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國古代有許多書畫家,都承認“書畫同源”之說。最早發現這個道理的是誰?有人說是元代大畫家兼書法家趙孟俯,證據是現在北京故宮博物院陳列著趙孟俯的一幅畫卷,上麵有他本人的題跋,其中有這個說法。其實在元代以前,早有這種議論,不過到元明以後才盛行此說。
這個道理對於我們中國人來說是完全正確的。因為中國的書畫不同於西洋各國。西洋的水彩畫和油畫等,顯然與西洋各民族的文字沒有很多共同之點;而中國傳統的繪畫和書法,卻有很相同之處,甚至於寫中國字和畫中國畫,在用筆的方法上,簡直如出一轍。
如果要列出舉書畫同源的例子,我們可以寫成許多文章,還未必能夠包括無遺。我生平看到的最值得注意的例子,隻有兩個。一個是宋代的蘇東坡,另一個是明代的黃梨洲。東坡的例子將來有機會要詳細談論,現在隻把黃梨洲的例子拿來談談。
人們都知道,黃梨洲是明末清初的一位大思想家,有許多人還讀過他的《明夷待訪錄》等著作。但是,大概誰也不會想到黃梨洲還會畫畫。實際上,這證明有許多人對於這位大學者的才能,還是估計不足的。他怎麽不會畫畫呢?他有廣博的學問,著作很多,當然能寫一手好字,懂得用筆、用墨的許多方法。當他見到客觀的某些事物,特別引起他的注意,興之所至,用筆墨把它們的形象勾劃下來,這不就是一幅畫嗎?這比他寫詩、寫文章有時更不困難,他又為什麽不可以偶爾做這種筆墨的遊戲呢?
我很幸運地有機會看到黃梨洲的一幅畫。那是他在清代康熙年間為老友祝壽而作的。畫麵上有大塊的太湖石,周圍有翠竹數叢,構成了這幅畫的前景。在竹石的背後,聳立著蒼鬆古柏,兩株巨幹、交錯而上,構成了全畫的主體。畫的右上角空白處有“歲寒堅貞”四大字,另一行小字寫道:“甲子寅春,吳中佩老兄丈年八窔矣,為作此圖,以晉大齊之頌,兼致數月來惜別之懷。”下款書:“弟黃宗羲。”字跡一看就是黃宗羲親筆所寫。款字下邊打著一顆他常用的方形朱文大印,與一般書畫家印章的形式迥然不同。這就證明,他是一個著作家,平素不畫畫,偶然畫成一幅,仍不脫著作家的麵目。這從他的用筆方法上充分地表現了出來。
在這幅畫麵上,黃梨洲完全以寫字的筆法作畫。他勾勒樹幹、樹皮、石頭的輪廊等幾乎都用草書飛白的筆法,畫竹枝、鬆針和小草等則兼用篆書和行楷的筆法,有一些皴法和渲染之處稍稍變換著使用幹筆和濕筆,而就整幅畫用來說,用墨大部分是半幹半濕的,表現出特別和諧的色調,首尾貫通一氣。所謂書畫同源的道理,從這幅畫麵上看得非常清楚。
但是,我們還不應該僅僅從作者使用筆墨的方法上去理解書畫同源的道理。如果光是這樣看問題,認識還隻能停留在表麵上。我們應該進一步從作者的思想傾向和學術修養方麵,去認識作者在從事創作的時候和表現在作品中的思想內容。
那末,要進一步認識黃梨洲的這一幅畫,我們就不能不了解黃梨洲的生平。黃梨洲是餘姚人,名宗羲,字太衝,生於明代萬曆三十八年,即公元一六一○年。他的父親是明代有名的學者黃尊素。尊素字真長,萬曆進士,天啟年間當了禦史,得罪了宦官魏忠賢那一夥人,被逮捕拷打致死。與黃尊素同時死難的還有楊漣、左光鬥等十幾個人。殺害他們的劊子手是魏忠賢的走狗許顯純。黃梨洲為了替他的父親和同時死難的人們報仇,上書控訴魏忠賢閹黨的罪狀,並且自己在身上暗藏了一把長錐,要去刺殺許顯純。當時正好明代崇禎皇帝登極,將魏忠賢和許顯純等處死,對黃梨頗洲頗加讚揚,稱之為“忠義孤兒”,並且讓他回家奉養老母,努力治學,繼續與閹黨作鬥爭。不久清兵入關,明魯王以黃梨洲為左僉都禦史。他跟隨魯王失敗以後,又回到故鄉餘姚,致力於著作。康熙年間有人薦他參修明史、舉博學鴻詞,他都拒絕了。到康熙三十四年,即公元一六九五年,他以八十六歲的高齡,與世長辭。
這幅畫作於甲子,推算起來,恰恰是康熙二十三年,即公元一六八四年。當時黃梨洲七十四歲,正是他努力著作的年代。以他的生平遭遇和思想懷抱,畫出“歲寒堅貞”的畫麵,乃是理所當然。這樣的作品在風格上,和它的作者在性格上,簡直完全融化在一起了。所謂書畫同源應該以此為典型,因為這無論從藝術形式或者思想內容方麵,都是真正同一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