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緩緩行駛著。

若沒記錯的話,這回應當算是伍天覃第四回帶元寶兒出門了。

第一回是去棲鳳山獵綠山雀,第二回去梨園讓他扮作伶人唱戲,第三回則是將他發賣了送人到楚家,這是第四回。

每一回都沒幹啥好事。

不是險些丟了小命,就是扮作女人受辱,再就是直接將他送人,這一回,這大鱉怪又要作甚?

元寶兒一時掀開簾子趴在窗沿上,漫不經心的往外探著,三心兩意地欣賞著窗外的景致。

橫豎,元寶兒已在心裏頭默默打好了腹稿,但凡出門,便需警鍾大作,要知道他可沒少得罪那大鱉怪,昨兒個一事稀裏糊塗的,眼瞅著像是個沒有徹底了斷的,今日一早那大鱉怪更是隻字未提,指不定今兒個想了什麽法子怎麽懲治他呢?

元寶兒心裏憂心忡忡的琢磨著。

他想怎麽懲治他?

莫不是又要將他給發賣了,可是,可是今兒個出門匆忙,他的錢財細軟全都未帶,尤其,昨兒個姓伍的賞給他的那幾十兩銀子,沒帶不說,還沒藏得徹底嚴實了?

哎,早知道,今兒個怎麽也該揣身上的?

元寶兒一臉後悔的琢磨著。

大抵是出門的次數多了,元寶兒也還算輕車熟路,一上馬車他便難得從容,瞅了軟榻上那大鱉怪一眼,他便將身子一歪,直接趴在窗戶上假借著探頭探腦欣賞窗外景致,避免與那大鱉怪眼神接觸,言語接觸,以免喚醒昨夜之事,來個今日爭對。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總覺得背後那雙眼睛,視線時不時往他背後瞟著,直到馬車一拐,悠悠駛入了主街,這時,軟榻上那伍天覃終於冷不丁開了口,道:“外頭有什麽好瞧的,窗外風大,將簾子落下罷。”

伍天覃歪著軟枕上淡淡吩咐著。

雖沒有指名道姓,然而馬車裏就他和元寶兒二人,毫無意外這番話是對他說著。

這話一起,元寶兒翻了個白眼,卻終究不得不落下了簾子,轉過了身來。

伍天覃掃了那元寶兒一眼,見他小嘴撇著,嘴裏仿佛嘀嘀咕咕著什麽,橫豎沒個好話,他也懶得計較,隻淡淡看了他一眼,片刻後,忽而指著身旁小幾另外一側漫不經心道:“坐在榻上來罷,那兒有個枕頭,若傷口疼的話,便墊著坐罷。”

伍天覃淡淡說著,語氣還算溫和,頓了頓,挑眉看了元寶兒一眼,那神色好似在說:爺寬宏大量吧?

不想元寶兒聽了,卻抬眼看了他一眼,並不打算領情,隻眼觀鼻鼻觀心道:“小的傷口已經好些了,坐在這裏不打緊,勞爺掛念了。”

元寶兒垂著眼,盯著自己的鼻尖說著。

嘴上雖說著客氣話,不過語氣卻並不見多麽恭奉。

果然,伍天覃聞言,扇子朝著小幾上一敲,不過三兩句話間便險些咬炸毛了,聲音冷不丁提了幾分,道:“元寶兒!”

伍天覃嗓音陡然一升高,牙齒裏帶著幾分咬意。

元寶兒垂著的目光一抬,斜著看了他一眼,便見伍天覃緩緩吐了口氣,半晌,語氣又一緩,隻緩緩道:“過來給爺倒杯茶。”

