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伍天覃上了馬車後直接將元寶兒扔到了軟榻上。

是的,扔。

跟扔塊破抹布似的。

好在是軟榻上的褥子軟乎,用的皆是上好的如意紋金錦玉緞編織而成,軟綿舒坦,以至於,人扔到了軟榻上,身子還微微往上彈了彈。

隨即,隻見軟榻上那人砸巴了下嘴,往軟乎乎的褥子上蹭了蹭,然後短腿一蹬,便迷迷糊糊薅了個軟枕抱著滾到了軟榻裏側,睡得跟個死豬似的,絲毫沒有要醒的跡象。

伍天覃背著手,立在軟榻旁,板著臉,氣息不明。

一直到將人抱上了馬車,伍天覃整個人這才後知後覺的意識到自己究竟做了什麽。

他從來不是個出爾反爾之人,更不是個一毛不拔,斤斤計較之人,何況不過是個奴才,便是十個,百個的,在他伍天覃眼中,都不過不值一提。

將這個狗東西送了人,送給四弟,是他深思熟慮一整日的結果,他早已做個了眼不見為淨的打算。

可是,當看到四弟兩次要將人從他手中奪走,當看到二人一見如故,勾肩搭背的攀在一起說笑,當看到那狗東西圍著四弟大獻殷勤,四下討好獻媚時,以及,又當看到那狗東西抱著他的腿呼呼睡著,如何都不撒手時,那一刻,也不知怎地,竟也一下子撂不開手了。

這日本該是四弟生辰,將人送了斷沒有再要回去的道理,可是,竟連體麵也顧不上了,竟當眾反悔,實不是他的行事作風。

以至於這會兒回到了馬車上,伍天覃始終板著臉,並不覺得痛快。

他一時揉了揉眉心,複又抬眼死死盯著軟榻上那道纖細瘦弱的背影,若能殺人,他恨不得一手將那狗東西掐死了了事。

早知道,在這狗東西來淩霄閣的頭一日,他便該一腳將他徹底踹死了了事,以至於日後哪還能平添出這麽多事端來。

伍天覃一邊揉著太陽穴,一邊暗恨的想著,正要撩開袍子在軟榻一側坐下,這時,忽而想起了方才上馬時,聽到咚的一聲,好似有什麽東西打從那小兒身上滾落了下來,發出悶聲一聲聲響。

伍天覃沉吟片刻,舉起小幾上的燭盞,朝著馬車裏一照。

馬車正在深夜裏悠悠行駛著,四周一片寂靜無聲。

伍天覃舉著燭盞在寬敞的馬車裏尋覓了片刻,最終在馬車入口的一個角落裏發現了一抹與地毯顏色相近的暗紅。

伍天覃舉著燭盞起了身,走向那馬車一角,曲起一條腿蹲下,將燭盞靠近一照,待看清從那小兒身上墜下滾到了角落裏的那物時,伍天覃當場氣笑了。

笑得靜謐的馬車裏響起了一道短暫的嗤笑聲來,引得外頭趕車的得旺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因為那東西不是旁的,竟是一隻被捆綁得嚴嚴實實的,鮮橙橙的大螃蟹!

是的,竟是方才在畫舫桌上上的那一桌海味中的一盤大閘蟹。

一個個四五兩重。

這般又大又肥的螃蟹往年隻能在秋後才能嚐到,赫三那小兒特意從海邊運輸回來的,方才在飯桌上得到了眾人的稱讚,這時節,光是一隻都得耗費四五兩銀子的天價,就連一貫吃不慣海味的伍天覃方才都興致上頭,嚐了半隻。

竟不想,不知在什麽時候,竟被這小兒順走了一隻去。

他是屬猴的麽?

竟連這等偷雞摸狗的事情也做得出來。

他是怎麽敢的他?

竟當著這麽多人的麵,直接在桌上偷食。

關鍵是,竟還無一人發覺。

看到這被隻陡然出現在馬車上的五花大綁的螃蟹,伍天覃是一時又氣又樂,氣得胸腔裏灌起一股無名邪火來。

這若被人發現了,他伍天覃跟前當差的竟是個偷雞摸狗的,還不得被人笑掉大牙了去!

不知道的,還以為他伍天覃虐待身前的下人。

一個個都是個眼皮子淺的呢。

他恨不得將那丟人現眼的狗東西也跟這隻螃蟹似的,五花大綁起來。

看他往後還敢往哪處瞎跑蹦躂。

最好再將他那張叭叭叭的小嘴給一把堵上,眼不見為淨。

一時,又見這螃蟹個頭碩大,簡直比他方才用的那一隻還要大,細細看去,缺了兩隻腿,不知是被偷食了,還是掉落了。

敢在他們眼皮子偷藏東西,竟還敢在他們眼皮子底下偷食起來了?

這事,旁人便是給他八個膽子也萬不敢的,可是落到了這狗東西身上,伍天覃毫不懷疑,畢竟,這世界上有他元寶兒不敢做的事情麽,當著眾人的麵偷吃個螃蟹算得了什麽,畢竟,那一壺酒,可有小半壺都進他的小肚子裏去了,不然,能醉成那樣?

想起方才在桌上,赫三楚四幾人舉杯喝上一口,這小兒便在身後偷偷舉著壺嘴啜上一口,便是今日在酒桌上嚴肅冷臉的伍天覃,臉上都沒能忍住數度裂開一道道縫隙來。

伍天覃將那大螃蟹拎著,回到了軟榻上。

看了看手中的大螃蟹,又掃了掃軟榻上那抹清瘦的背影。

伍天覃一時想起,那日那狗東西賭錢被他逮到了,又是哭又是嚎的,最終被他賞了兩隻鴨腿才安撫好一事。

到底還是個孩子,滿心滿眼隻想著吃的。

伍天覃繃了一整日的情緒仿佛終於漸漸卸了下來。

他跟這麽個破小孩兒較什麽勁兒呢。

他能懂個什麽?

