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門一推開,發出“嘎吱”一聲沉悶聲響。
像是關閉了幾十年沒有打開過的陳舊大門似的,竟透著一股沉寂腐朽地味道。
元寶兒熟門熟路地將門推開,朝院子裏頭探了一眼。
隻見偌大的院子靜悄悄的,空無一人。
往日裏,這個時辰正是院子裏頭最為熱鬧的時候,這個時辰,通常院子裏頭那姓伍的在用早膳,或者剛用完早膳不久,整個院子裏,十餘人都得圍著鞍前馬後,忙個不停。
今兒個這會兒,卻連個鬼影子都見不著,若非庭院絢麗氣派,一塵不染,定會讓人以為是個荒廢多年的院子了。
就連以往長在門口的長寅這會兒也離奇的不見了人影。
元寶兒抿著小嘴,雖有些狐疑,卻毫不在意,甚至有些慶幸此刻院裏無人,若是有人問起,稟了那姓伍的,他怕是難以脫身了。
他隻目不斜視悶頭朝著後房走了去,他東西不多,不過三兩件衣裳,一雙鞋襪,隨隨便便裹了個包袱便打包好了,當初來這淩霄閣時,本就是匆匆裹了幾樣東西,大半行頭如今還留在廚房交由小六看管著呢。
何況,這個包袱還是上回姓伍的要將他送人了,早已打包好的那個,元寶兒甚至都還沒來得及收拾,隻唯獨將藏在長寅床榻後頭那扇牆壁裏的一袋錢袋子摸了出來,藏在包袱裏頭,這才抱著包袱大步走了出來。
臨走前,元寶兒抱著包袱朝著整個房間裏仔仔細細打量了一遭。
雖這處住所偏僻,卻是進入太守府以來,住過最好的屋子,有寬敞的空間,單獨的床榻,外頭園子雖荒廢,可有口井,當年他在草廟村的元家老家屋子門口也有口井。
人都是有感情的動物,住得久了,多少有些不舍。
隻認認真真掃視一圈,然後,砰地一下,將屋門一合,元寶兒頭也不回地大步離開了。
話說,朝著院子方向越走越近,元寶兒心跳便越發跳動得厲害,他一貫天不怕地不怕,大不了破罐子破摔,從來不將任何事情放在心上,這會兒每走上一步,卻忍不住在心裏默念一遭:沒人,沒人,沒人……
一直到重返院子,抬目四看,隻見偌大的院子裏頭依然靜悄悄的,元寶兒當即心頭一鬆,隻飛快邁著步子,抱緊了包袱朝著大門口的方向一路顛顛小跑了去。
不想,眼看著要逃離這座地獄之所之時,抬手去打開那扇朱紅大門時,卻一時如何都打不開,元寶兒推了又推,整扇大門卻紋絲不動地矗在那兒,元寶兒愣了一下,低頭一看,隻見大門的底下不知何時何故竟被拴上了,上頭還上了一把巴掌大小的銅鎖。
元寶兒有些懵,心中莫名一慌,嘴裏忍不住著急上火罵了一遭:“啥狗屎玩意兒?”
說著,正要撅著屁股去拉鎖,不想,這時——
“元寶兒,爺有請!”
冷不丁一道如同鬼魅似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嚇得元寶兒腳踝一崴,那受傷的腳踝差點兒二次扭傷了。
他下意識地扭頭一看,隻見原本靜悄悄空無一人的院子裏頭,不知何時打哪兒出現了個身影,冷不丁來到了他的身後,悄無聲息靜靜地立在他的身後默默的看著他。
對方一身藍色錦衣,不算金貴富麗,卻也還算體麵,元寶兒目光從腳到頭一寸一寸挪著,直到視線落到了頂上那張臉上時,終於看清了,是常勝。
往日裏常勝雖在伍天覃跟前點頭哈腰,可在一眾小廝隨從跟前卻還算威嚴,不過許是元寶兒過於邪氣,他對元寶兒還算寬宏大量,便是對他動輒批評教訓,也多是故作臉麵,然而,這會兒,卻是少見的抿著嘴,神色疏離,目光淡漠。
細細看去,眼裏透著一抹淡淡的失望,同情和凝重之色。
再一看,隻見他手中捏著串鑰匙。
元寶兒看了看那串鑰匙,又看了看門底的那把銅鎖,當即回過了神來,這門,是被常勝剛剛鎖上的。
常勝無故鎖上大門作甚?