這一個吐氣間,一瞬間,好似萬般情緒轉換,轉眼由狂風暴雨變得雨過天晴了。

元寶兒一邊納罕,一邊早已習慣他情緒陰晴不定,倒是見怪不怪了。

到底閻王手底下幹活,小鬼不得過於放肆。

終歸還是緩緩起了身,一步一步不情不願地挪了過去,給那伍天覃恭恭敬敬的倒了杯茶,而後,順勢在一側坐下。

果然,這軟榻上要比一旁的軟凳舒坦多了,鋪的是上好的波斯地毯,屁股一落座,便覺得軟乎柔膩。

坐在這裏,坐在這個位置,元寶兒忽而就輕易地想起前幾次隨著伍天覃出行時,每每都是那伍天覃慵懶散漫地歪在這軟榻上,然後吩咐元寶兒跪在他腳下給他揉腿捏腳,不想,今兒個倒是倒是難得善心大發一番,讓他坐上軟榻了。

不過,兩人並肩坐在一塊兒,一時靠得太近,兩人又無甚話說,隻覺得氣氛略有些怪怪的。

以前,要麽那伍天覃使喚他端茶倒水,要麽使喚他捏腳捶背,如今倒是不吩咐他了,也不見那伍天覃懶懶散散的睡覺享樂,兩人幹巴巴坐著,不知為何,隻覺得時間分外難熬。

馬車裏頭卻靜悄悄的,靜得仿佛能夠聽到彼此的呼吸聲。

七八月地天氣,太陽高頭,漸漸悶熱。

坐著坐著,元寶兒漸漸有些坐立難安了起來。

忽然覺得有種荒謬的念頭,那就是,他似乎覺得原先那大鱉怪頤指氣使雖叫人生厭,卻反倒是叫人自在的,如今,那大鱉怪竟不說話,馬車裏太安靜了,元寶兒覺得略有些難受,慢慢的,鼻尖開始冒了一層薄薄的汗珠。

又許是衣裳領口太過嚴實的緣故。

元寶兒一時仰起了脖子,拽了拽領口,想將領口扯鬆些,不想,這時,一直沉默不語,沒有說話的伍天覃忽而淡淡的掃了他一眼,道:“怎麽穿的這身白的,你不是喜歡穿藍的麽?”

伍天覃驟然開口,懶洋洋問著。

元寶兒摸著領口的手微微一頓。

他算是知道今日為何這樣別扭和難受了,感情全是因著這身衣裳。

他習慣穿戴原先那些舊衣裳了,衣裳雖舊,卻是十分舒坦自在,方才出門前,大鱉怪吩咐他將那身舊衣裳換了,換他給他備的新衣裳,新衣裳十分合身,無論麵料尺寸皆是上乘,穿起來自然要比那些舊衣裳精致氣派,可是元寶兒卻覺得有些束手束腳,令他頗不自在,他還是覺得舊衣裳舒坦合身。

衣裳的款式麵料暫且不論,最令他別扭和難受的是來自那大鱉怪時不時瞥來的目光。

實在是令他渾身不大自在。

自打他換了這身新衣裳後,元寶兒後知後覺的發現伍天覃看向他的目光略有些奇怪,元寶兒覺得那大鱉怪時不時的在偷看他,雖然沒有證據。

從淩霄閣到馬車,從背對著到如今的並肩坐著,元寶兒始終覺得對方的目光時不時落在了他的身上,然而令人奇怪的是每每他抬頭看去時,那道目光總先他一步率先收了回去。

是這件衣裳哪裏不對麽?

他胡亂換的,連鏡子都沒照。

他穿白的穿得少,白色不耐髒,以前他是村子裏的孩子王,娘親喜歡給他縫製藍色的衣裳,元寶兒喜歡藍色,今兒個匆匆換衣裳時見藍色那身精致華麗些,下意識地便選了這件素的。

不想,一出來,便見那大鱉怪盯著他看了許久許久,久到元寶兒摸了摸臉,一臉莫名其妙的低頭查看了起來時,那大鱉怪這才緩緩收起扇子咳了一聲。

然後,便是這一路的古怪氣氛。

“誰說我喜歡藍的,小的偏喜歡白的。”元寶兒努了努嘴說著。

倒是有些驚訝,這大鱉怪怎知他喜歡藍色的,是見他穿藍衣裳穿得多麽?

