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天覃一時看了看元寶兒,又掃了身側問玉一眼,冷不丁地被這一席話一時給懟得——有些懵?
什麽?
這都什麽跟什麽?
什麽月不月錢,幹不幹活的。
伍天覃當了二十來年的主子,還是頭一遭遇到如今這情境,一時被這話懟得有片刻的微怔,倒也不是被眼前這一幕給唬住了,而是,他活了二十餘載,還是打頭一遭遇到這樣的場麵,他一個當主子的,哪裏辯過勞什子月不月錢的事?
這檔子末流小事哪配輪到他這個當主子的操心?
所以,今兒個眼前這一幕唱的是究竟是哪一出戲碼,叫做……討錢?還是叫做……罷工?亦或是叫做……罷工造反?
嗬,好家夥,一個奴才這如今是要翻到他的頭頂來算賬來了麽?
伍天覃短暫的愣神過後,一時隻覺得又氣又笑。
半晌,隻微微挑著眉悠悠朝著遠處那罷工小奴身上瞅去。
話說此時的元寶兒已被兩個婆子拖到了門口的位置,婆子一撒手,他便一屁股癱坐在了地上,大腿並攏,兩條小腿撒開,跟隻八爪魚似的,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說這話時,他咬牙抬起了下巴,拚命仰著臉,忍著淚,小臉朝著屋子外頭高高仰著,一副倔牛似的死倔模樣。
可聲音裏卻透著一絲微微的哽咽和顫抖,眼淚一滴一滴往下墜著,可見裏頭的委屈和憤恨之意。
遠遠的看去,倒是有幾分可憐模樣。
伍天覃此時坐在室內,這個時辰,外頭太陽早已經高高掛起了,外頭豔陽高照,屋子裏卻有些昏暗蔭涼。
從伍天覃這個方位遠遠看去,隻覺得一抹灰白交錯的光芒投射,籠罩在門口那道身影上,將他整個人籠罩在了一片明暗交替的光影中,叫人一時將人辨不真切,隻覺得渾身微光閃閃。
不過,那小奴生得圓潤,尤其是那張小臉,圓溜溜的,圓頭圓腦的,雖看不清具體麵相,可在那明暗交替的光影裏,卻將他那張圓滾滾的側臉描繪得清晰無疑。
伍天覃還沒有見過那樣圓滾的臉,許是角度所至,看不到口鼻,看不到眼耳,任何突起的五官全都看不到,隻看到了一張微微鼓脹圓滾的側臉,圓得像是半瓣圓溜溜的屁股,又像是那天庭上王母娘娘坐席上最飽滿圓潤又最嬌豔欲滴的蟠桃。
伍天覃盯著那張圓滾滾的臉,半晌,這才漸漸晃過神來,原本滿腔怒意一時也不知緣何,好似在這一刻快要全然化為烏有了似的。
看著遠處癱坐在地上的那小奴,一時忽而想起,好似自打這元寶兒來了淩霄閣後,他這院子是日日被大鬧天宮,至於那小兒,不是被踹翻在了地上,就是被踹趴在了地上,不是被嚇得雙腿發軟,失魂落魄,便是被嚇得……嚇得尿褲子?
要麽便是被倒掛在樹上,險些被人一把捆了扔到那護城河喂魚?
他年紀小小的,怎地就這般能折騰呢?活似個小王八似的,打不死,也滅不了的。
這樣一想,又悠悠抬著眼朝著那固執又強氣,單薄又茂盛,清瘦卻又無比堅韌的狗尾巴草身上遠遠探了一眼,伍天覃臉上原本的怒火中燒淡了大半,不過臉上依然帶著三四分威嚴,隻微微眯著眼,半晌,衝著遠處那道身影緩緩道:“怎麽回事?你好生說來。”
伍天覃見那小兒話中有些緣故,語氣倒是鬆了兩分。
不想,他這話一落,卻見那小兒仿佛蹬鼻子上了臉,隻冷不丁抬手朝著臉上的眼淚一抹,又將下巴往上高抬了幾分,臉上的憤怒好似更要大了兩分,隻咬著牙關梗著脖子一字一句繼續憤恨道:“哼,好生說有用麽,有個屁用,有個勞什子好說不好說的,好生說了我的月錢會還給我麽,不給的話,說了有個屁用!”
