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醜(公元1637年)
正月十一日是日立春,天色開霽。
亟飯,托靜聞隨行李從舟順流至衡州,期十七日會於衡之草橋塔下,命顧仆以輕裝從陸探茶陵、攸縣之山。及出門,雨霏霏下。渡溪南涯,隨流西行。已而溪折西北,逾一岡,共三裏,複與溪遇,是為高隴。於是仍逾溪北,再越兩岡,共五裏,至盤龍庵。有小溪北自龍頭山來,越溪西去,是為巫江,乃茶陵大道;隨山順流轉南去,是為小江口,乃雲嶁山道。二道分於盤龍庵前。
〔小江口即蟠龍、巫江二溪北自龍頭至此,南入黃雩大溪者。〕雲嶁山者,在茶陵東五十裏沙江之上,其山深峭。神廟初,孤舟大師開山建刹,遂成叢林。今孤舟物故,兩年前虎從寺側攫jué抓取一僧去,於是僧徒星散,豺虎晝行,山田盡蕪,佛宇空寂,人無入者。
每從人問津,俱戒通“誡”莫入。
〔且雨霧沉霾,莫為引導。〕餘不為阻,從盤龍小路,〔南沿小溪二裏,複與大溪遇。〕南渡小溪入山,雨沉沉益甚。從山夾小路西南二裏,有大溪自北來,直逼山下,〔盤曲山峽,兩旁石崖,水齧成磯。〕沿之二裏,是為沙江,即雲端溪入大溪處。
途遇一人持傘將遠〔出〕,見餘問道,輒曰:“此路非多人不可入,餘當返家為君前驅。”餘感其意,因隨至其家。其人為餘覓三人,各持械齎jī攜帶火,冒雨入山。初隨溪口東入〔一裏〕,望〔一小溪自〕西峽〔透隙出〕,石崖層亙,外束如門。導者曰:“此虎窟山。從來燒采之夫俱不敢入。”時雨勢漸盛,遂溯大溪入,宛轉二裏,〔溪底石峙如平台,中剖一道,水由石間下,甚為麗觀。〕於是上山,轉山嘴而下,得平疇一壑,名為和尚園。
〔四麵重峰環合。平疇盡,〕約一裏,複逾一小山,循前溪上流宛轉峽中,又一裏而雲嶁寺在焉。山深霧黑,寂無一人,殿上金仙雲冷,廚中丹灶煙空。徘徊久之,雨愈催行,遂同導者出。出溪口,導者望見一舟,亟呼而附焉。順流飛槳,舟行甚疾即急。餘衣履沾濕、氣寒砭肌,惟炙衣之不暇,無暇問兩旁崖石也。
山谿紆曲,下午登舟,約四十裏而暮,舟人夜行三十裏,泊於東江口。
十二日曉寒甚。
舟人由江口挽舟入酃líng水,遂循茶陵城過東城,泊於南關。入關,抵州前,將出大西門,尋紫雲、雲陽之勝。
聞靈岩在南關外十五裏,乃飲於市,複出南門,渡酃水。時微雨飄揚,朔風寒甚。東南行,陂陀高下五裏,得平疇,是曰歐江。有溪自東南來,遂溯之行,霧中望見其東山石突兀,心覺其異。又五裏,抵山嘴溪上,是曰沙陂,以溪中有陂也。
〔溪源在東四十裏百丈潭。〕陂之上,其山最高者,曰會仙寨,其內穹崖裂洞,曰學堂岩。再東,山峽盤亙,中曰石梁岩,即在沙陂之上,餘不知也。又東一裏,乃北入峽中。一裏,得碧泉岩、對獅岩,俱南向。又東逾嶺而下,轉而北,則靈岩在焉。以東向,曾守名才漢又名為月到岩雲。
自會仙岩而東,其山皆不甚高,俱石崖盤亙,堆環成壑,或三麵回環如玦者,或兩對疊如門者,或高峙成岩,或中空如洞者,每每而是。但石質粗而色赤,無透漏潤澤之觀,而石梁橫跨,而下穹然,此中八景,當為第一。
