的認識,它是樹形粗大醜陋,樹身高聳,樹葉濃綠肥大的,在曠野或樹林裏都極容易看出來。藍小姐又說的是兩棵大黃桷樹,這應該沒

有什麽難找?是了,必是最近有人把這兩棵老樹砍伐了,這個標誌即取消了。一望幾座山穀,全是零落高低的屋子,這要糊裏糊塗去找蘭桂山莊,必須大大的費著時間,為了趕回重慶去看電影起見,還是向人打聽打聽吧。於是等著有人經過,就把這個莊名去問人。不料在一切進行順利之中,這件小事卻遭遇到困難,一連問了七個過路人,年老的也有,年輕的也有,操本地腔的人也有,操外省腔的人也有,所答複的話,不是說不知道這個地方,就是說沒有這個地方。自然,自己也不肯灰心作罷,曾順了這條路,向更遠的地方走去。上坡下坡,累得周身是汗。一連拜訪了二十幾幢房屋,不但不見人家門首掛著蘭桂山莊的匾額,而且也見不著一棵黃桷樹。由大路分走過三條小路,走過三條小路之後,又回到大路,還是訪問不到。抬起手臂上的手表看時,已是三點半鍾了。心裏想著,要替她找到這位同學家,就不能陪她去看五點鍾這場電影,論勢不能再向下去找蘭桂山莊。走著,自己躊躇了一會子。順了腳下的石板路,繞著一道山腳快要回到原來土山的大路了。閃過一叢小樹林子,卻看到山埡裏有一棵很古老的黃桷樹,雖在霧季還簇擁著一部濃綠的樹葉子,伸入了高空。在那黃桷樹蔭裏,正有一所瓦房,被灰色的磚牆圍繞著。心裏想道:哈!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這就用不著什麽考慮,徑直的就向那樹下走去。這人家門首,倒是有塊直匾,但是不橫在門上,懸在門邊。上麵寫的字,不是蘭桂山莊,而是某某軍某某司法處。看著那塊直匾,未免愕然一下,一個武裝同誌,身上背了步槍,由樹身後轉了過來,操著北方口音,問道:“幹嗎的?”丁先生扶了帽子,點著頭道:“對不起!老鄉,我是尋找門牌的。”那武裝同誌,見他西裝革履,又很客氣,是個體麵人,就含了笑道:“尋找門牌的?這裏幾所房子,全是軍事機關,沒有住戶。”丁先生也不便再向他打聽蘭桂山莊,點了個頭,趕快走開。再看手表,已是四點鍾了。自己埋怨自己,不該誇下海口,一定可以找著這蘭桂山莊,現在趕回旅館,就沒有法子交卷了。雖然,這究竟不是什麽要緊的事。回旅館去,向她陪個不是也就完了,於是帶了三分掃興,順著下山路向江邊走去。來時有轎子坐,還不覺怎樣路遠,現在走了回去,就透著這路是加倍的遠。本待提快了腳步,趕著走一截路,正是自己走不到五十步路的時候,路上的人問道:“有空襲嗎?他雖然說明不是,可是繼續的跑下去,究竟引人太注意,隻好放緩了步子走。這樣,渡一道長江,爬兩次坡,再坐一大截路的人力車子,趕到旅館,已經五點三刻了。藍小姐所托的事沒有辦到,電影又看不成,自己也是相當的懊喪。先預備了滿臉的笑容,以便向藍小姐表示歉意,然後才到房門口去推門,一推門時,門卻是鎖的,正奇怪著,茶房隨後來開房門,笑道:“太太留下話來,她先下鄉了。請丁先生明天一早就回去。”丁古雲哦了一聲,看時,見衣架上的女大衣與旅行袋都不見了。那梳妝台上,倒還有一合香粉,和一把烏骨梳子,未曾帶走。想來走的匆忙。鏡子旁,有一個洋紙信封斜立著,上麵寫“丁兄親啟、玉留”六個字。乃是自來水筆寫的,正是藍小姐留下的信,拿過來,抽出裏麵一張信箋,依然是自來水筆,草寫了幾行字說:“回旅館時,途遇倪某,出言不遜。我想,一人留在旅館,恐受包圍,隻好匆匆下鄉,回寄宿舍去,免遭不測。支票及現款,我均已帶回,請釋念。速回,明晨八時至九時我在公路上接你。旅館費已代付清矣。你的玉×。”丁先生將信看了兩遍,心想道:她不是和姓倪的把交涉辦好了嗎?怎麽反害怕起來了呢?他拿了信,站著出了一會神,點點頭道:“是嗬,那倪某同黨不少。她究竟是個少女,手邊上帶有三十多萬元

