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媽要生小弟弟了,姆媽到外婆家去做客,晚上也不回來。家裏隻剩下我和爸爸兩人。爸爸就叫我宿在他的房間裏,睡在窗口的小床裏。
今天天氣很熱,寒暑表的水銀柱一直停留在八十七度上,不肯下降。爸爸點著蚊香,躺在床裏看書。我關在小床裏,又悶又熱,輾轉不能成寐。我叫爸爸:
“爸爸,我睡不著,要起來了。”
“現在已經十點鍾了。再不睡,明天你怎能起早上學呢?”
“明天是星期日呀,爸爸!”
“啊,我忘記了!那你起來乘乘涼再睡吧。我也熱得睡不著,我們大家起來吧。”
我的爸爸最愛生活的趣味。他曾經說,我和姐姐未上學時,他的家庭生活趣味豐富得多。我和姐姐上學之後,雖然仍住在家,但日裏到校,夜裏自修,早眠早起,參與家庭生活的時機很少。這使得爸爸掃興。去年姐姐到城裏的中學去住宿了,家裏隻剩我一個孩子。而我又做學校的學生的時候多,做爸爸的兒子的時候少。爸爸的家庭生活愈加寂寥了。然而他的興趣還是很高,每逢假期,常發起種種的家庭娛樂,不使它虛度過去。這些時候他口中常念著一句英語:“Work while work,play while play! ”用以安慰或勉勵他自己和我們。我最初不懂這句外國話的意思。後來姐姐入中學,學了英語,寫信來告訴我,我才知道。姐姐說,每句第一個字要讀得特別重,那麽意思就是“工作時盡力地工作,遊戲時盡情地遊戲”。這時爸爸從**起來,口裏又念著這句話了:
“Work while work,play while play!現在是星期六晚上,天這樣悶熱,我們到野外去作夜遊吧!”
“樓下長台腳邊,還有兩瓶汽水在那裏呢!”這是我最關心的東西,就最先說了出來,“我們帶到野外去喝吧!”
“這裏還有餅幹呢,今天外婆派人送來的,一同拿到野外去作夜‘picnic’(‘郊遊,野餐’)吧!揀出你的童子軍幹糧袋來,把汽水、枇杷統統放進去,你背在身上。汽水開刀不可忘記!”爸爸的興趣不比我低。於是大家穿衣,爸爸拿了拐杖,我背了行囊,一同走下樓去。我向長台腳下摸出兩瓶汽水,把它們塞進幹糧袋裏,就預備出門。
“輕輕地走,王老伯伯聽見了要罵,不給我們出去的!”我走到庭心裏,忘記了所伴著的是爸爸,不期地低聲說出這樣的話來。爸爸拉住我的手,吃吃地笑著,不說什麽,隻管向大門走。走到門房間相近,他忽然拉我立定,也低聲說:“聽!他們在奏音樂!”我立停了,傾耳而聽,但聞門房間裏響著最近唱過的《五月歌》。我跟著音樂,信口低唱起那首歌來:
願得江水千尋,洗淨五月恨;
願得綠蔭萬頃,裝點和平景。
雪我祖國恥,解我民生慍。
願得猛士如雲,協力守四境。
爸爸聽了我唱的歌,很驚詫,低聲地問:“是誰奏樂?”我附著他的耳朵說:“是王老伯伯拉胡琴,阿四吹笛。”爸爸更驚詫地說:“我道他們隻會奏《梅花三弄》和《孟薑女》的!原來他們也會奏這種歌!不知這歌哪裏來的,誰教他們奏的?”我說:“這是《開明唱歌教本》中的一曲,姐姐抄了從中學裏寄給我。我借給華明看,華明借給他爸爸——華先生——看,華先生就教我們唱。前天我同華明在門房口唱這歌。王老伯伯問我唱的什麽歌,我說唱的是愛國歌。外國人屢次欺侮我們,我們必須牢記在心。唱這歌,可以不忘國恥的。王老伯伯說他雖然是一個孤身窮老頭子,聽了街上的演講,也氣憤得很。他說我們好比同乘在一隻大船裏。外麵有人要擊沉我們的船,豈不是每人聽了都氣憤嗎?所以他也要來學這歌。他的音樂天才很高,聽我唱了幾遍,居然自己會在胡琴上拉奏,而把這旋律教給阿四,教他在笛上吹奏。如今他們兩人會合奏了。”
爸爸聽了我的話,默不作聲,踏著腳尖走到門房間的窗邊,在那裏窺探。我跟著窺探。但見王老伯伯穿著一件夏布背心,坐在竹椅上拉胡琴。阿四也穿一件背心,把一腳擱在一堆雜物上,扯長了嘴唇拚命吹笛。大家眼睛看著鼻頭,一本正經的,樣子很可笑,但又很可感佩。因為門房間裏蚊子特別多,聽見了奏樂聲,一齊飛集攏來,叮在兩人的**裸的手臂上,小腿上,和王老伯伯的光禿禿的頭皮上。兩人的手都忙著奏樂,無暇趕蚊,任它們亂叮。其意思仿佛是為了愛國,不惜犧牲身上的血了。
忽然曲終,兩人相視一笑,各自放下樂器,向身上搔癢。這時候四周格外沉靜,但聞蚊蟲聲嗡嗡如鍾,隆隆如雷,充滿室中。我不期地高聲喊出:“王老伯伯和阿四合奏,蚊子也合奏!”
