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三十一日的清晨,我被弟弟的聲音驚醒。他一早起身,正在隔壁房裏且跳且叫:“日曆隻有一張了!過年了!大家快點起來過年!”隨後是姆媽喊住他的聲音:“如金!靜些兒!爸爸被你打攪了!你已是高小學生,五年級讀了半年了,怎麽還是這般孩兒氣,清早上大聲叫跳?”弟弟靜了下來,接著低聲地向姆媽要新日曆看。我連忙披衣起床,心中想:這回是今年最後一次的起床,明天便是新年例假了。這一想使我不怕冷,衣裳穿得格外快些。但回想姆媽對弟弟說的話,又想到我六年級已讀了半年,再過半年要畢業了,不知能不能……有些兒擔心。
我一麵扣衣紐,一麵走進姆媽房中,看見日曆上果然隻掛著單薄薄的一張紙,樣子怪可憐的。弟弟捧著一冊新日曆,正在窗前玩弄。我走近去一看,隻見厚厚的一刀日曆,用紅紙封好了,裝在一片硬紙板上。紙板上端寫著某香煙公司的店號。店號下麵描著圖案,圖案中央作一長方形的圈子,圈子裏麵印著一個電影明星的照片。不知是胡蝶,還是徐來,我可認不得。但見她側著頭,扭著腰,裝著手勢,扁著嘴,欲笑不笑,把眼睛斜轉來向我看。好像我們校裏那個頑皮的金翠娥躲在先生的背後裝鬼臉。我立刻旋轉頭,走下樓去洗臉。我們吃過早粥,赴校的時候,弟弟叮嚀地關照姆媽,最後一張日曆要讓他回來撕,新日曆要讓他回來開。姆媽笑著答允了。
我們上完了今年最後一天的課,高興地回到家裏。弟弟放了書包就奔上樓,想去撕日曆。但被爸爸阻住了。爸爸正坐在窗前的桌子旁邊看畫冊。桌上供著一盆水仙花,一瓶天竹,一對紅蠟燭,一隻銅香爐和一隻小自鳴鍾。——這般景象,我似覺以前曾經看到過,但是很茫然了。仔細一想,原來正是去年今日的事!種種別的回憶便跟了它浮出到我的腦際來。
爸爸對弟弟說:“今天是今年最後的一天,我們不要草草過去。我們大家來守歲,到夜半才睡覺。日曆也要到夜半才可撕。在夜裏,我們還要做遊戲,講故事,燒年糕吃呢!”弟弟聽了又跳起來,叫起來。爸爸拉住他的臂膊說:“不要性急,今年還有八個鍾頭呢。你們趁這時候先畫一張賀片,向你們的最好的朋友賀年。”
“好,好,好。”我們答應著,搶先飛奔下樓,向書包裏去拿畫具。途中我記起了:去年圖畫課中華先生叫我們畫賀片,我畫一隻豬玀,同學們大家說“難看,難看”,華先生偏說“好看”。他說:“你們為什麽看輕豬玀?你們不是大家愛吃它的肉嗎?”後來我告訴爸爸,爸爸說:“因為中國畫家向來不畫豬玀,所以大家看不慣。其實也沒啥,不過樣子不及兔子、山羊那般玲瓏罷了。”今年不知應該畫什麽動物了?等會兒問問爸爸看。
我們把畫具端到樓上,放在東窗下的桌上,開始畫賀片了。畫些什麽呢?我就問爸爸明年是什麽年。爸爸說明年是丙子年,子年可以畫個老鼠。但我所發現的題材,被弟弟搶了去。他說:“我畫老鼠!老鼠拉車子!昨天我在《小人國》裏看見過的。”我同他論理,但他連說“對起,對起,對起,對起”,管自拿鉛筆打稿子了。“對起”就是“對不起”,是他近來的口頭禪。他每逢自知不合而又不舍得放棄的時候,便這樣說。我知道他已熱心於畫老鼠拉車了,就讓讓他吧。但是我自己畫什麽呢?想了好久,記得以前華先生教我們畫花的圖案,我畫得很高興。現在就畫些花的圖案吧。
我的顏料沒有上完,弟弟已經畫好,拿去請爸爸看了。我趕快完成,也拿過去。但見爸爸拿著剪刀正在裁剪弟弟的畫紙,一麵說著:“你畫老鼠拉車,不可畫得太高。下麵剪掉些,上麵多留些空地寫字吧。”剪成了明信片樣的一張,他又說:“上麵太空,添描一個很長的馬鞭吧。”弟弟搶著說:“本來是有馬鞭的,我忘記了!”爸爸就用指爪在賀片上劃一個彎彎的線痕,叫他照樣去畫。爸爸看了我的畫,說:“很好看;但你可用更深的紅在花瓣上作個輪廓,用更深的綠在葉子上作個輪廓。那麽,深紅配淡紅,深綠配淡綠,好看得多。這叫作‘同類色調和’。”我照他所說的去改了。弟弟已經畫好馬鞭,看看我的畫,跳起來說:“姐姐用顏料的!不來,不來,我要畫過!”就向爸爸嚷著要換。爸爸說:“如金!畫不一定要用顏料的呀!你姐姐的是‘裝飾畫’,所以用顏料。你的是‘記事畫’,可以不用顏料。”但弟弟始終不滿意,噘起小嘴唇看我的畫,連說著“我要畫過,我要畫過”。