靈岩者,其洞東向,前有亙崖,南北回環,其深數十丈,高數丈餘,中有金仙,外列門戶而不至於頂,洞形固不為洞揜yǎn即掩也,為唐陳光問讀書處。陳居嚴塘,在洞北二十裏。其後裔猶有讀書岩中者。
觀音現像,伏獅峰之東,回崖上萬石跡成像,赭黃其色。
對獅岩者,一名小靈岩,在靈岩南嶺之外。
南對獅峰,上下兩層,上層大而高穹,下層小而雙峙。
碧泉岩者,在對獅之西,亦南向,洞深三丈,高一丈餘。
內有泉一縷,自洞壁半崖滴下,下有石盤承之,清冽異常,亦小洞間一名泉也。
伏虎岩,在清泉之後。
石梁岩,在沙陂會仙寨東穀。其穀亂崖分亙,攢列成塢,兩轉而東西橫亙,下開一竇,中穹若梁,由梁下北望,別有天地,透梁而入,梁上複開崖一層,由東陂而上,直造梁中而止,登之如踐層樓矣。
會仙寨,下臨沙溪,上亙圓頂,如疊磨然,獨出眾山,羅洪山羅名其綸,瓊司理。結淨藍於下,即六空上人所棲也。其師號涵虔。
學堂岩,在會仙之北,高崖間迸開一竇,雲仙人授學之處。
此靈岩八景也。餘至靈岩,風雨不收。先過碧泉、對獅二岩,而後入靈岩,曉霞留飯,已下午矣。適有一僧至,詢為前山淨侶六空也。時曉霞方理諸俗務,結茅、喂豬。
飯罷,即托六空為導。
回途至獅峰而睹觀音現像,抵沙陂而入遊石梁,入其庵,而乘暮登會仙,探學堂,八景惟伏虎未至。是日雨仍空濛,而竟不妨遊,六空之力也。晚即宿其方丈。
十三日晨餐後寒甚,陰翳如故。別六空,仍舊路西北行。三裏至歐江,北入山,為茶陵向來道;南沿沙陂江西去,又一道也。過歐江,溪勝小舟,西北過二小嶺,仍渡茶陵南關外,沿城溯江,經大西門,〔尋紫雲、雲陽諸勝。〕西行三裏,過橋開隴,始見大江自東北來。於是越黃土坳,又三裏,過新橋,霧中始露雲陽半麵。又三裏,抵紫雲山麓,是為沙江鋪,大江至此直逼山下。由沙江鋪西行,為攸縣、安仁大道。南登山,是為紫雲仙。上一裏,至山半為真武殿,上有觀音庵,俱東北瞰來水。觀音庵鬆岩,老僧也。予詢雲陽道,鬆岩曰:“雲陽山者,在紫雲西十裏。其頂為老君岩;雲陽仙在其東峰之脅,去頂三裏;赤鬆壇又在雲陽仙之麓,去雲陽仙三裏。蓋紫雲為雲陽盡處,而赤鬆為雲陽正東之麓。由紫雲之下,北順江岸西行三裏,為洪山廟,乃登頂之北道;由紫雲之下,南循山麓西行四裏,為赤鬆壇,乃登頂之東道;去頂各十裏而近。二道之中有羅漢洞,在紫雲之西,即由觀音庵側小徑橫過一裏,可達其庵。由庵登頂,亦有間道可達,不必下紫雲也。“餘從之。遂由真武殿側,西北度兩小坳,一澗從西北來,則紫雲與肯蓮庵即羅漢仙。後山夾而成者。
〔水北入大江,紫雲為所界斷。〕渡澗即青蓮庵,東向而出,地幽而庵淨。僧號六澗,亦依依近人,堅留餘飯,餘亟於登嶺,遂從庵後西問登山。其時濃霧猶翳山半,餘不顧,攀躋直上三裏,逾峰脊二重,足之所上,霧亦旋開。又上二裏,則峰脊冰塊滿枝,寒氣所結,大者如拳,小者如蛋,依枝而成,遇風而墜,俱堆積滿地。其時本峰霧氣全消,山之南東二麵,曆曆可睹,而北西二麵,猶半為霾掩,〔酃江自東南,黃雩江自西北,盤曲甚遠。