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酒,遠比自己想象中更要溫和許多。

元寶兒幼時被元老根用筷子蘸著酒喂過,後來來了太守府,他師父老崔是個酒鬼,他那酒葫蘆日日不離手,裏頭的酒多半都是他去打的,元寶兒偶爾會偷偷揭開酒蓋抿上小口,崔老頭吃的那酒,辣嗓子,相比之下,這些爺們的酒,才叫一個美味濃鬱。

也是,他爹,跟崔老頭他們吃的酒,哪能跟這些富家子弟們吃的酒比,不過要依元寶兒說,他爹和崔老頭吃的酒夠辛辣,又衝嗓,那才叫好酒。

眼下這酒,好喝是好喝,就是沒得什麽滋味。

一杯酒一口悶下後,元寶兒砸巴了下嘴,一抬眼,見伍天覃他們進來了,元寶兒便翻著白眼抱起了酒壺,直接將臉嗖地一轉,嘴裏冷哼一聲,提起手中的酒壺便上前依次給楚四,長生,赫三的座位上貼心的蓄滿了酒杯,唯獨漏了伍天覃一個。

此時,他的這些小動作並未曾引起那些貴公子們的注意。

赫三見他們進來立馬起身相迎,衝著鳳蕪殷勤作了一揖道:“鳳蕪姑娘一曲琵琶名震江南,舍下曾幾次下帖,卻無緣得見姑娘一回,今日沾著四弟和二哥的光,不知能否得以一睹耳聞鳳蕪姑娘這指尖中的天上曲?”

赫三抑製不住興奮和激動的邀請著。

鳳蕪聞言,朝著赫三笑了笑道:“赫三公子客氣了。”頓了頓,又道:“望不辱命。”

話一落,看了眼身側的侍女,侍女立馬恭恭敬敬的抱著琵琶奉上。

話說這畫舫極大,內裏的空間更是寬闊豪華,隻見裏頭光是屋子都有好幾間,陳列更是應有盡有,若非畫舫有細微晃動,耳邊能夠聽到滋滋水漿滑動的聲音,不然,定以為在哪座氣派絢麗的的府上了。

寬敞精美的八仙桌上,美麗溫順的侍女將各路美味佳肴一一奉上,許是在河中夜遊,上的多是河裏海裏的海物,一個個肥美又碩大的大螃蟹,一個個比他拳頭還大的胖頭大蝦一一擺放了上來。

元寶兒生在中原地帶,極少吃過這些海貨,便是兒時,最多不過是吃過些往河裏摸的小河蝦小蟹罷了,可是來了這元陵城才知元陵城海運極為發達,這裏的人愛吃海裏的東西,尤其是老太太,每月得送上幾回蟹肉鮮粥,一開始元寶兒吃不慣,可後來偷吃多了,便越發覺得鮮美濃鬱。

以往,給那老太太煲的海鮮粥裏,有不少偷偷進了元寶兒的肚裏。

自打離開廚房去了那淩霄閣後,元寶兒已一個多月沒有嚐過這些好東西了。

這會兒見上的菜一道道全是他愛吃的,元寶兒不免有些目光發直了起來。

奇怪,如今才五月的天,螃蟹怎地這般肥美,往年不得到中秋前後才能見到這般肥碩的大螃蟹麽?

偏偏,桌子上的那幾人這會兒目光卻壓根無心在席麵上,一個個全都直直望著前頭鳳蕪方向看著,白糟蹋了一桌的美食。

隻見這會兒那鳳蕪姑娘素手芊芊,側坐在臨窗的繡凳上,她低眉淺笑,十指輕輕撥動間,一道道優美空靈的旋律便在畫舫裏緩緩傳響了起來。

遠遠望去,隻見那鳳蕪姑娘眼波流轉,百般風情,舉手投足有股妖而不魅,豔而不俗的妖嬈風情,卻又奇跡般的,她的曲子裏並無討好獻媚之意,空靈,清幽,仿佛與窗外河端兩側的夜色融為一體,就連不懂音律的元寶兒也漸漸被她的曲子給吸引。

真是人美,曲子更美,怪道一個個眼高於頂的貴公子們會將這麽個身份低下的歌姬捧上了天,原來人分三六九等,就連妓,女,也是分三六九等了,有美貌和實力的人到了哪兒都會受人推崇。

不過,生得再美,曲子彈唱得再好又如何,伍家絕計不會允許這般身份的女子進門的。

元寶兒不免替那美人感到一絲可惜。

一時,目光環視一圈,隻見桌麵上,楚四這日坐在正位上,左右兩側是伍天覃和長生,赫三坐在對麵,楚四和長生二人聽得專著和認真,楚四公子手指搭在桌麵上,隨著音律起伏漸漸敲打著桌麵,對麵赫三則較為誇張,直接將整個人身子背了過去,雙手搭在楠木交椅的椅子背上,再將下巴枕在手背上,聽得那叫一個晃頭晃腦,如癡如醉。

