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昨天接待了一個學美術的青年人,他要我給他題字,我就寫了八個字:十日一水,五日一石。

青年人要求解釋這八個字的意思。他對這八個字並不感到陌生,但是他要求作進一步的了解。我當時說了許多,也不知道他是否聽明白了。

鼓勵青年人勇敢進取的精神,我想這無疑是完全必要的;但是,提醒青年人不可驕傲自滿,我想這同樣是非常必要的。站在我麵前的青年人是美術學校今年應屆畢業生,我當時直覺地認為有必要把這八個字送給他。

這八個字的出處是唐代偉大的愛國詩人杜甫的一首詩,它的題目是《戲題畫山水圖歌》。原詩寫道:

“十日畫一水,五日畫一石。能事不受相促迫,王宰始肯留真跡。壯哉昆侖、方壺圖,掛君高堂之素壁。巴陵、洞庭、日本東,赤岸水與銀河通,中有雲氣隨飛龍;舟人、漁子入浦漵,山木盡亞洪濤風,尤工遠勢古莫比,咫尺應須論萬裏。焉得並州快剪刀,剪取吳鬆半江水。”

對於這首古詩,盡管別人可以做許多解釋,我卻認為最重要的是作者告訴我們:從事藝術創作,必須聚精會神,認真嚴肅,深入客觀世界,觀察和分析事物的特點,進行藝術的概括和描寫。這個道理對於年輕的藝術學徒和成名的藝術大師都是通用的。特別是形象藝術,如繪畫、雕塑等的創作,古今中外的藝術家在這一方麵有成就的,沒有一個不曾付出了巨大的勞動。

所謂十日一水,五日一石,這句話當然不能被機械地加以解釋,認為藝術創作過程越慢越好。關鍵是在於如何深入實際生活,觀察客觀事物,抓住一水一石的本質特征。我們曾經見過齊白石畫蝦,好象下筆便是,容易得很;殊不知他的每一筆都經過了無數次細心觀察,反複練習,到了維妙維肖而後已。從他實際觀察到醞釀構思以至下筆落紙,整個過程也許要費很長的時間,遠不止十日、五日而已。

同樣的道理,也有的山水畫家看到一個奇特的景色,馬上構成了一個美妙的畫麵,他迫不及待地要把它畫下來。這個過程似乎很短,並不花很多時間;然而,畫家筆下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的勾勒、刻劃以及皴、擦、渲、染的技法,實際上卻是在長期繪畫實踐中逐漸形成的。有時畫家為了表現眼前山水的特點,試圖改變自己熟習的技法,采用某種新的技法,就往往要花費許多工夫,結果還不一定能夠滿意,甚至十日、五日也畫不成一水、一石哩!

古今中外著名的藝術家,有的創作過程特別困難而費時費力,但其成就往往十分驚人。這是因為他們的作品幾乎每一幅都是一個新麵目,絕無相似之處。這樣的創造力不能不令人敬佩。宋代有一位最著名的山水畫家,名叫郭熙,他在《林泉高致》一書中說:

“凡一景之畫,不以大小多少,必須精注以一之,不精則神不專。必神與俱成之,不與俱成則精不明;必嚴重以肅之,不嚴則思不深;必恪勤以周之,不恪則景不完。故積惰氣而強之者,其跡軟懦而不決,此不注精之病也;積昏氣而汩之者,其狀黯猥而不爽,此神不與俱成之病也;以輕心挑之者,其形脫略而不圓,此不嚴重之弊也;以慢心忽之者,其體疏率而不齊,此不恪勤之弊也。故不決則失分解法,不爽則失瀟酒法,不圓則失體裁法,不齊則失緊慢法,此最作者之大病也。”

這一段話非常精辟,不但說出了山水畫創作的關鍵問題,而且也指出了其他藝術創作的成敗關鍵。他的兒子郭思在這一段後麵加注道:

“思平昔見先子作一、二圖,有一時委下不顧,動經一二十日不向,再三體之,是意不欲,意不俗者豈非所謂情氣者乎?……已營之又澈之,已增之又潤之,一之可矣又再之,再之可矣又複之,每一圖必重複始終,如戒嚴敵,然後畢。……天下之事不論大小,例須如此,而後有成。”

看了郭熙父子的文字,我們不能不佩服古人的創作精神。他們的作品能夠流傳至今,放出耀眼的光輝,決不是偶然的啊!古今中外還有許多畫家、雕刻家等同樣的例子,隻要我們不自滿於已得的成就,而肯虛心學習他們的長處,那末,前人的經驗對於我們的藝術創作將永遠是有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