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你錯哪呢?”
一抹橙紅色晨陽斜著射入園子,投放在涼亭裏頭主仆二人身上,給二人周遭渡上了一圈淡淡的金光。
然而實際上的氣氛卻並沒有成全這抹迤邐暖色。
隻見主仆二人一人正正襟危坐著端坐在一方石凳上,他麵色嚴寒,一身隱忍怒火好似隨時隨地要噴薄而出。
而他不遠處的腳邊,跪著道不著調的身影,耷拉著雙肩,斜著臉麵,一副並不服氣的架勢。
“問你話呢!”
見發問後對方並無答應,端坐在石凳上的伍天覃大手一拍,桌上的碗碟俱是一震,園子裏的雀鳥被驚嚇,唰地一下齊齊逃離枝頭。
身後常勝見狀,立馬將腰跟著壓彎了幾度,鼻尖上冒出了一層細細薄汗,見狀,隻弓著腰苦著臉,小聲又焦急的提醒道:“元寶兒,爺問你話了,快回話。”
話一落,終見跪在地上那小兒梗著脖子咬著牙道:“我沒錯!”
元寶兒咬著牙關說著,脖子梗得愈發繃直了。
伍天覃見狀,抬起腳氣得正要一腳踹上去,然而卻踹到半路上,不知何故,冷不丁調轉了方向,一腳狠踹到了元寶兒一旁的另外一個石凳上。
石凳堅固不摧。
那一腳下去,不知疼的是石凳,還是那隻馬靴。
橫豎伍天覃的臉複又再次鐵青了幾分,隻見他咬著牙關,胸口劇烈起伏著,從牙齒縫裏一字一句磨研道:“好個不知錯!”
一抬眼,見元寶兒調轉著臉麵,咬著牙關,拿著後腦勺對著他,一副不屑一顧的模樣。
當即,伍天覃嗖地一下一個伏身,抬手將那繃得緊緊,又抬得高高的小下巴一把狠掐著,將那張小圓臉直接掐著,逼著他調轉了臉麵過來,隻臉對著臉,盯著他那張齜牙咧嘴,滿臉不服氣的小臉,一字一句惡言惡語道:“小小年紀,毛都沒長齊,就給老子學著四處勾搭人,前頭勾搭廚房裏頭的燒火丫頭,後頭又偷藏爺院子裏頭姑娘們的私密之物,如今竟還膽敢將歪心思打到了禪兒身上,元寶兒,你膽兒肥了是罷,敢在爺跟前一而再再而三的混賬,是爺太過縱容你了,將你慣得越發無法無天了。”
伍天覃死死掐著元寶兒的腮幫子,將他圓滾滾的臉掐得瞬間變了形。
隻見他臉上罩著一層千年寒冰,越說,臉上的寒氣越發淩厲,語氣中更是夾雜著幾分咬牙切齒的味道,隻咬著腮幫子,麵帶著幾分猙獰繼續道:“你元寶兒不是喜歡男人麽,不是素來最討厭女人麽?怎敢三番五次的勾搭府裏的女子,你個狗嘴裏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你個混賬東西竟敢糊弄爺!將爺當成猴耍了是罷!元寶兒,爺今兒個不教訓教訓你,你個狗東西便要不知天高地厚了!”
隻見那伍天覃越說越氣,說到最後,隻怒氣衝衝大喊一聲:“來人呐——”
然而話才剛一起,便見跪在地上的元寶兒小臉一掙,隻嗖地一下,將臉從伍天覃指縫中一把掙紮開來,隻咬牙切齒的梗著脖子,懟著下巴,惡狠狠的衝著伍天覃咬牙叫囂道:“來啊,要宰了我是吧,來啊,見天的不是打就是殺,不是賣就是送的,橫豎我不過是條狗,不過是個低賤的玩意兒,從樹上掉下來是我的錯,被大少爺救了是我的錯,三小姐來找我是我的錯,三小姐賞我吃的是我的錯,就連你罰了我的月錢,要將我送了人依然還是我的錯,是,是,是,都是我的錯,誰叫您是爺,我不過是個阿貓阿狗似的低賤玩意兒了,高興了您逗弄逗弄,不高興了,你就直接宰了我得了,橫豎早死早超生,省得我活得憋屈,你也看得煩悶,來啊,來啊,老子不怕死,與其這樣憋屈屈辱的活著,當初我就不該來這太守府,我直接餓死在城門外頭得了——”
元寶兒仰著臉麵,咬牙切齒的扯著嗓子衝著那伍天覃叫囂開嚎著。
嚎著嚎著,一串眼淚從眼眶裏吧嗒一下滾落了下來。
這一回,不是他故意示弱,也不是他有意用眼淚誑騙打同情牌,而是他元寶兒受夠了。
他真的受夠了。
從被送去楚家的那一刻起,元寶兒懸著的心就沒落下來過。
一向大大咧咧的他,竟做了一整晚的噩夢。
從沒有哪一刻,像是那一刻似的,被人明晃晃的當作貨物似的發賣著,就跟鎮上販賣豬肉的屠夫鋪子上頭那一斤十錢的豬肉,彼時的元寶兒就跟那桌上被論斤賣的豬肉沒有任何差別。
甚至比當年被爹娘發賣進太守府時,還叫他屈辱難過。
至少,爹娘發賣他時,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是走投無路後,絕望之下的無奈之舉。
可這一回呢,他就是那砧板上的一灘爛肉,被人無情的打發著,連銀錢都不待索要的那種。
元寶兒算是徹底瞧清楚了。
與其跟灘爛泥似的任人欺辱,倒不是死了一了百了。
他臉上雖滾著眼淚,可小臉上的神色簡直比伍天覃還要氣憤張狂。
伍天覃見了太陽穴一跳,隻覺得瞬間整個人勃然大怒了起來,然而,一抬眼,又見他臉上掛著淚,小嘴裏叭叭叭一通瘋狂叫囂著,伍天覃隻覺得胸前滋滋冒火,又覺得胸悶氣短,莫名煩悶不堪。
敢衝著他伍二爺叫囂的人,這輩子還沒出生了。
伍天覃恨不得一腳踹上去,然而一抬腳,對著那張哭哭啼啼卻又一臉倔強的小臉,竟一時有些無處下腳。
最終,他氣得背著手在亭子裏來來回回踱步,最終,將袖子嗖地一甩,死死盯著跪在地上那小兒惡狠狠一字一句道:“好,你有理,你將天給捅破了你都有理,那你今兒個就在這裏跪著,什麽時候跪明白了,什麽時候來給爺磕頭認錯!”