〕始知雲陽之峰,俱自西南走東北,排疊數重:紫雲,其北麵第一重也;青蓮庵之後,餘所由躋者,第二重也;雲陽仙,第三重也;老君岩在其上,是為絕頂,所謂七十一峰之主也。雲峰在南,餘所登峰在北,兩峰橫列,脈從雲陽仙之下度坳而起,峙為餘所登第二重之頂,東走而下,由青蓮庵而東,結為茶陵州治。餘現登第二重絕頂,徑路迷絕,西南望雲峰絕頂,中隔一塢,而絕頂尚霾夙霧中。俯瞰過脊處,在峰下裏許。其上隔山竹樹一壑,兩乳回環掩映,若天開洞府,即雲陽仙無疑也。雖無路,亟直墜而下,度脊而上,共二裏,逾一小坳,入雲陽仙。其庵北向,登頂之路,由左上五裏而至老君岩;下山之路,由右三裏而至赤鬆壇。庵後有大石飛累,駕空透隙,竹樹懸綴,極為倩疊,石間有止水一泓,澄碧迥異,名曰五雷池,雩祝甚靈;層岩上突,無可攀踄,其上則黑霧密翳矣。蓋第二重之頂,當風無樹,故冰止隨枝堆積。而庵中山環峰夾,竹樹蒙茸,縈霧成冰,玲瓏滿樹,如瓊花瑤穀,朔風搖之,如步搖玉珮。聲葉金石。偶振墜地,如玉山之頹,有積高二三尺者,途為之阻。聞其上登踄更難。時日過下午,聞赤鬆壇尚在下,而庵僧〔楚〕音,誤為“石洞”。餘意欲登頂右後。遂從頂北下山,恐失石洞之奇,且謂稍遲可冀希望晴朗也。索飯於庵僧鏡然,遂東下山。
路側澗流瀉石間,僧指為“子房煉丹池”、“搗藥槽”、“仙人指跡”諸勝,乃從赤鬆神話中之仙人,為道教所信奉而附會留侯也。
直下三裏抵赤鬆壇,始知赤鬆之非石洞也。遂宿庵中。殿頗古,中為赤鬆,左黃石,而右子房即張良。殿前有古樹鬆一株,無他勝也。僧葛民亦近人。
十四日晨起寒甚,而濃霧複合。先是,晚至赤鬆,即嘿mò即默禱黃石、子房神位,求假半日晴霽,為登頂之勝。至是望頂濃霾,零雨四灑,遂無複登頂之望。飯後,遂別葛民下山。循山麓北行,逾小澗二重,共四裏,過紫雲之麓,江從東北來,從此入峽,路亦隨之。
繞出雲陽北麓,又二裏,為洪山廟。風雨交至,遂停廟中,市薪炙衣,煨榾柮gǚduò木塊者竟日。廟後有大道南登絕頂。時廟下江旁停舟數隻,俱以石尤石頭太多橫甚,不能順流下,屢招予為明日行,餘猶不能恝jiá然淡忘不以為意於雲陽之頂也。
十五日晨起,泊舟將放,招餘速下舟;予見四山霧霽,遂飯而決策登山。路由廟後南向而登,三裏,複有高峰北峙,〔道分兩岐:〕一岐從峰南,一岐從峰西南。
餘初由東南行,疑為前上羅漢峽中舊道,乃向雲陽仙,非逕造老君岩者,乃複轉從西南道。不一裏,行高峰西峽,顧仆南望峽頂有石梁飛駕,餘瞻眺不及。及西上嶺側,見大江已環其西,大路乃西北下,遂望嶺頭南躋而上。時嶺頭冰葉紛披,雖無徑路,餘意即使路訛錯誤,可得石梁勝,亦不以為恨,及至嶺上遍覓,無有飛駕之石,第見是嶺之脊,東南橫屬高頂,其為登頂之路無疑。遂東南度脊,仰首直上,又一裏,再逾一脊,則下瞰脊南,雲陽仙已在下方矣。蓋是嶺東西橫亙,西為絕頂北盡處,東即屬於前所登雲陽東第二層之嶺也。