左不過,每日隻惦記著吃吃喝喝睡睡,若是日日吃好喝好睡好,許是便能萬事大吉了罷。

他其實……是在跟自己較勁罷。

這樣一想,伍天覃將螃蟹朝著小幾上一擱。

目光一抬,掃到了軟榻上那抹身影,見他此刻抱著他的軟枕呼呼睡著,腳上的鞋襪還未脫,伍天覃盯著那抹背影看了許久許久,半晌,緩緩起身,正要伏身過去替他將腳上的鞋襪褪下了。

結果,剛湊過去,便見軟榻上靜靜的躺著個淺綠色的瓶子,那瓶子通體發涼,玉骨冰清,方摸上手,便知是絕頂好物,乃從元寶兒腰間的衣襟裏滑落下來的。

是個藥膏瓶子,乃宮中禦賜之物。

伍天覃手中便有幾瓶。

想到之前在楚家迎著鳳蕪剛返身回到涼亭時,便遠遠撞見二人勾肩搭背,推推搡搡,還扯衣弄裳的,伍天覃雖隔得遠沒有看清,卻也猜出了,定是楚四賞的。

楚四賞這小兒藥膏作甚?

這樣一想,伍天覃不由湊到元寶兒跟前,將人仔仔細細上下掃視了一圈,最終,視線落到了他的脖頸一側,他伸出指尖輕輕將衣領一挑,赫然隻見那細白修長的脖頸上劃了一道半指長的口子。

伍天覃見了,當即雙眼眯了起來。

這個位置,這個傷口,雖不深,可若在深入半寸,足夠要他小命。

當即,伍天覃眼中暗影浮動。

良久良久,收起了眼中的厲色後,隻見他將掀開窗簾,目不斜視的將手中那個綠油油的玉瓶朝著窗外一伸,一鬆。

瞬間,玉瓶化作碎片,粉身碎骨。

下一刻,方見他打馬車一處暗盒中摸出一瓶一模一樣的來。

馬車回到伍家,已是後半夜的事情了。

話說次日,元寶兒醒來時,早已日曬三杆,都快要到大中午了。

一睜眼時,他還以為自己在睡夢裏了。

他稀裏糊塗的做了一整晚的夢,一會兒是人在逃難中,爹娘要將他給發賣了,他哭著嚎著抱著元老根的脖子如何都不撒手,就是不肯跟那人販子走。

一會兒又是回到了太守府淩霄閣中了,那伍天覃大鱉怪惡狠狠的說要將他發賣到千裏之外的鎮州去挖煤做苦力,還笑眯眯地說一日十二個時辰要在黑漆漆的煤洞裏挖上十個時辰的煤,一旦偷懶耍滑,便是一鞭子抽了過來,日日幹苦力不說,每日還隻準給他半個窩窩頭吃。

“你放心,爺全都給你打點好了,定會派人好生招待你的。”

“你若聽話,爺便許你挖上一輩子的煤,日後再賞你個醜丫頭做媳婦兒,往後你元寶兒的兒子,兒子的兒子,保管你元家子子孫孫世世代代都是煤小孩,如何?倘若是不聽話的話,那便沒法子了,那黑漆漆的煤洞裏可就是你的埋骨之地了。”

伍天覃搖著扇子笑眯眯的說著。

話一落,便挑眉喊道:“來人啊,將元寶兒送去挖煤!”

當即嚇得元寶兒扯著嗓子拚命尖叫一聲:“狗日的,老子不要去挖煤!”

話一落,元寶兒一個鯉魚打滾從床榻一躍爬起,一睜眼,才發現自己滿頭大汗,再一抬眼,看到眼前的景致後,元寶兒小臉一愣?

他怎麽……怎麽回到了伍家大鱉怪那院子裏下人房他的那個床榻上?

他不是被那王八羔子給發賣送人了麽?送給了楚四公子楚文方!

怎麽,怎麽又回到了這裏來了?

是不是還在做夢呢?

元寶兒立馬抬起手往自己臉上狠狠掐了一把,一時疼得他齜牙咧嘴,又不相信似的,抓著個拳頭朝著床榻上捶打了一把,一時,疼得他飛快甩手,這時,目光一掃,在桌子上看到了他的那個破包袱。

元寶兒立馬將被子一掀,連鞋襪都來不及穿,便一把跳了床,將包袱一扯開,裏麵衣裳鞋襪,全部都是他的貼身之物,正是他原先抱著一路跟去楚家的那個破包袱?

元寶兒抱著包袱,當即一屁股跌坐在了凳子上。

他一邊揉了揉臉,一邊疑惑震驚道:不是夢,竟是真的,他又回到了太守府,回到了伍家,回到了那王八羔子的院子裏?

這個發現,一時令元寶兒百感交集。

到底發生了什麽?

他昨兒個不是已被那姓伍的像貓兒狗兒,貨物般賞了人麽?

怎麽又回到伍家了?

昨兒個到底發生什麽呢?

元寶兒冥思苦想著,這才發現自己這會兒腦袋脹脹的,對了,他昨兒個晚上偷吃酒了,還被那大鱉怪逮了個正著,嚇得酒一嗆,辣了嗓子,嗆得他肺都要咳出來了,再然後,推推搡搡間,好是稀裏糊塗泄憤似的撓了那王八羔子幾下,再然後,再然後,他便思緒混亂,什麽都記不得了。

這是,又回到了伍家?

那姓伍的不打算賣他送他了?

不行,他得去探個清楚明白。

當即,將鞋子一蹬,元寶兒便風風火火的躥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