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氏這番話來得莫名其妙,話題跳轉得太快,卻又如同將一顆平平無奇的小石子擲入湖麵,平白激起了一層巨浪似的。

俞氏是慈母柔妻,多溫柔慈善,尤其在伍天覃跟前,許是知他性子,曆來多遷就寵溺著他,鮮少這般嚴詞厲色過。

這會兒,隻見她端坐在太師椅上,手用力的握著一旁的椅子扶手,整個人正襟危坐著,難得一副嚴厲模樣。

伍天覃聽到這番話,神色似愣了一下,隻微微蹙著眉頭定定的看著俞氏,見俞氏臉色如此,一瞬間嗖地一下斂下了雙目,遮住了眼中的滔天巨浪。

不多時隻忽而緩緩將一旁的茶碗再次接了過來,卻並沒有吃,隻端在手中漫不經心的把玩著,良久良久,微微垂著雙目,隻盯著手中的茶碗,將那茶蓋一下子揭開,一下子撂下,嘴上淡淡道:“太太這話是何意?兒子有些沒聽懂。”

伍天覃忽而輕笑一聲說著。

俞氏一時心急口快嚴厲了幾分,凶了伍天覃一回,卻見兒子笑吟吟的,並未曾見怒,一時又有些後悔心軟。

兒子素來是個吃軟不吃硬的臭脾氣,就是這臭脾氣,打小沒少受他爹打罵,今兒個若是他父親這樣落臉凶他,一早踹翻椅子對著幹了,可對著她這個當娘的,到底遷就了幾分。

俞氏一時抬眼瞅了兒子一眼,幾日不見,今兒個一見都無心多瞧他,這會兒見了隻覺得他清瘦了不少,一時想起覃兒這孩子雖打小犯渾,卻也不是沒有吃過苦頭的。

雖不曾吃過衣食住行上的苦,可有個珠玉的瑜兒在前,他這個調皮搗蛋,性子張狂的在他大伯,在他爹爹跟前,哪裏受過半聲讚?

伍二老爺有多捧著瑜兒,就有多嫌棄覃兒。

他們兄弟二人打小便是作為一對反麵教材出現在伍二老爺嘴裏心裏的。

然而伍秉之越是嫌棄如此,覃兒就越發渾得厲害,一晃十多年過去了,父子二人之間的關係絲毫未見緩和,反倒是越發劍拔弩張了起來。

一個不受父親待見的兒子心裏頭的苦,怕是隻有她這個當娘親的能夠窺探一二了。

這樣想著,俞氏心裏越發心疼了起來,然而越是如此,她越是忍不住出言嚴厲道:“你爹雖時時口不擇言,對你嚴厲苛刻了些,可無論你往日裏再如何胡鬧,娘都一直偏袒著你,因娘知道你行事雖衝動,卻到底是有著幾分分寸的,可如今……如今——”

說著說著,俞氏似有些難以啟齒。

這時,伍天覃將茶蓋一鬆,清脆一聲“砰”的聲音落定,茶蓋複又穩穩落入了茶碗上。

伍天覃終於緩緩抬起了雙眼來,直視著俞氏。

卻見俞氏嗖地一下避開了他的目光,隻雙手用力的抓緊了雙側的太師椅扶手,隱隱有些激動道:“覃兒,你究竟知不知道,近來府中議論紛紛,傳得厲害,府中上下皆在傳揚你與你院子……你與你院子那個叫元寶兒的小兒的荒唐言論。”

說到這裏,俞氏複又嗖地一下將臉轉了過來,直直盯著伍天覃,一臉心急如焚,坐立難安道:“你老實跟娘說,那些荒唐話究竟是不是真的?你跟那小兒……你跟那小兒之間究竟……究竟有沒有旁的齷齪?”

俞氏痛心疾首的問著。

她萬萬沒有想到,有朝一日她竟會與兒子對峙這般難堪的話題。

盡管,哪怕到了現在,到了此時此刻她嘴上雖質問出了這番話,心裏卻依舊是一百個一千個不信的。

就連當初覃兒笑著揚言著要將那鳳鳴樓裏頭第一名妓鳳蕪姑娘納進府裏來時,俞氏都能端得一派四平八穩。

可如今,□□換成了個男人,無論是身體還是心理上,俞氏都是一千個一萬個不能接受的。

她的兒子往日裏無論再怎麽混賬,再怎麽不著調,也絕對不曾荒唐到這個地步啊。

可她萬萬沒有料到,有朝一日,他的覃兒竟……他竟傳出跟個男人的醜聞,還是跟院子裏頭的一個看門小童。

前些日子這些言論傳到俞氏耳朵裏時,她整個人險些如遭雷擊,險些當場昏厥了過去。

要知道,覃兒可是在花街柳巷中摸爬滾打大的,俞氏操心他的婚事,操心他的前程,操心他跟他爹跟他大哥的關係,甚至操心他鎮日在外頭胡搞瞎鬧胡作非為,終有一日會惹出不可饒恕的事端來,可千擔心,萬擔心,卻從未曾擔心過……擔心過他跟個男人有甚牽連的。