於是始得路,更南向登頂,其上冰雪層積,身若從玉樹中行。又一裏,連過兩峰,始陟最高頂。是時雖旭日藏輝,而沉霾屏伏,遠近諸峰盡露真形,惟西北遠峰尚存霧痕一抹。乃從峰脊南下,又一裏,複過兩峰,有微路“十”字界峰坳間:南上複登山頂,東由半山直上,西由山半橫下。然脊北之頂雖高,而純土無石;脊南之峰較下,而東麵石崖高穹,峰筍離立。乃與顧仆置行李坳中,從南嶺之東,攀崖隙而踞石筍,下瞰塢中,有茅一龕,意即老君岩之靜室,所雲老主庵者。竊計直墜將及一裏,下而複上,其路既遙,況既踞石崖之頂,仰矚俯瞰,勝亦無殊,不若逾脊從西路下,便則為秦人洞之遊,不便即北去江滸覓舟,順流亦易。乃遂從西路行。山陰冰雪擁塞,茅棘交縈,舉步漸艱。二裏,路絕,四顧皆茅茨為冰凍所膠結,上不能舉首,下無從投足,兼茅中自時有堰宕延誤耽擱,疑為虎穴,而山中濃霧四起,瞰眺莫見,計難再下。乃複望山崩而上,冰滑草擁,隨躋隨墜。念嶺峻草被,可脫虎口,益鼓勇直上。
二裏,複得登頂,北望前西下之脊,又隔二峰矣。
其處嶺東茅棘盡焚,嶺西茅棘蔽山,皆以嶺頭路痕為限,若有分界者。是時嶺西黑霧彌漫,嶺東日影宣朗,霧欲騰衝而東,風輒驅逐而西,亦若以嶺為界者。又南一裏,再下二峰,嶺忽亂石森列,片片若攢刃交戟,霧西攫其尖,風東搗其膊,人從其中溜足直下,強攀崖踞坐,益覺自豪。念前有路而忽無,既霧而複霧,欲下而轉上,皆山靈未獻此奇,故使浪遊之蹤,迂回其轍耳。既下石峰,坳中又得“十”字路,於是複西向下嶺,俱從濃霧中行矣。始二裏,冰霾而草中有路,又二裏,路微而石樹蒙翳;又二裏,則石懸樹密而路絕,蓋前路之逾嶺而西,皆茶陵人自東而來,燒山為炭,至此輒返。
過此,崖窮樹益深,上者不能下,下者不複上。餘念所下既遙,再下三四裏當及山麓,豈能複從前還躋?遂與顧仆掛石投崖,懸藤倒柯樹幹、樹枝,墜空者數層,漸聞水聲遙遙,而終不知去人世遠近。已而霧影忽閃,露出眉峰峽穀,樹色深沉。再一閃影,又見穀口兩重外,有平塢可矚。
乃益揆kuí度量叢曆級,若鄧艾之下陰平,墜壑滾崖,技無不殫,然皆赤手,無從裹氈也。既而忽下一懸崖,忽得枯澗,遂得踐石而行。蓋前之攀枝懸墜者藉樹,而兜衣掛履亦樹,得澗而樹梢為開。既而澗複生草,草複翳澗,靡草之下,不辨其孰為石,孰為水,既難著足。或草盡石出,又棘刺勾芒,兜衣掛履如故。如是三裏,下一瀑崖,微見路影在草間,然時隱時現。又一裏,澗從崖間破峽而出,兩崖轟峙,而北尤危峭,始見路從南崖逾嶺出。又一裏,得北來大道,始有村居,詢其處,為窯裏,蓋雲陽之西塢也。其地東北轉洪山廟五裏而遙,南至東嶺十裏而遙,東嶺而南更五裏,即秦人洞矣。時霧影漸開,遂南循山峽行。逾一小嶺,五裏,上棗核嶺,〔嶺俱雲陽西向度而北轉成峽者。〕下一裏,渡澗,〔澗乃南自龍頭嶺下,出上清洞。〕傍西麓溯澗南上半裏,為絡絲潭,深碧無底,兩崖多疊石。
又半裏,複度澗,傍東麓登山。是處東為雲陽之南峰,西為大嶺之東嶂。
〔大嶺高並雲陽,龍頭嶺其過脊也,其東南盡西嶺,東北抵麻葉洞,西北峙五鳳樓,西南為古爽衝。〕一溪自大嶺之東北來者,乃洪碧山之水;一溪自龍頭嶺北下者,乃大嶺、雲陽過脊處之水。二水合而北出把七鋪名。龍頭嶺水分南北,其南下之水,由東嶺塢合秦人洞水出大羅埠。共二裏,越嶺得平疇,是為東嶺塢。塢內水田平衍連綿鋪開,村居稠密,東為雲陽,西為大嶺,北即龍頭嶺過脊,南為東嶺回環。餘始至以為平地,即下東嶺,而後知猶眾山之上也。循塢東又一裏,宿於新庵。
