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川姐姐可知太太喚我何事?可是跟昨晚一事有關?”

話說元寶兒跟在銀川身後,亦步亦趨的朝著正房大院去著。

這條道元寶兒不算陌生,當年剛被發賣進太守府時,來的頭一處便是太太的大院。

後來,他想方設法想從廚房出來,還特特塞了銀子給銀川,也曾被太太召喚過。

不過,卻沒有哪一回像是這回這樣心驚過。

不會是大鱉怪昨兒個回得晚了,遭了太太的恨罷,又或者昨兒個大鱉怪頂撞了太太,還是……還是他們昨兒個賭錢一事鬧到了太太耳朵裏?

無論哪一樁,便是太太再恨,終歸不會拿他親兒子下手的,所以,這禍事最終又鬧到了他元寶兒頭上來了?

他娘的,他這是造了哪門子孽啊,他屁股上的傷還壓根未曾好透了,今兒個不會又要遭太太的罰罷。

元寶兒一時心中七上八下的。

這時,隻聽到銀川道:“一會兒到了你自該知道了。”

說著,看了元寶兒一眼,歎了口氣,道:“快些罷。”

說著,領著元寶兒入了正房大院。

一大早的,院子裏頭靜悄悄的,偶有穿紅戴綠的婢女托著托盤在回廊間穿行,卻也一個個靜悄悄的,未曾發出任何聲響。

元寶兒熟門熟路的跟在銀川身後,擰著小眉頭進了正屋。

待繞過正廳,銀川朝著元寶兒招了招手,竟領著他來到了東側一間屋子外頭,中間隔著門簾,是串珠的門簾,富麗又精致,一眼看去,就跟掛了一串串的寶石似的,一眼便知華貴奢侈。

這裏是太太的臥房?

前幾次每回來,都是在外間的廳堂召見的元寶兒,元寶兒還從未曾入過太太的臥房了,正狐疑間,這時銀川撥開珠簾進去通報,很快又返了回來,撥開簾子衝著元寶兒道:“進來罷。”

元寶兒微微吸了一口氣,低眉順眼的踏了進去。

方一踏入這間屋子,便覺得一股清涼之氣撲鼻而來,屋子裏頭竟是放了冰的,比外頭涼快不少。

跟大鱉怪的屋子差不多。

入了大鱉怪的屋子後,元寶兒才知,這些主子們的夏天可與他們這些奴才們的夏天格外不同。

元寶兒夏天怕熱,怕蚊蟲叮咬,可自打來了大鱉怪正房後,所有的困擾都不存在了,原來天氣熱可放冰塊納涼,蚊蟲多可以焚香驅蚊,橫豎所有的苦難都挨不到這些主子們的邊。

這臥房依然大得沒邊,入內後元寶兒不敢胡亂張望,隻略略掃了一眼,出人意料的並非奢侈豪華的那種,反倒是極為古樸,無論是擺件還是裝飾,都透著股子低調樸素的味道,與伍天覃那富貴逼人的臥房乃天壤之別。

此時,屋子的東角有張美人榻,遠遠看去,太太俞氏仿佛歪在了美人榻上閉目養神,閉著眼,仿佛睡著了。

元寶兒走近時,一旁的銀紅湊過去小聲耳語了一番,俞氏這才緩緩睜開了眼,由著銀紅扶著端坐了起來。

“小的元寶兒見過太太。”

銀川一路將元寶兒領著跟前,元寶兒十分有眼力見的跪下朝著俞氏磕了個頭。

他雖對大鱉怪沒個好臉色,那是因著大鱉怪不做人在先,太太和老爺,元寶兒還是極為敬重的,畢竟,老爺當年一舉放糧救災,保了那麽多災民的性命,他又被太守府買了,過了兩年多太平日子。

於公於私,這二位都令元寶兒尊重。

且方才飛快地瞅了一眼,仿佛看到太太氣色並不好,額頭上還搭著一塊方巾,瞧著像是犯了病的模樣。

元寶兒愈發小心翼翼了。

元寶兒磕頭問好,卻見頭頂久久沒有回應,元寶兒低著頭不敢抬起來,卻能察覺到一道目光一直落在了他的身上,直到良久良久,忽而頭頂響起了一聲咳嗽聲。

“太太。”

一旁的銀紅立馬關切輕喚了一句。

“不礙事。”

俞氏低低咳嗽一聲。

這時,銀紅趕忙遞了杯茶過來,俞氏接了潤了潤喉,這才將茶杯遞給銀紅,隨即揉了揉眉心將額頭上的方巾拿了下來,衝著跪在眼前的小兒道:“你的傷可好些了不曾?”