要知道,覃兒打小便憐愛女子,尤其是生得伶俐的女人,原先在京城院子裏頭的那一屋子鶯鶯燕燕,一個個被他養得嬌滴滴的,一出門,旁人都以為是哪家府上金貴的小姐,哪裏瞧得出來是些個婢女來著,他那院子裏的十二個婢女,甚至被滿京戲言,乃伍家有名的十二朵金花。

男人風流些,若不出格,隻要不搞出大的事端來,俞氏也多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她此生從未曾想過有朝一日在覃兒身上會浪出這樣荒唐事來,可又正因此人是覃兒,不是旁人,卻也由不得俞氏不重視,因為,她知道,隻要覃兒想,這個世界上就沒有他做不出的事兒來,哪怕荒唐至此。

於是,俞氏一籌莫展,急得幾夜睡不著覺。

她連夜派人查證,這不查還好,一查,直令她整個人徹底慌了神來。

“哦?那太太說說看,太太指的齷齪到底是哪些齷齪?”

與俞氏的心急如焚比相比,除了最開始的驚訝後,很快,伍天覃恢複如常了,一時將手中的茶碗朝著案桌上輕輕一擱,忽而慢悠悠的轉動起了大拇指上的玉扳指來。

他微微眯起了眼,一動不動的盯著手中的玉扳指,漫不經心的問著。

“覃兒——”

俞氏見他態度敷衍,不由氣得血氣上湧,半晌,隻微微喘了口氣,端了杯茶猛地吃了一口,壓了壓心神道:“那小兒不過就是個區區看門小童,以往你院子裏頭遭你打罵的小童一個手指頭都掰不過來,哪個見你心慈手軟過一回,可這一回呢,聽廚房那邊傳來消息說,你日日用上好的血燕喂養著,日日山珍海味的往那小兒屋子裏送不說,聽藥房那邊說,還取了一支五百年的人參送去給那小兒泡茶吃,更甭提那些珍貴藥材了,區區一個看門小童,哪裏就得你伍二公子如此看重了,更甭說,一日三四趟過去探望了,覃兒,連那鳳鳴樓都不見你上得如此之勤,你說說看,若無旁的齷齪,你往日裏怎會看那等看門小童一星半眼。”

俞氏一臉激動的說著。

說完,見伍天覃不言不語,俞氏心口一悸,又道:“再者,聽說那個叫元寶兒的小兒本身就是個……就是個……他就是個——”

俞氏語無倫次的說著,竟一時隱隱說不出口。

一時,情緒激昂,隻緊緊捏緊了手中的帕子,道:“我就說,哪有尋常小兒生得那般伶俐的,那般唇紅白齒,簡直比女子還生得惹眼,早知道,早知道當初我就不該將人塞去你那淩霄閣,便也不會惹出這麽多事端來。”

俞氏一邊說著,一邊悔不當初,隻喃喃道:“說起來,都是我的錯。”

說著,又忽而猛地抬頭,看向對麵那伍天覃道:“覃兒,你若是瞧著新鮮,尋個刺激尋個好玩,娘便也不怪你,可有的事兒可不好玩,這樣的事兒畢竟太過驚世駭俗了,你瞧瞧,跟你一塊玩的楚家的那個,如今哪還有半分名聲,當初你爹便不讓你跟著那些人走動,如今到好,你不但跟他們走得勤,竟還沾了這樣的癖好,此事若是傳到外頭,傳到你爹耳朵裏,那還不得徹底翻了天呐,便是對那宮裏頭的貴妃娘娘和三皇子,都是莫大的侮辱啊,聽娘的,咱們不玩了,咱及時收手好不好?”

說著說著,俞氏便越發心驚肉跳道:“定是你如今是到了年紀,卻還未曾娶妻惹的禍,咱們如今趕緊娶妻生子,待成了親,成家立業,為夫為父後便沒得心思去琢磨那些有的沒的了,可好?聽娘的,既柳家那邊鬆了口,咱們趕緊將這門親事定下來可好?就當娘求了。”

俞氏說著說著,急得眼眶漸漸紅了。

伍天覃聞言,一直抿著唇一言不語,沉默不語,直到良久良久,見俞氏急得方寸大亂,傷心欲絕,不由緩緩起了身,走到了俞氏跟前,摸出一塊帕子遞到了俞氏跟前,忽而盯著她冷不丁大笑一聲道:“太太,您可知,您可比街上那說書的先生說得還要精彩紛呈,腦洞大開,您這會兒若跑到那茶樓裏頭說話,一準大半條街都擠不下了。”

伍天覃一邊說著,一邊將旁邊的茶遞到了俞氏手中,淡淡挑了挑眉道:“府中那些滿嘴嚼舌根的說出來的鬼話您也信?府中那些長舌婦們當年還嚼舌根說淩霄閣鬧鬼,有人撞見女鬼從後頭那口枯井裏頭爬出來了,要來尋兒子報仇,要將兒子一並拖下地獄,如今兒子不還好端端在您跟前麽?”