元寶兒撇著小嘴抬杠道。

伍天覃掃了他一眼,沉默半晌,忽而淡淡道:“白色太過素白,襯得你的臉跟鬼一樣,往後不許再穿了。”

他霸道的吩咐著。

說著,目光在元寶兒白皙的小臉上瞥了一眼,隻見他肌膚雪白,晶瑩剔透,原先他穿得破破爛爛一身狼狽還沒覺得,如今換身衣裳,隻見那白皙的小臉,白色的脖頸漸漸沒入白色的衣裳領口裏,整個肌膚的顏色與衣裳的麵料融為一體,一眼看去竟無甚差別,簡直令人晃眼。

原先元寶兒穿得破破爛爛,跟個小乞丐似的,如今不過才換了一身衣裳,方才自那耳房出來時,就跟哪個府上的小公子駕臨了似的,竟讓伍天覃神色都恍惚了起來。

伍天覃忽而有些後悔,早知道,早知道便不該給他備這些衣裳,還是那些破爛衣裳瞧著順眼。

說到這裏,伍天覃忽又莫名其妙的衝著元寶兒道:“既然不喜歡那件藍色的,那一會回去後讓阿常給你絞了便是。”

伍天覃淡淡說著。

說得雲淡風輕。

然而元寶兒聽了卻是愣了一下,半晌,瞬間氣得氣鼓鼓道:“那我這身白的也不喜歡,爺將我身上這件也絞了個幹淨罷。”

元寶兒心裏罵了聲“莫名其妙”,一時氣得胸前上下起伏著。

果然,你看,他的招數便來了,他就知道姓伍的這王八羔子放不過他。

元寶兒氣得恨不得將身上的衣裳扒了扔他臉上。

伍天覃見元寶兒氣得跟隻河豚似的氣鼓鼓的,一時身子一歪,斜枕在小幾上,看著身側的小河豚忽而似笑非笑道:“元寶兒,你個狗東西,倒是見天的給爺擺起臉子來了,爺不過才說了一句,你瞧瞧你,不是喪眉耷眼的,就是氣得小臉鼓鼓的,到底你是爺,還是我是爺?嗯?”

伍天覃似咬咬牙瞪著元寶兒,不過臉上卻未見多少怒氣。

話一落,忽而抬手,往元寶兒氣鼓鼓的小臉上就是一掐,瞬間,元寶兒白皙的鼓脹的小臉便被他修長的手指掐得扭曲變了形。

元寶兒瞬間疼得齜牙咧嘴想要掙脫。

不想,那伍天覃竟還不撒手,一直緊緊捏著他的小臉,見他疼得嗷嗷疼,他似笑非笑的重複逼問道:“到底哪個是爺?嗯?”

元寶兒疼得嘶嘶掙紮,掙紮不過,半晌,終是鼓著臉氣鼓鼓道:“你!你是爺!”

伍天覃聞言這才心滿意足的撒了手,眉頭一挑道:“知道就好。”

說著,忽而又伸出另外一隻手,往元寶兒另外一瓣臉上一捏,瞬間便捏得元寶兒另外半張圓臉變了形,伍天覃覺得十分有趣的,往他臉上放肆掐了一把,末了,捏著元寶兒的小臉勾唇一笑道:“元寶兒,往後爺不打你屁股了,你若日後頂嘴一句,爺就掐你胖臉一把,如何?”

話一落,伍天覃輕笑著鬆開了元寶兒的圓臉。

瞬間,那張白皙的小圓臉上通紅一片,卻被身上那身白衣襯得小臉愈加嬌豔欲滴了起來。

宛若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

倒令伍天覃目光再度一怔。

正要再看時,卻見元寶兒雙手往臉上一捧,一揉,瞬間將那張嬌豔欲滴的臉揉得不見了五官麵容,如同一團發麵的麵團。

伍天覃嘴角微微一抽。

這時,馬車緩緩一停。

伍天覃舉起扇子朝著齜牙咧嘴即將要暴走的元寶兒腦袋上一敲,淡淡笑道:“行了,氣且先攢著,爺一會兒準你小兒發泄個幹淨。”

話一落,伍天覃將簾子一挑,下了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