這時候姆媽進來了。她聽見了弟弟咕嚕咕嚕,就來看他的畫;知道他嫌沒有顏料,就對他說:“也可以著顏料的。我教你吧:小人的衣服上著紅色,小車的輪子上著黃色,老鼠和車子本來是黑色的。”弟弟照姆媽的話做了,覺得果然好看,就笑起來。爸爸銜著香煙,也走過來看,笑著說:“很好,很好,全靠姆媽,不然又要鬧氣了。但我看紅色太孤零,沒有‘呼應’。最好拉車的繩子換了紅色。”弟弟又搶著說:“原是一根紅頭繩呀!我在《小人國》裏看見的。”於是大家商量改的方法。姆媽對我說:“逢春!你幫幫他吧。先用橡皮將黑繩略略擦去,然後用白粉調了紅顏料蓋上去。”我照姆媽的話給他改。弟弟見我改成功了,又連說“對起,對起,對起,對起”。姆媽說:“不要‘對起’了,且說你們這兩張賀片送給哪個。”我和弟弟齊聲說出:“送給秋家葉心哥哥。”爸爸說“好”,就教我們寫字。姆媽說:“寫好了大家下來吃夜飯吧。吃過夜飯還要守歲呢。上星期葉心曾說放了年假來守歲,黃昏時他也許會來的。”說過,就先自下樓去了。
弟弟吃飯來得最遲,他手裏拿著一封信,封殼上貼著一分郵票,寫著“本鎮梅花弄八號秋葉心先生收,梅花弄二號柳宅寄”。匆忙地對我們說:“我到郵政局裏去寄了這兩張賀片再來吃飯。”就飛奔去了。爸爸笑著說:“哈哈!還是秋家近,郵政局遠呢!”姆媽也說:“恐怕信沒有到郵政局,人已經來這裏了!”
吃過夜飯,我們正在點起紅燭,準備守歲的時候,郵差敲門了。我們收到一封城裏寄來的信。拆開一看,原來是葉心哥哥從縣立初級中學寄來的賀年片。附著一封信,說他要今日晚快回家,先把賀片寄給我們,晚上他也來我家守歲。我和弟弟歡喜得很,忙將賀片給爸爸看,爸爸嘖嘖稱讚道:“到底不愧為美術家的兒子!又不愧為中學生!他的畫兼有你們二人的畫的好處呢:逢春畫兩枝花,形式固然美觀了;但是內容沒有表示新年的意義。如金畫隻老鼠,內容原有新年的意義了;但是形式好像《小人國》童話書裏的插畫,不甚適於賀片的裝飾。虧得加了一根長馬鞭,把‘恭賀新禧’等字鉤住,還有點圖案的意味。現在看到葉心的畫,覺得是兩全的了。在形式上,鬆樹占了左邊;地,海和朝陽占了下邊;青雲和鬆葉占了上邊,成了三條天然的花邊。在內容上,這幾種東西又都含有慶賀新年的意思:初升的太陽,常青的鬆樹,高的雲,廣的海,和活潑的出巢的小鳥,沒有一樣不表出新年的歡樂和青年的希望。題的字也很有意味呢!”我們爭問爸爸怎麽叫作“美意延年”?他繼續說:“這是出於《荀子》裏的。美意就是快美的心,也可說就是愛美的心。延年就是延長壽命。一個人愛美而快樂,可以康健而長壽。這意思比你們的‘恭賀新禧’高明得多了。”我聽了覺得臉上有些發熱,同時更佩服葉心哥哥的天才了。爸爸又仔細看他的賀片,搖搖頭對姆媽說:“葉心的美術的確進步了。你看他布置多麽勻稱:太陽聳得最高的地方,這一行字特地縮短些,交互相補。進中學才半年,就這樣進步,這孩子……”姆媽正拿著一本新日曆想要去掛。爸爸隨手把賀片放在日曆上端的電影明星的照片上,說道:“咦!大小正好。倘換了這張,好看得多,有意思得多呢。”我本來討厭這裝鬼臉的金翠娥,要掛著了教我看她一年,真有些難受。我連忙讚成爸爸的話,提議把賀片用糨糊粘上。爸爸和姆媽都說“好”,弟弟也說“好”。我就實行我的提議。但把糨糊塗到電影明星的臉上和身上去的時候,我又覺得有些對她不起。旁觀的弟弟早已感到這意思,他笑著說:“對起,對起,對起,對起!”
不久葉心哥哥來了。他果然還沒有收到我們的賀片。我們謝他的賀片,並把爸爸稱讚他的話告訴他,羨慕他的美術的進步。他臉孔紅了,咬著嘴唇旋轉頭去,恰好看見了粘在日曆上邊的賀片。他驚奇地一笑,又轉向別處。後來對我們說:“待我收到了你們的賀片,把它們鑲在鏡框裏!”
我們這晚做了種種遊戲,講了許多故事,又吃年糕和橘子。直到敲出十二點鍾,方才由弟弟撕去最後一張舊日曆,打開新日曆。年已經過了!父親派工人送葉心哥哥歸家。我們送他出了門,各自去睡覺。我夢到“美意延年”的畫境裏,在那鬆下海邊盤桓了多時。醒來時,元旦的初陽已照在我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