那姓伍的有請?他無故請他作甚?
以前,那姓伍的來著找他,常勝都是苦口婆心的勸他規矩老些實,可今兒個,神色卻分明不似往常。
饒是元寶兒神經大條,這會兒也預感了一絲不妙。
當即,他心裏頭一突,隻飛快慌張的繼續去扒拉那個銅鎖,鎖被牢牢鎖住,如何都扯不動,元寶兒忍著心慌,噌地一下跳起來就要去奪常勝手中的鎖。
他略有些心慌,都臨門一腳了,隻要逃離這座大門,他元寶兒就逃出這陰詭地獄了。
從此以後,等待他的便唯有康莊大道了。
可若是出不去,那等待他的將會是什麽,元寶兒無法想象。
“元寶兒,你還要胡鬧到什麽時候!”
常勝仿佛早已有了提防,在元寶兒撲過去的那一刻,他早已經率先將那串鑰匙一揚,舉過了頭頂。
元寶兒見奪取鑰匙無望,一時咬牙四處打量,見院門口有棵一人身體粗細大小的歪脖子樹,當即急眼了似的,將袖子一擼,便要急急忙忙爬樹逃離這鬼地方。
不想,就在元寶兒剛跳到樹上的那一刻,一道冷漠涼薄的聲音自遙遠的身後緩緩傳了來——
“將院門打開。”
那道聲音平靜平緩,初聽聽不出任何情緒,可細細聽著,卻宛若風平浪下的湖麵,暗藏著波濤洶湧的危機。
是一種風雨欲來風滿樓的不詳前兆。
元寶兒爬樹爬到一半的動作嗖地一停。
背脊驟然一緊。
整個人一時狼狽又不堪的掛在了樹杆上。
他緊緊抱著樹身,緩緩扭頭,遠遠地,隔著偌大的庭院,隻見對麵那道玉石高台上矗立著一道高大威猛的身影,對方身子頎長,遠遠地立在那裏,遠遠看去,身高都快要投到背後的門頂了,遠遠看去,一股深深的壓迫感撲麵而來。
又見他背著手,立在高台中央,仿佛眯著眼,目光直直朝著他的這個方位射來。
其實,距離得太遠,元寶兒壓根看不清對方的具體麵神色,然而縱使如此,那通身的威嚴,和身上散發的那股萬年寒氣卻依然清晰無誤的筆直朝著元寶兒這個方位直接噴射而來。
元寶兒見狀,臉色微微一白,片刻後,隻有些方寸大亂似的,隻顧吭哧吭哧抱著大樹繼續往上爬。
然而,不知是這大樹太粗了,還是如何,他雙臂有些薅不住那樹身,越爬越艱難。
這時,複又聽到嘎吱一聲,常勝將院門打開了,與此同時,從院子外頭飛快躥進來兩路人馬,一路人馬抬著一條一人長的長凳,另外一路人馬手中各自抱著一條一人高的厚重長板。
那厚重板子,那凳子,元寶兒如何不識,正是不久前,他去西院賭錢那回,姓伍的命人架在庭院裏的那玩意兒,那日,西院裏頭所有人全都被打得哭爹喊娘,打得半身不遂,到現在嚴重的還躺在炕上,下不了地呢。
而這兩個月來,亦是那姓伍得日日威脅著要往元寶兒身上安的。
那日,他有幸躲過了一遭,不想,躲得了一時,躲不過一世。
隻見兩路人馬將手中的家夥事兒朝著院子中央一擺。
而遠處那高階上的身影也正背著手,一步一步緩緩踏著台階走了下來。
每走一步,元寶兒心便緊上幾分。
他費力地掛在樹上,雙臂漸漸失了力道,額頭不多時冒出了細細密密的汗珠。
“逃得了這個院子,逃得過這座府邸麽?”