伍天覃說著,主動提起一旁的茶壺,給俞氏添滿了茶,隨即地笑皆非道:“我可是您的兒子,我打小喜歡什麽不喜什麽,旁人不知您還不知麽?伍二爺可不是他楚四,沒得那些亂七八糟的嗜好,再說了,若兒子真有那嗜好,也斷然不會等到今日,早在兩年前認識楚四那會兒早就玩上了,更甭說兒子會看上兒子院子裏頭區區一個看門小童了,太太可看低兒子讓兒子傷心了,再說了,那元寶兒是何人,他還是個黃口小兒,毛兒都沒長齊了,兒子若真跟他有半分齷齪,當初兒子又怎會舍得險些一板子將那狗東西給打死了,是也不是?”

伍天覃似地笑皆非勸撫著俞氏。

說著說著,似有些哭笑不得。

俞氏細細辨別著他的眉眼情緒,一時狐疑道:“你當真沒有與那小兒——”

話剛到嘴邊,心口便驟然一鬆,然而依然不敢掉以輕心道:“既如此,那你緣何死活不接受這門親事,煙兒不是你夢寐以求的人麽?”

俞氏又是高興,又是心急的問著。

半晌,又立馬道:“既你對那個叫元寶兒的無意,我又聽說那小兒渾得緊,處處惹禍,依我看,待他將傷養好後,便將他趕出淩霄閣罷,你若不想將他送去瑜兒那邊,那便讓他打哪兒來,回哪兒去,讓他重新回到他的廚房去吧。”

俞氏半是試探半是旁敲側擊的衝著伍天覃說著。

話一落,她定定的看著伍天覃,等他反應。

卻見那伍天覃眼睛眯了眯,掃了那俞氏一眼,良久良久忽而冷笑一聲,道:“哼,本不過一個低賤玩意兒,太太若要打要殺不過悉聽尊便,可既玉暉軒那頭惦念著,兒子就斷然不會如他的意,他不想要兒子院子裏頭的那小兒麽,爺就是打死了也不會給他,爺將人打了,又好吃好喝的拱著,就如同那樁親事一樣,那柳茹煙他若想娶兒子也非要不可,可他若不要了,兒子又憑什麽要他不要的東西,哼,兒子與那頭的事兒太太莫管便是,橫豎管與不管,咱們誰也甭想好過。”

伍天覃說著說著忽而冷下了臉來,半眼不再看向俞氏。

話語一落,隻見他將扇子一收,忽而捏著扇子不作任何理會,甩著袖子直接出了屋,直接揚長而去了。

話說伍天覃一走,俞氏愣了一愣,隻坐在椅子上久久無法反應過來,半晌,忽而有些疲倦的揉了揉太陽穴,道:“銀紅,覃兒這輩子是徹底跟瑜兒扛上了麽?他們兄弟二人怎麽就——”

俞氏喃喃說著,半晌,看向手中的那碗茶,複又道:“你說,你說他今兒個說的這番話是真是假,他跟那個叫元寶兒的那小兒隻見當真並無任何——”

俞氏依然有些憂心忡忡的問著。

銀紅聞言,沉思片刻,道:“奴婢瞧著二爺方才啼笑皆非,像是被太太這番話給笑到了似的,瞧著二爺的說辭不似作假。”

銀紅說著,想了想,又道:“再說了,二爺這麽多年來,何曾出過這般荒唐事兒,那日那鴛鴦姑娘過來跟太太稟告時奴婢便覺有些難以置信,結合今日二爺方才所言,奴婢覺得許是咱們多慮了也不一定,太太也莫要太過憂心,二爺雖脾氣大些,可行事向來是有些章法的,斷然不會做出如此荒唐事來的,依奴婢看,二爺對那小兒好,怕也是存心激大少爺的。”

銀紅上前一邊細細勸服著,一邊又道:“許是鴛鴦姑娘在二爺跟前伺候多年,身份久不見落定,一時心急如焚,臆想出來的這些有的沒的也不是沒有可能……”

銀紅耐心勸說著。

俞氏聞言,歎了口氣,一時又撫了撫心口道:“如此最好不過了,不然……真真是急得我幾日未曾合眼了。”

又道:“不過橫豎不管如何,覃兒的婚事不能再耽擱了。”

話說正房這邊主仆二人正在商議不停。

正房外頭,伍天覃方一踏出院子,臉上便是一板,眼裏閃過一抹寒光來。

當日,一貫不愛對屋內婢女動粗的伍天覃命問玉將整個院子二十餘個丫鬟婆子齊齊喚到了院子中央,一律不問緣由,齊齊掌嘴二十,至此,整個淩霄閣所有人變得瑟瑟發抖,如履薄冰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