十六日東嶺塢內居人段姓,引南行一裏,登東嶺,即從嶺上西行。嶺頭多漩窩成潭,如釜之仰,釜底俱有穴直下為井,或深或淺,或不見其底,是為九十九井。始知是山下皆石骨玲瓏,上透一竅,輒水搗成井。竅之直者,故下墜無底;竅之曲者,故深淺隨之。井雖枯而無水,然一山而隨處皆是,亦一奇也。又西一裏,望見西南穀中,四山環繞,漩成一大窩,亦如仰釜,釜之底有澗,澗之東西皆秦人洞也。
由灌莽中直下二裏,至其處。其澗由西洞出,由東洞入,澗橫界窩之中,東西長半裏,中流先搗入一穴,旋透穴中東出,即自石峽中行。其峽南北皆石崖壁立,夾成橫槽;水由槽中抵東洞,南向搗入洞口。洞有兩門,北向,水先分入小門,透峽下傾,人不能從。稍東而南入大門者,從眾石中漫流。其勢較平;第洞內水匯成潭,深浸洞之兩崖,旁無餘隙可入。
循崖則路斷,涉水則底深,惜無浮槎小木排可覓支磯片石。惟小門之水,入峽後亦旁通大洞,其流可揭厲qìlǐ水淺處提起衣褲、水深處穿著衣褲而涉水而入。
其竅宛轉而披透,其竅中如軒楞別啟另開一門,返矚搗入之勢,亦甚奇也。西洞洞門東穹,較東洞之高峻少殺;水由洞後東向出,水亦較淺可揭。
入洞五六丈,上嵌圍頂,四圍飛石駕空,兩重如庋懸閣,得二丈梯而度其上。
其下再入,水亦成潭,深與東洞並,不能入矣。是日導者先至東洞,以水深難入而返,不知所謂西洞也。返五裏,飯於導者家,日已午矣。
其長詢知洞水深,曰:“誤矣!此入水洞,非水所從出者。”複導予行,始抵西洞。餘幸兼收之勝,豈憚害怕往複之煩。既出西洞過東洞,共一裏,逾嶺東望,見東洞水所出處;複一裏,南抵塢下,其水東向湧出山麓,亦如黃雩之出石下也。
土人環石為陂,壅填塞為巨潭以翹山塍。
從其東,水南流出穀,路北上逾嶺,共二裏始達東嶺之上,此由州人塢之大道也。登嶺,循舊路一裏,返宿導者家。
十七日晨餐後,仍由新庵北下龍頭嶺,共五裏,由舊路至絡絲潭下。先是,餘按《誌》有“秦人三洞,而上洞惟石門不可入”之文,餘既以誤導兼得兩洞,無從覓所謂上洞者。土人曰:“絡絲潭北有上清潭,其門甚隘,水由中出,人不能入,入即有奇勝。此洞與麻葉洞俱神龍蟄zhé伏藏處,非惟難入,亦不敢入也。“餘聞之,益喜甚。
既過絡絲潭,不渡澗,即傍西麓下。
〔蓋渡澗為東麓,雲陽之西也,棗核故道;不渡澗為西麓,大嶺、洪碧之東也,出把七道。北〕半裏,遇樵者,引至上清潭。其洞即在路之下、澗之上,門東向,夾如合掌。水由洞出,有二派通“脈”,支流:自洞後者,匯而不流;由洞左者,〔乃洞南旁竇,〕其出甚急。既逾洞左急流,即當伏水而入。導者止供炬爇火,無肯為前驅者。餘乃解衣伏水,蛇行以進。
石隙既低而複隘,且水沒其大半,必身伏水中,手擎火炬,平出水上,乃得入。西入二丈,隙始高裂丈餘,南北橫裂者亦三丈餘,然俱無入處。惟直西一竇,闊尺五,高二尺,而水沒其中者亦尺五,隙之餘水麵者,五寸而已。計匍匐水中,必口鼻俱濡水,且以炬探之,貼隙頂而入,猶半為水漬。時顧仆守衣外洞,若泅水入,誰為遞炬者?身可由水,炬豈能由水耶?況秦人洞水,餘亦曾沒膝浸服,俱溫然不覺其寒,而此洞水寒,與溪澗無異。而洞當風口,颼颼彌甚。風與水交逼,而火複為阻,遂舍之出。出洞,披衣猶覺周身起粟,乃爇火洞門。久之,複循西麓隨水北行,已在棗橡嶺之西矣。