這時,伍天覃背著手,一步一步朝著元寶兒走了來。
走近了,隻見他臉上罩著一層千年寒冰,麵上浮現出了一絲扭曲狠毒之色,就連額頭上的青筋都粗暴的爆出了幾根。
隻眯著眼,一動不動死死盯著樹上的元寶兒,眼裏滿滿的全是抑製不住的千年寒冰。
每一道視線,都是射出來的一道毒箭,穩穩當當的,全部射在了元寶兒後背。
伺候伍天覃這人兩個月了,還是頭一遭見他如此麵目猙獰,蝕骨嚴寒。
他雖日日威脅元寶兒,動輒對他打罵懲治,可初來這淩霄閣時,那人似笑非笑,更多的是玩味唬人,是他伍二爺的惡趣味,後來雖日日板著臉,氣得咬牙切齒,也多是雷聲大雨點小。
最鄭重其事地除了上回送他去楚家,便唯有此時此刻了。
隻覺得這日的伍天覃,與那日去楚家時,神情如出一轍,那日他寒著一張臉,全程一言不發,就連赫三公子和楚四公子的麵兒都不給,而這一回,他臉上的寒氣甚至甚過那一回。
他渾身上下滿滿當當寫的全是他怒了,這一回,是真章!
“你收拾包袱想要去哪兒?”
偌大的庭院靜悄悄的,靜得能夠聽到風掠過樹葉發出的沙沙聲響。
伍天覃背著手,立在樹下,後背的拳頭微微攥緊了,仿佛在強壓著渾身的戾氣。
他眯著眼,一字一句冷冷質問著。
“還記得爺日前的告誡麽?”
“不要打不該打的主意,可將我的話放在心上呢?嗯?元寶兒?”
伍天覃吐出一個字,語氣便越發寒冷幾分。
他犀利寒冷的目光,他威嚴瘮人的氣場,無不將元寶兒團團包裹。
此時的元寶兒他渾身力氣盡失,他想要繼續往上爬,然而這歪脖子樹是斜著往上長的,越往上爬越是陡峭了起來,壓根無力再攀爬,此時的他渾身顫抖,兩股顫顫,整個人儼然被他逼入了絕境。
偏生這時——
“回答爺,你今兒個收拾包袱,究竟想去哪兒?”
偏生下頭那姓伍的依然還在底下麵目森然的步步緊逼著。
眼看著,他大手一揮,板著臉大喝一聲“給我將他拿下來”,眼看著一窩蜂的人全部簇擁撲了過來,眼看著元寶兒的身子經受不住力氣,開始漸漸往下打滑了起來,元寶兒終於慘敗著一張臉,咬牙衝著樹下的伍天覃崩潰大吼一聲道:“我要去玉暉軒,我要去大少爺那兒,我受夠你了,我這輩子再也不要待在淩霄閣這個鬼地方受你的摧殘欺辱了,我討厭你,我厭惡你,我元寶兒這輩子都不想見到你這張狗日的臉了!”
被逼到絕境的元寶兒,隻頭昏眼花,梗著脖子咬牙朝著樹下那人嗚咽咆哮怒吼一遭。
“我討厭你,我討厭你,我討厭你,這個世界上我元寶兒最討厭的人就是你——”
元寶兒嗚咽大吼大叫著。
他整個人仿佛已然瀕臨崩潰了。
那是一種被逼到絕境卻壓根無路可逃的絕望感。
一股深深的無力感,絕望感悉數包圍著他。
令他開始破罐子破摔了起來。
這話一落,整個世界仿佛徹底靜止了了。
陷入了一片詭異的死寂之中。
直到不知過了多久,終於隻見元寶兒渾身的力氣被一下子全部抽幹了起來,身子沿著粗壯的大樹一點一點滑落了下來,直至穩穩跌落在了伍天覃腳邊。
“給爺拖過去,打!”
一抬眼,視線仿佛落入了一道赤紅滲血的雙目中。
整個人還沒緩過神來,便聽到耳邊響起一道咬碎了的涼寒聲音,再然後,身子陡然一陣淩空,元寶兒整個人被人一把拖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