元寶兒梗著脖子悶頭說著。
整個人好似儼然浸在了領不到月錢的憤恨和氣憤之中完全無法自拔。
語氣便要抑製不住的跋扈了起來。
他這大逆不道的話一落,驟然隻見整個屋內屋外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瞪大的雙眼看著他,心都跳到了嗓子眼了,是大氣不敢再出一下。
心道:這小兒魔障了不曾?竟敢這般跟主子說話?
直到不知過了多久,隻見那伍天覃臉上好不容易消散了大半的怒意再次滿滿的蓄滿了。
伍天覃這人從不心慈手軟,就剛剛一不留神心軟了那麽半寸,不想,竟被啪啪打了臉了。
對方絲毫不感恩戴德,竟還開起染坊來了。
伍天覃隻嘴角微微一抽,半晌,緩緩閉上了眼,再次睜開眼時,他強自忍著太陽穴處的陣陣暴跳,隻微微呼出了一口氣,良久,一動不動地盯著遠處那不長眼的小兒嗖地一笑,二話不說便一字一句道:“給爺拖下去,打!”
說這話時,伍天覃雖在笑著,可那笑聲卻讓心驚膽顫。
這驟然變冷地聲音與方才的溫和之聲儼然成了天壤之別。
這話一起,叫周遭眾人齊齊一震。
元寶兒方才還沉浸在咬牙切齒之中緩不過神來,這會兒見那伍天覃的聲音如雷,便不由將脖子一縮,又見那兩個婆子複又齊齊湊了過來,整個人一愣,這才後知後覺反應了過來,剛剛……剛剛自己頂撞了那活閻王?
元寶兒當即緊咬著唇,片刻後,複又立馬梗著脖子強自擠出了兩滴眼淚咬牙切齒一鼓作氣道:“打便打,要打便一口氣打死了我罷,我上月白幹了一個月的活,一日假未請,派活的倒是一個二個,一十個二十個的派,沒日沒夜的將人當牛當馬的使喚著,可到了發錢的時候卻一個個提著褲腰帶轉眼跑沒影了,怎麽著,哪個黑心醃臢貨竟連個跑腿小兒的月錢都敢卷,爺不去將那貪墨銀錢的臭狗屎打死,反倒是要將我這個無辜小兒打死,打死便打死了罷,橫豎,每個人幹活都有錢領,唯有我元寶兒幹了活卻四處領不到錢,日日挨罰挨打挨冤挨罵便也罷了,如今卻連個糊口的月錢都不給了,要錢沒錢,要尊嚴沒尊嚴,活得還不如豬狗自在,爺今兒個一板子打死了我,倒得了個自在!”
話說元寶兒梗著脖子扯著嗓子一字一句大聲嚷嚷著。
聲音越嚷越大。
邊嚷邊哭,邊嚷邊叫。
頗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起先還有些憤憤不平,說到最後,細數這個把月來的所有委屈和迫害,頓時悲憤和哀怨頓從胸腔滋滋而生。
說到最後,隻見那元寶兒隻一邊淌著淚,一邊扯著嗓子嗷嗷道:“命雖小,錢為大,橫豎不給我發錢,日後休想我幹活,我一日活兒也不會幹,半日活兒也不幹,要麽將我給打死,要麽將我的月錢還了我。”
說到最後,隻見那元寶兒朝著地上便是一躺,隻一邊抹淚,一邊蹬腳,竟當眾耍起橫來了。
兩個婆子要來扯他,被元寶兒一腳踹了走道:“老貨,敢拽小爺!起開!”
