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飯後接到弟弟的信。正想拆看,上課鈴響出了,我就帶了這信去上數學課。先生說要增加趣味,教科以外又發油印的四則問題講義,這回點幾個人到黑板上去演算。這些問題我早已做出,不耐煩坐著看別人吃粉筆灰。對不起,犯一次校規了。我就偷偷地拆開弟弟的信,把信紙夾在數學書裏。把書豎立在桌上,從容地看信。但見信上寫道:

逢春姐姐:

你離開家裏已經半個多月了。但是家裏沒有一天不提起你的名字。姆媽搬出了飯菜,就對著書房間喊:“逢春的爸爸,吃飯了!”爸爸在廁所裏走不出來,也就挺起喉嚨喊:“逢春的娘,拿點粗紙來!”昨天星期日,上午三舅媽來,恰好姆媽到裁縫店裏去了,爸爸同她談話:逢春的娘長,逢春的娘短。我聽了實在好笑。後來姆媽回家,同三舅媽談話:又是逢春的爸爸長,逢春的爸爸短。我聽了有些耐不住,當場對姆媽說:“姆媽,你叫爸爸,為什麽一定要拖姐姐在裏頭呢?”姆媽笑著罵我:“難道拖你在裏頭?可惜你來得遲了一點!”

我看到這裏,忘記了身在教室,獨自笑起來。幸而先生正在起勁地講“烏龜四隻腳,鶴兩隻腳”,沒有注意我的笑。我繼續看下去:

小天井裏的葡萄,你去時還沒有熟,現在已經很大而且很甜。生的又多,仰望好像一串一串的綠珠子。我每天放學回家,自己爬上梯子去采一球來吃。一個人哪裏吃得及呢?我們送一大籃給外婆家,一小籃給華明家,一小籃給宋家伯伯家。阿四自己采了一籃,去給小阿四吃。郵差來送信,爸爸叫他自己爬上去采。一身綠衣裳鑽在葡萄棚底,人忽然不見了,但聞空中笑聲。姆媽叫我不要把玩耍事體告訴你,防恐你在校中想著家裏,沒心想讀書。但我知道你不會。因為我以前常常聽你說:“應該玩耍而玩耍,是快樂的;不應該玩耍而玩耍,反而苦痛。”況且你住在學校裏,一定也有學校生活的樂處。我把家庭生活的樂事告訴你,你把學校生活的樂事告訴我,互相交換聽聽,豈不更加快樂?我聽宋慧民說,他爸爸日內要進城,到你們校裏來望宋麗金。今天下午我采了最大的三球葡萄,放在雪茄煙匣子裏,托宋慧民轉請宋家伯伯帶給你。他動身日子不定,也許你收到這封信後,不久有得吃家裏的葡萄了。祝你身體健康,學業進步。

你的弟弟如金上言

九月十四日夜八點鍾

我偷看信畢,他們還在黑板旁邊講“烏龜四隻腳,鶴兩隻腳”,糾纏不清。好容易打下課鍾了。回到自修室,見案上放著一隻雪茄煙匣子,一個紙包,旁邊附一張宋家伯伯的名片。名片反麵有鉛筆字:“來訪適值上課。令弟囑送食物一匣,請收。外食物一包煩交小女。明日下午再來訪問。逢春女士鑒。”我忙把名片給宋麗金看。兩人歡喜地拆看食物,我的是葡萄,宋麗金的是豬油炒米粉。我把葡萄分送宋麗金,宋麗金也把豬油炒米粉分送我。我想再分送些給葉心哥。但是這學校的習慣,男女學生隔離很遠,非但不相往來,在課堂中見了麵也不交一語。況且他是二年級生,與我不同課堂。故我如今雖然和他同學,反比以前生疏了。葡萄也不便分送給他。課餘我吃著葡萄,聯想家裏的情形,感謝弟弟的好意。就拿起筆來,寫這樣的一封回信給他:

弟弟:

收到你的信後一小時,就接到宋家伯伯帶來的葡萄。我非常感謝。你送我一匣真的葡萄,我現在報你一張畫的葡萄。上星期,這裏的圖畫先生教我們畫一幅葡萄的臨畫。這是我入中學後第一張圖畫成績,現在附在這信裏寄給你,請你留作紀念。先生說,學畫應該以寫生為主;但臨摹別人的作品,也可學點筆法。故難得臨畫幾次,也是必要的。我覺得很對。你看這幅畫用筆並不繁,而葡萄的特點都能表出。還有一個關於畫葡萄的故事告訴你:前天我向這裏的圖書室借了一冊豐子愷著的《藝術趣味》來讀。看見裏麵有一節說:從前希臘有兩位畫家,一位名叫才烏克西斯(Zeuxis),還有一位名叫巴爾哈西烏斯(Parrhasius),都是耶穌紀元前的人。他們的作品已經不傳,隻有一個故事傳誦於後世——這兩位畫家的畫,都畫得很像,在希臘為齊名的兩大畫家。有一天,兩人各拿出自己的傑作來,在雅典的市民麵前展覽比賽。全市的美術愛好者,大家到場來看兩大畫家的比賽。隻見才烏克西斯先上台,他手中夾一幅畫,外麵用袱布包著。他在公眾前把袱布解開,拿出畫來。畫中描的是一個小孩子,頭上頂一籃葡萄,站在田野中。那孩子同活人一樣,眼睛似乎會動的。但上麵的葡萄描得更好,在陽光下望去,竟顆顆淩空,汁水都榨得出似的。公眾正在拍手喝彩,忽然空中飛下兩隻鳥來,向畫中的葡萄啄了幾下,又驚飛去。這是因為他的葡萄畫得太像,天空中的鳥竟上了他的當,以為是真的葡萄,故飛下來啄食。於是觀者中又起了一陣熱烈的拍掌和喝彩。才烏克西斯的畫既已受了公眾的激賞,他就滿懷得意地走下台來,請巴爾哈西烏斯上台獻畫。在觀者心中想來,巴爾哈西烏斯一定比不上才烏克西斯。哪有比這幅葡萄更像的畫呢?他們看見巴爾哈西烏斯夾了包著的畫,緩緩地踱上台來,就代他擔憂。巴爾哈西烏斯卻笑嘻嘻地走上台來,把畫倚在壁上了,對觀者閑眺。觀者急於要看他的畫,拍著手齊聲叫道:“快把包袱解開來呀!”巴爾哈西烏斯把手叉在腰際,並不去解包袱,仍是笑嘻嘻地向觀者閑眺。觀者不耐煩了,大家立起身來狂呼:“畫家!快把包袱解開,拿出你的傑作來同他比賽呀!”巴爾哈西烏斯指著他的畫說道:“我的畫並沒有包袱,早已擺在諸君眼前了。請看!”觀者仔細一相,才知道他所描的是一個包袱,他所拿上來的正是他的畫,並非另有包袱。因為畫得太像,觀者的數千百雙眼睛都受了他的騙,以為是真的包袱。於是大家歎服巴爾哈西烏斯的技術,說前者隻能騙鳥,後者竟能騙人。弟弟,你聽了這故事做何感想?我知道你一定又有一番大議論。下次來信,請把你的感想告訴我。

你的姐姐逢春

九月十六日下午五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