王老伯伯和阿四聽見人聲,走出門房間來。看見爸爸和我深夜走出來,吃了一驚。爸爸忍著笑對他們說:“天氣太熱,我們要到野外散散步,你們等著門,我們一會兒就轉來的。”王老伯伯一邊搔癢,一邊舉頭看看天色,說:“不下雨才好。早些回來吧。”就把我們父子二人關出在門外了。
門外一個毛月亮照著一片大自然,處處黑魆魆的令人害怕。麥田裏吹來一股香氣,怪好聞的。我忽然想起了昨夜的話,說道:“爸爸,你昨夜教我一句蘇東坡的好詩句,叫作‘麥隴風來餅餌香’。現在我也聞到了,就是這種風的香氣吧?”爸爸笑道:“對啊,對啊!你聞到了餅餌香,我就請你吃餅幹吧。我們到那田角的石條上去吃。”
四周都是青蛙的叫聲。近處的咯咯咯咯,遠處的咕咕咕咕。合起來如風雨聲,如潮水聲。閉目靜聽,又好像千軍萬馬奔騰而來的聲音。我說:“門房間裏有蚊子合奏,這裏有青蛙合奏呢!”爸爸說:“蛙的鳴聲真像合奏,所以古人稱它為‘蛙鼓’。不但其音色如鼓,仔細聽起來,其一斷一續,一強一弱,好像都有節奏。這是不愧稱為合奏的。你聽!……這好像一個大orchestra的合奏。你曉得什麽叫作orchestra?翻譯做中國話,就是管弦樂隊。你生長在鄉下,還沒有機會見過這種大合奏隊。但無線電常常放送著。將來我們也去買一架收音機,你就可聽見,雖然不能看見。合奏的種類甚多。兩人也是合奏,三四人也是合奏。大起來,數十人、數百人的合奏也有——就是所謂orchestra。但你要知道,剛才王老伯伯和阿四的花頭,其實不能稱為‘合奏’,隻能稱為‘齊奏’。因為合奏不但是許多樂器的共演,同時又是許多旋律的共進。許多旋律各不相同,而互相調和,在各種樂器上同時表出,即成為合奏。王老伯伯和阿四所用的樂器雖然各異,但所奏的旋律完全相同,所以隻能稱之為齊奏,還沒有被稱為合奏的資格。”這時我的汽水已經喝了半瓶。
“orchestra的人數和樂器數多少不定。普通小的,數十人奏十數種樂器。大的,數百人奏數十種樂器。遠聽起來,其聲音正像這千萬隻青蛙的一齊鳴鼓一樣。樂器可分為四大群。第一群是弦樂器,都是弦線發音的,像你近來學習的提琴,便是弦樂器中最主要的一種。提琴同時用數個,或十數個,或數十個,所奏的是曲中最主要的旋律。第二群是木管樂器,就是簫笛之類的東西,音色特別清朗。第三群是金管樂器(銅管樂器),就是喇叭之類的東西,聲音最響。第四群是打樂器(打擊樂器),就是鍾鼓之類的東西,聲音最強。——所以orchestra的演奏台上,這四群樂器的位置都有一定:弦樂器最主要,故位在最前方。木管樂器次之。金管樂器聲音最響,宜於放在後麵。打樂器聲音最強,而且大都是隻為加強拍子的,故放在最後。用這四大群樂器合奏的樂曲,叫作‘交響樂’,是最長大的樂曲。”我吞了最後的一口汽水。
“最大的orchestra,有一千多人,叫作‘千人管弦樂隊’。現在我們不妨把這無數的青蛙想象做一個‘千人管弦樂隊’,而坐在這裏聽他們的交響樂!”爸爸也喝完了汽水。
夜露漸重,摸摸身上有些濕了。我們不約而同地立起身來。我收拾汽水瓶,跟著爸爸緩步回家。就寢時已經十二點鍾。這晚上我做了兩個夢。第一個夢是爸爸買了一架收音機來裝在吃飯間裏,開出來怪好聽的。第二個是夢見許多青蛙,拿著許多樂器——就中鼓特別多——在一個舞台合奏交響樂。忽然一隻青蛙大吹起喇叭來,把我驚醒。原來是工廠裏放汽管!時光還隻五點半。想起了今天是星期日,我重又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