俞氏盯著腳邊的小兒淡淡開口發問著。

許是因病緣故,嗓子透著一股子淡淡的沙啞,相比之前,少了幾分溫和溫婉,多了幾分虛弱和淡漠。

落到元寶兒耳朵裏,卻讓他一方麵心頭一驚,一方麵又微微詫異。

沒想到太太還記得他受傷了,還特特問候一番,這對於府中一個看門小童而言,已是莫大榮耀了,然而,問這話時,又見對方語氣並不如往日和善,以至於落在了元寶兒耳朵裏,讓他有種奇怪的割裂感,一時辨不清楚,對方的深意。

隻見元寶兒怔了片刻後,立馬恭恭敬敬道:“勞太太惦記了,小的傷勢已大好了,多謝太太掛念。”

元寶兒誠懇說著。

說完,又見頭頂靜默了一陣。

對方又沒說話了。

然而元寶兒依然能夠察覺到那道虛弱卻精悍的目光一直穩穩停在他的頭頂,在他的身上,來回遊走,帶著股子顯而易見的審視和端詳。

屋子裏很靜,靜得仿佛能夠聽到繡花針落地的聲音。

元寶兒一動不動的跪著,尤是他安慰自己不要胡思亂想,卻也不得不胡思亂想了起來。

隻覺得一股奇奇怪怪和不好的預感越發強烈了起來。

不多時,鼻尖甚至冒出了一顆顆細細密密的汗珠來。

正當他一臉警鍾大作,為昨日之事飛速尋找托辭時,這時,終於見頭頂的人說話了。

“我記得你是兩年前春末入府的?如今馬上八月了,滿打滿算入府也有兩年半了?”

俞氏淡淡問著,一邊問著,一邊將美人榻上的薄毯扯了過來搭在了膝蓋上,繼續道:“你家中可還有哪些人?父母長輩們俱在麽?”

俞氏的語氣不急不緩,不喜不怒,聽不出任何情緒。

元寶兒聽了心裏頭直打鼓。

怎麽忽然間問起他的細則來了?

要知道被主子惦記,不是喜事兒就是壞事兒,對元寶兒這樣日日偷奸耍滑之流來說,似乎是跟喜事壓根沾不上邊的。

心裏一時煩雜,嘴上卻依然乖乖順順回道:“回太太,小的正是兩年前春末入府的,當年小的跟隨爹娘一道逃難,一路顛沛流離,餓得皮包骨,又犯了病痛,差點兒便要一命嗚呼了,好在小的祖墳上冒了青煙,趕上老爺開倉放糧得了救濟,又趕上大公子宅心仁厚,請了大夫為小的看病,還將小的買進了太守府,太太老爺還有大公子就是小的的再生父母。”

元寶兒難得一臉賣乖嘴甜的說著。

一路溜須拍馬,上趕著說著好話。

頓了頓,又道:“小的的爺奶早已過世,家中長輩隻有爹娘二人了,不過爹娘如今不知去向,不知是還在元陵城內,還是去了旁處,又或者回了老家。”

元寶兒一五一十將自己的出處表明。

他順道著想將自己爹娘將來要為他贖身一事表明,不過一抬眼,正好對上了俞氏那雙直直盯著他的眼睛,元寶兒神色一怔。

隻見俞氏這日氣色確實不佳,臉色蒼白羸弱,看著病氣纏身,然而那雙眼卻犀利精悍,直勾勾地,死死的盯著元寶兒的眼睛。

在此之前,太太俞氏在府中一直是溫柔慈目的化身,在元寶兒心中亦然。

然而這一回,元寶兒頭一回從俞氏眼裏看到獨屬於上位者的威嚴和肅殺,看得元寶兒心頭陣陣緊縮,仿佛察覺到了一股複雜的,幽暗的,輕易不曾察覺到的危險氣息。

兩人遠遠對視著。

很快,元寶兒將頭一低,避開了那道灼人目光。

不敢在貿然開口。

這時,隻聽到俞氏再次淡淡開口道:“這麽說,你家中隻有你這麽個獨子了。”

說著,不待元寶兒回複,俞氏又道:“自古良民若非遭到苦難沒有想入賤籍的,想來當年你爹娘也是走投無路這才將你發賣入我太守府的,你乃你們家唯一的香火血脈,如今年紀漸漸長,可有何安排打算。”

俞氏不急不慌慢慢細說著。

卻不給元寶兒打斷的機會,說到這裏,忽而又重新端起了茶杯,握在了手中,繼續道:“這元陵城乃伍家原籍之地,對伍家來說雖情誼深重,不過老爺為官為民,沒有死守著原籍之地上任的道理,如今老爺在任上已快三年,他政績斐然,三年一過必定動遷,府中便也留不下這般多的家丁隨從,屆時許是會發賣一批人出府,你雖不是伍家的家生奴才,不過看在你伺候主子伺候得還算精心的份上,這大半年來在覃兒手底下也吃了不少苦頭,念及你年紀尚小,也不忍再將你發賣到別處,這些日子我便派人留意留意,打探打探一番你爹娘的消息去處,待打探到後便遣你出府,你看如何?”

俞是目不轉睛,一動不動的盯著元寶兒頭頂說著。

說到最後一句話時,原本低著頭跪在她腳邊的元寶兒猛地一下抬起頭來,隻瞪著雙眼,一臉懵然的看著俞氏。

“怎麽,你不樂意?”

俞氏見元寶兒反應激烈,一時將茶碗朝著案桌上重重一擱,隻眯著眼,雙目緊緊的盯著他,目光極為威懾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