一人要來扯他的手,便被元寶兒張開五指朝著手背上狠撓了一把,一時疼得那老婆子“哎喲喂,俺的個娘呢,俺的一把老骨頭給你擰斷了呢”。
隻見那元寶兒躺在地上,有人來抓他時,他便跟個泥鰍似的,四下滑溜著,又跟隻小龍蝦似的張牙舞爪著,以一敵二,是擾得兩個婆子被踹被撓了幾腳幾下,卻壓根近不了他的身。
眼前的這一幕活比大街上耍雜耍的還要厲害生動,一時瞧得屋裏屋外各個瞪大了雙眼,瞧得所有人一臉目瞪口呆。
眼看著整個屋子要被他一人給掀了。
直到不知過了多久,隻聽到“砰”地一聲,伍天覃抬手便朝著桌子上用力一拍,瞬間整個屋子裏頭一震。
那屋子中央二老一小的猴把戲這才齊齊停了下來。
兩個婆子眼尖,立馬忍痛怒罵的退了下去。
二人一走,便見那元寶兒一人直挺挺的躺在了屋子中央,忽而躺屍似的,一動不動了。
伍天覃麵無表情的盯著那在地上一頓亂滾,以一敵二的,破罐子破摔的小兒,一時微微板起了臉。
半晌,忽又見他擰著眉頭,不由抬手朝著太陽穴,朝著耳朵裏撓了去。
那小兒一口一個錢錢錢的,落到了伍天覃耳朵裏,隻有滿耳朵的錢錢錢。
他一邊哭一邊叫,一邊踢一邊踹,竟還跑到地上亂滾著,簡直比女人一哭二鬧三上吊還來得刺耳磨人。
平白叫人頭疼得厲害。
伍天覃隻覺得太陽穴滋滋滋的直亂跳著。
這樣想著,伍天覃隻陰著一張臉從椅子上起了身,一步一步走到了屋子中央,走到了那元寶兒跟前,居高臨下的將人死死盯著。
隻見此時的元寶兒大鬧一場後,這會兒渾身淩亂不堪,腳上的靴子踹飛了一隻,一隻歪歪斜斜的套在腳上,一隻連裹腳布都踹飛了,因在地上亂滾了幾遭,渾身灰塵,衣襟歪斜,頭發半落,整個瘋婆子似的。
尤其是臉上,沾滿了汙垢灰塵,一張白白淨淨,如同瓷器似的小臉成了塊破瓦礫了,肮髒不堪。
見伍天覃過來,元寶兒便直挺挺的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了,既不像剛剛那樣亂滾掙紮了,也不像剛剛那樣哭哭啼啼,亂吼亂叫了,隻緊閉著雙眼,一聲不吭的躺在那裏,如同一具屍體似的,一副悉聽尊便,任人宰割的模樣。
伍天覃麵無表情的將人盯著,恨不得將人一把踩死了了事,良久良久,卻是忽而抬腳朝著元寶兒腿上便是一腳踹了去,而後微微眯著眼衝著腳下這具躺屍微微咬牙道:“好個混賬狗東西,爺竟不知你還是個大無賴,還有著這樣一身好本事。”
伍天覃淡淡諷刺著。
語氣裏頭卻又似乎透著一絲咬牙切齒,惱恨又無奈的味道。
隻覺得這小兒就是坨臭狗屎,踩罷,嫌髒,不踩罷,嫌臭,真真是恨不得將人一板子打死了了事。
話一落,便見那伍天覃揉了揉腦門,最終冷哼一聲道:“有本事你今兒個便在此處躺上一日。”
說完,伍天覃忽而將扇子一撐,打開了,伍天覃掃了腳下那小兒一眼,目光一抬,隻一邊飛速搖著扇子一邊遠遠朝著對麵問玉臉上問去道:“究竟怎麽回事,你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