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們在一起討論藝術欣賞問題,意見頗不一致。我在談話中說起古代的藝術作品有一種強烈的魅力,幾位朋友都不以為然,他們開玩笑地說我是“複古派”。這雖然是熟識的朋友之間偶爾發生的爭論,但是,我心裏總是不大服氣。

真的是我複古嗎?我自己不相信會這樣。在我國曆史上,殷周秦漢的金石作品具有高度藝術水平是不用說的了,就是六朝隋唐前後的各種藝術品,確實也都是令人百看不厭的。我想決不隻是我一個有這種感覺,一定有許多研究古代藝術的人,與我有相同的感覺。我們應該認真地學習和繼承我國藝術的曆史傳統。

當我們看到東晉顧愷之畫的《女史箴圖》和《洛神賦圖》的時候,總要反複細看不肯離去。當我們看到唐代昭陵六駿的浮雕的時候,也不能不驚歎古代雕塑藝術的高度技巧。這樣的藝術感受大概許多人都曾有過。似乎古代藝術巨匠手下刻劃的人物、駿馬以及其他形象,比起後來的同類作品還要生動得多。這究竟是什麽緣故呢?難道前人會比後人更高明嗎?

要想回答這個問題,我們無妨重訊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中的一段話吧。馬克思說:“關於藝術,誰都知道,它的某些繁榮時代,並不是與社會的一般發展相適應的,因而也不是與那可以說構成社會組織骨幹的社會物質基礎相適應的。例如,希臘人與現代人之比較,或者是莎士比亞與現代人之比較。……在藝術本身的領域裏,某些具有巨大意義的形式,隻有在藝術發展的比較低的階段上才是可能的。”

為什麽巨大的藝術成就反而在藝術發展較低的階段產生出來呢?馬克思又繼續解釋道:“希臘人……的藝術在我們麵前所顯示的魅力,是與它生長於其上的未發展的社會階段不相矛盾的。相反地,它是這個未發展的社會階段的成果。”

這是非常深刻的曆史唯物主義的理論分析。事實的確是如此。我們知道,古代許多藝術家的偉大作品,絕大多數產生於他們所處的社會發展的上升階段。他們對於客觀事物的描繪,完全是憑著他們自己直接進行細心觀察的結果。他們並且必須獨立創造一種在當時是嶄新的藝術表現形式,去反映客觀事物。因為他們往往是沒有前人的創作做藍本的。當我們看到古代藝術品的時候,常常覺得它們氣韻生動,顯示了強烈的生命力,而它們的形態、輪廓、線條等等又很渾樸古拙,甚至在某種程度上表現得有些粗笨,就是這個緣故。

然而,我們卻不能因此就說一切古的都是好的。好壞要看藝術本身的成就如何。一般說來,後來者應該居上,新的藝術作品應該比古老的好,青出於藍應該更勝於藍,這些道理是正確的。可是,如果把這些道理說得絕對化了,以為事情必定都這樣,則是錯誤的。比如,新的藝術創作技法,往往是把前人的各種技術,歸納成幾條要領,便於學習掌握,這在一方麵是有好處的,是一種進步的表現;但是,從另一方麵說,這就容易產生一套公式化的手法,結果不一定很好,可能陷入形式主義的泥坑。因此,在總結藝術實踐經驗的時候,必須全麵分析,全麵總結。

請你設想一下,假定每個畫家畫小雞、畫蝦、畫蟹等等,都死板地摹仿齊白石那樣固定的幾筆,沒有什麽發展和變化,千篇一律,有什麽意思呢?這樣的畫法,巧則巧矣,可惜味道不夠。所以,真正的大畫家,卻是大巧若拙,獨創新麵貌。正如古代的藝術家,根本沒有一套固定的技法,因而不受什麽束縛,可以靈活不拘。你說這是他們的缺點嗎?我說這也正是藝術創作應該具備的特點。如果你說古人幼稚,我卻要說,正因為看起來好象幼稚才顯得天真可愛。

如此看來,還是馬克思說的對:“一個大人是不能再變成一個小孩的,除非他變得稚氣了。但是,難道小孩的天真不能令他高興嗎?難道他自己不應當企圖在更高的階段上再造自己的真實的本質嗎?難道每個時代的本有的特質不是在兒童的天性中毫不矯飾地複活著嗎?為什麽人類社會的童年,在它發展得最美好的地方,不應該作為一個永不複返的階段,對於我們顯示著不朽的魅力呢?”

我希望研究藝術的朋友們,慢慢地體會馬克思的至理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