元寶兒視線又一轉,落在了左側那姓伍的身上,隻見那姓伍的此刻端著個酒杯,神色淡淡,許是對於此等稀罕之景早已習以為常,並不像旁人那邊驚豔或者癡迷。

若元寶兒記得不錯的話,那鱉孫子的酒杯裏頭根本沒酒了。

他端了個空酒杯。

哼,竟還裝模作樣的。

元寶兒再次在心頭翻了個白眼,一邊翻著白眼,一邊下意識地將酒壺壺嘴送到嘴邊,輕輕啜了一小口酒,在沒人察覺的角落裏,諸不知,一整日裏頭,這些貴公子們今晚喝的酒全部都是打元寶兒嘴裏淌過的。

不想正偷嚐得正歡時,這時,許是察覺到他目光的探究,隻見那舉著空酒杯淡淡賞曲之人忽而嗖地一下將臉轉了過來,那雙更古無波的雙眼如同深潭似的,瞬間落到了元寶兒眼中。

兩人毫無征兆的四目相對了個正著——

元寶兒似沒有料到這臭王八竟會偏頭朝他看過來,畢竟,那臭王八打一早起就沒給過他半個眼神,還直接將他給發賣送人了,以至於這突如其來的一對視,一時令元寶兒當場愣了一下。

下一刻,待他反應過來後,隻驟然冷不丁聽到“噗”地一聲,正在專心致誌,如癡如醉聽曲兒的眾人煞時一個個驚得從坐席上站了起來。

“下雨了?下雨了?”

“怎麽突然下雨呢?”

隻見赫三直接捂著腦門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楚四,長生二人亦是一邊摸著腦門上的雨水,一邊起身四處探尋著。

唯有那伍天覃紋絲不動地端坐在椅子上,在眾人爭相紛亂之際,他早已噌地一下打開了折扇,擋住了元寶兒的噴泉般的攻勢。

這突如其來的一幕,直接打斷了那道神仙曲,就連鳳蕪姑娘也直接停止了彈唱,抱著琵琶起了身,眾人爭相相望,這時,隻見八仙桌楚四後頭的元寶兒這會兒正掐著下巴,蹲在地上大咳特咳了起來。

這伍天覃那突如其來的一眼,一時嚇得元寶兒直接將嘴裏的酒一口噴了出來,酒一半噴出,一半卡在了喉嚨眼裏,卡進了氣管裏頭,火辣辣的酒,嗆得元寶兒眼淚鼻涕一時淌了一大把。

不想,這酒初嚐時覺得口感溫和,可後勁卻十足勁道,元寶兒方才偷喝了不少,方喝時不覺得,這會兒酒勁漸漸上頭,隻覺得一陣暈頭轉向了起來。

再加上,嗓子眼被嗆,被辣得一陣陣生疼,整個喉嚨都要廢掉了似的,元寶兒掐著脖子一聲聲咳著,險些將整個喉嚨,整個胃部都給咳了出來,他一邊咳,一邊掐著脖子,整個小圓臉瞬間漲成了青紫色,他痛苦得渾身無力支撐,好像隨時隨地都要死掉了似的,這時腳下一個打擺子,便要一頭朝著八仙桌的桌沿上一頭撞去。

眼看著頭就要碰上。

這時,胳膊忽而被人一拽,一隻大掌朝著那桌沿上一貼,元寶兒腦袋直接撞到了一張手心裏,再然後,整個人還沒緩個神來,整個身子就被一把提拎了起來,再然後,腮幫子被人狠狠一掐,一杯濃茶便被直接灌進了他的嘴裏。

那茶就跟天山上的甘泉似的,元寶兒大口大口吃著,然而嗓子實在是太疼了,壓根咽不下去,他一邊咽,一邊吐,他一邊吐,伍天覃一邊灌,整個過程行雲流水,熟稔得就跟上演過無數回似的。

八仙桌外另外幾人一時你瞅瞅我,我瞅瞅你,竟難得靜悄悄的,無一人出聲。

直到整杯茶被灌完了,伍天覃目光一抬,一旁的楚四立馬將他那杯端起送了過去。

伍天覃毫不猶豫,接過繼續往元寶兒嘴裏灌。

一連著灌了整整兩杯茶,終於嗓子眼被打通了似的,喉嚨處撕心裂肺的疼痛感得以緩解,然而,下一刻,排山倒海的眩暈感便朝著元寶兒席卷而來。

隻覺得那酒的後勁一下子被方才那一嗆給激發了似的,又加上喉嚨處的火辣辣的,以及船上的眩暈感接二連三的朝著元寶兒排山倒海的席卷而來,當即難受得元寶兒哇地一聲大哭了起來,隻一邊哭一邊暈頭轉向的推搡著那伍天覃,嘴裏嗚咽道:“不要你,不要你,放開我,嗚嗚,疼,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爹,娘,寶兒要回家——”

“嗚嗚,快接寶兒回家——”

楚四見元寶兒對二哥如此抗拒,猶豫了一下,緩緩走過去,衝著伍天覃,道:“要不,二哥,將寶兒交給弟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