款子,就加倍的小心。不看她在今天上午,因為沒有帶支票在身上,嚇得不敢渡江,就要回來嗎?”他隨後看到你的玉×一行字,又忍不住笑了。因為這“你的玉”三個字固然是夠親切,而這個×呢,彼此約好了的。代著吻字。她那樣忙著要回去,還沒有忘記留下一個吻。究竟新婚燕爾,彼此都是十分的甜蜜親愛。他在這裏想著出神,茶房已給他送過了茶水,帶上了房門而去。總有十分鍾,丁先生才回想過來,看看手表,還隻六點半鍾。心想早回來一點鍾就好了,也許還趕得上末班長途汽車。現在除了坐人力車,沒有法子回去。然而就是坐人力車,也未必有車子肯拉夜路。再說,有了這張字條,她已說得很明白,為什麽要先回去。若是冒夜趕了回去,到家必已夜深,難道還能在三更半夜,到她寓所裏去捶門問她什麽話不成?反正是明天早上見麵,又何必要忙著今晚上回去?他坐在屋子裏呆想了一會,雖然感到她突然的離開了旅館,是一種不愉快的事,可是想到上次在旅館裏,姓倪的那班人惡作劇的事,又覺得她首先走開,卻也是必要的手段,隻怕她這樣匆匆的走著,已是受驚不小了。自己想了一會,自己又解答了一會,覺得也沒有什麽意外問題會發生。縱然有,自己一個人住在旅館裏,那姓倪的來了也好,那班被自己開除的學生再來也好。實在是無須乎把他們放在心上的。如此想著便把心中略有的疑慮丟開。身上還有五百多元法幣,零用錢是很充足的。便到飯館子裏去獨自吃了一頓晚飯。此晚不作他想,老早的回到旅館裏來休息。自己預先計算好了,坐七點半鍾第一班汽車回去。免得藍小姐一大早的冒著早晨的寒氣在車站上等候。如此想著,一覺醒來,便要起床,可是看看手表,還隻有十二點半鍾,自己暗笑了一陣,依然睡了。第二次醒來,遙遙的聽到喊著一二三四,是受訓的壯丁,已經在馬路上上操,總覺心裏不能坦然睡著,雖然到上汽車的時候還早,也就不必再睡了。起來把旅館夜班茶房叫來用過了茶水,屋子裏還亮著電燈。推開窗子,向外麵看去,天空裏雖已變成魚肚色,宿霧彌漫了長空。這裏是山城最高的所在,但見下方三三五五的燈火在早霧裏零落高低的亮著,還看不到一幢房屋。向右看齊,開步走,那一種粗魯的口令聲,隨了霧中的寒氣,不斷地傳了來。於是閉了窗戶,再在電燈下看一看手表,原來是五點三刻,到天亮,至少還有一二十分鍾呢。兩手捧了一壺熱茶坐在桌子旁出神,心想,人一受了愛情的驅使,就是這樣糊裏糊塗的。自己五十將近的人,還是這樣鎮定不了自己,怪不得年輕人,一到了愛情場合,就什麽事都幹得出來了。他這樣靜靜的思想了一陣子,還是忍耐不住。看手表到了六點一刻鍾,就夾著皮包,提了旅行袋,直奔汽車站。這時,大街在混茫的霧氣裏,還很少有幾家店戶開著店門,汽車站車棚底下,零落的幾個旅客,都瑟縮在寒氣裏。丁古雲縮在站角落裏一張椅子上坐著,閑看旅客消遣。其中有兩個青年,卻是異樣的引人注意。兩個都是軍人,麵皮黃黑,帶滿臉風塵之色,一個穿了元青布麵皮大衣,一個穿了黃呢大衣,全濺了泥點。心裏這就有了個念頭,這是前線來的,而且是西北前線來的。自己這個念頭,正沒有猜錯。那兩個青年,彼此說著話,卻是一口極純粹的國語。這樣有半小時之久,他兩人忽然說了幾句英語。這更引起了他的注意了,心想大兵有這份兒程度?遙遙的聽到那個穿皮大衣的青年說:““我們把山上的衣服,穿到這戰時首都來,實在有些情調不合。”這句話把丁先生的心事突然引起“莫不是西山上下來的?那是我大兒子的同誌呀!”心想到這裏,櫃上擠了一群人,正在開始買票,隻好丟了這兩位青年,擠著去買票。等著買完了票來尋找那二位青年時,已不見了。看看拿著車票的人,已紛紛上車。

自己怕沒有座位,也就趕快上車了。上了車以後,心裏就想著藍小姐一定已到公路上等自己了,天氣相當的冷,不知道她穿不穿大衣出來。若不然,穿一件棉袍子站在公路上的濕霧裏,這還冷得能受?一路替藍小姐想著,車子到了站,趕快的就向窗子外張望著。但是這天鄉間車站上,特別零落,除了兩個站役與一個站員而外,並沒有第四個人。下了車,在公路上站著望望,並沒有一個女人的影子。看看手表時,是八點三刻鍾。心想,她不會失信的。必然是大霧的天,她不知道時間,睡失了曉了,索性到她寓所裏去,出其不意的到了,讓她驚異一下。或者她擁著棉被,散了滿枕的烏雲,還在好睡呢。他如此想著,左手夾了皮包,右手提了旅行袋,匆忙的向她寓所走去。遠遠看到高坡上那一叢綠竹,而綠竹上又擁出了一角屋脊,心裏又想著,陰冷的天,這裏雞犬無聲,正好睡早覺呢。她若披了衣服起來開房門,我首先……自己格格的笑了。很快的,走到了那叢綠竹下,隔了竹子,聽到女人的笑聲,隨著這莊屋裏的女人出來了。她蓬了一頭幹枯的短發,歪斜著一件青布袍,臉上黃黃的,還披了一仔亂發,卻是女房東,她笑道:“丁先生回來了?早哇!藍小姐呢?”丁古雲正待放下笑容來要問她一句話。被她先問著,不由得站在小路當中,呆了一呆。女房東向丁先生身後看了一看,是一條空空的田壩上小路,因又問了一聲道:“丁先生一個人回來的嗎?藍小姐沒有回來嗎?”丁古雲望了她道:“她,她昨天不就回來了嗎?”房東道:“沒有回來呀!”丁先生覺得這句話,實在出乎意外,要給藍小姐的一下驚異,卻是自己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