話一落,伍天覃板著臉甩著袖子,怒氣衝衝的踏出了亭子。
他前腳剛走,後腳元寶兒便咬牙爬了起來,悶頭朝著反方向衝了去。
話說伍天覃背著手,怒氣衝衝的衝回了淩霄閣,一進去,不長眼的長寅立馬哈腰過來問候,被他一腳踹翻在地。
一大早的,院子裏頭的人見此情況,紛紛嚇得連連後退躲避。
進了屋,又見那伍天覃一腳踹翻了大廳的楠木交椅,將方才本該撒在元寶兒身上的火氣,全部撒在了這些毫不相幹的人或物上。
眨眼之間,整個淩霄閣便被一抹巨大的陰影給籠罩住了。
話說伍天覃此刻正背著手,在大廳裏來來回回走動,胸腔裏頭仿佛憋悶著一團火,不上不下的,平白令人憋屈惱恨。
他也不知怎麽的,他伍二爺一貫言笑宴宴,笑模笑樣,任憑天塌下來了,也甭想博得他一個青眼,就連他老子來了,在整個屋子來回咆哮,他依然能雲淡風輕坐在椅子上悠然品茶。
然而這一刻,他卻覺得被他老子附身了似的,氣得恨不得吹胡子瞪眼來。
他也不知怎麽了。
莫名其妙就急眼眼紅了。
在遠遠看到那狗東西與禪丫頭二人麵對麵坐著,親昵互動的那一刻時,那登對的畫麵一時深深刺痛了他的雙眼。
他氣憤,他勃然大怒,他惱恨,抓狂,更令人不解的是,一股莫名其妙,無法琢磨的情緒深深占據了他的腦海,令他瞬間失了控。
一方麵,禪丫頭是他親妹子,有種自家寵愛的妹子被他人覬覦的氣憤感。
一方麵,不知為何,他隻覺得怒火滔天,像是被某種謬論徹底顛覆了認知似的,有種被欺騙被戲弄的憤怒感,憋悶感和慌張感。
元寶兒那狗東西不是喜歡男人麽,不是曆來討厭女人麽?
這個觀點不知為何,理所當然的占據了他的腦海。
卻在那時那刻,有種離奇的荒謬感和違和感朝著他整個撲麵而來,卻偏偏又那般的契合,那般的登對,以至於令他整個方寸大亂,瞬間赤紅了眼。
他知道,今日這事,怪不到那小兒身上。
一個奴才若想討好主子,千難萬難,可一個主子要想使喚奴才,還不容易麽。
禪姐兒賞他幾口吃的,哪有他拒絕的權力,他高興還來不及了。
可是,他就是氣,他氣得一度失了理智。
那狗東西是條哈巴狗麽,任憑哪個扔塊骨頭,他都得搖著尾巴興衝衝的湊過去麽?
整個太守府,哪個院子裏的東西比得過他淩霄閣的?
好個眼皮子淺顯的!
伍天覃氣那小兒眼皮子淺,更氣那小兒,好似無論跟哪個都比跟他親昵上心。
前有楚四,二人莫名其妙好得跟穿痛一條褲子長大的似的。
後有那伍天瑜,才剛回來,竟又是摟抱,又是摸腳。
再有這禪兒。
無論跟哪一個,仿佛都能與他們輕易打成一片,偏生到了他跟前,就跟塊茅坑裏的石頭似的,又臭又硬。
伍天覃隻覺得渾身憋悶得厲害。
一時,想起方才那小兒梗著脖子哇哇叫囂的畫麵,一時又想起那小兒臉上掛著的眼淚,一時又想起他哇哇大嚷的那些委屈話,伍天覃依然有些惱恨,可時間一長,到底怒火到底消散了幾分。
驀地,又想起昨兒個那狗東西腳上的傷。
伍天覃一時攥緊了拳頭,最終,臉上依然恨恨道:“那狗東西還跪著?”
話一落,良久良久,隻見門口的常勝抹著汗,小心翼翼道:“稟爺,那小兒……那小兒早起了,似乎……似乎朝著玉暉軒方向去了。”
話一落,隻見伍天覃猛地眯起了眼,心中再次躥起一股無名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