去上清三裏,得麻葉洞。洞在麻葉灣,西為大嶺,南為洪碧,東為雲陽、棗核之支,北則棗核西垂。大嶺東轉,束澗下流,夾峙如門,而當門一峰,聳石屼突,為將軍嶺;澗搗其西,而棗核之支,西至此盡。澗西有石崖南向,環如展翅,東瞰澗中,而大嶺之支,亦東至此盡。回崖之下,亦開一隙,淺不能入。崖前有小溪,自西而東,經崖前入於大澗。
循小溪至崖之西脅亂石間,水窮於下,竅啟於上,即麻葉洞也。洞口南向,大僅如鬥,在石隙中轉折數級而下。初覓炬倩導,亦俱以炬應,而無敢導者。曰:“此中有神龍。”或曰:“此中有精怪。非有法術者,不能攝服。”最後以重資覓一人,將脫衣入,問餘乃儒者,非羽士,複驚而出曰:“予以為大師,故欲隨入;若讀書人,餘豈能以身殉耶?”餘乃過前村,寄行李於其家,與顧仆各持束炬入。
時村民之隨至洞口數十人,樵者腰鐮,耕者荷鋤,婦之炊者停爂cuàn燒火,織者投杼,童子之牧者,行人之負載者,接踵而至,皆莫能從。餘兩人乃以足先入,曆級轉竇,遞炬而下,數轉至洞底。洞稍寬,可以測身矯首,乃始以炬前向。其東西裂隙,俱無入處,直北有穴,低僅一尺,闊亦如之,然其下甚燥而平。
乃先以炬入,後蛇伏以進,背磨腰貼,以身後聳,乃度此內洞之〔第〕一關。
其內裂隙既高,東西亦橫亙,然亦無入處。又度第二關,其隘與低與前一轍,進法亦如之。既入,內層亦橫裂,其西南裂者不甚深。其東北裂者,上一石坳,忽又縱裂而起,上穹下狹,高不見頂,至此石幻異形,膚理石表與石質頓換,片竅俱靈。其西北之峽,漸入漸束,內夾一縫,不能容炬。轉從東南之峽,仍下一坳,其底砂石平鋪,如澗底潔溜,第幹燥無水,不特免揭厲,且免沾汙也。
峽之東南盡處,亂石轟駕,若樓台層疊,由其隙皆可攀躋而上。其上石竇一縷,直透洞頂,光由隙中下射,若明星鉤月,可望而不可摘也。
層石之下,澗底南通,覆石低壓,高僅尺許;此必前通洞外,澗所從入者,第不知昔何以湧流,今何以枯洞也,不可解矣。由層石下北循澗底入,其隘甚低,與外二關相似。稍從其西攀上一石隙,北轉而東,若度鞍曆嶠。兩壁石質石色,光瑩欲滴,垂柱倒蓮,紋若鏤雕,形欲飛舞。東下一級,複值潤底,已轉入隘關之內矣。於是辟成一衖通“弄”,小巷之意,闊有二丈,高有丈五,覆石平如布幄,澗底坦若周行。
北馳半裏,下有一石,庋出如榻床楞邊勻整;其上則蓮花下垂,連絡成幃,結成寶蓋,四圍垂幔,大與榻並,中圓透盤空,上穹為頂;其後西壁,玉柱圓豎,或大或小,不一其形,而色皆瑩白,紋皆刻鏤:此衖中第一奇也。又直北半裏,洞分上下兩層,澗底由東北去,上洞由西北登。時餘所齎火炬已去其七,恐歸途莫辨,乃由前道數轉而穿二隘關,抵透光處,炬恰盡矣。穿竅而出,恍若脫胎易世。洞外守視者,又增數十人,見餘輩皆頂額以手加額作敬禮狀稱異,以為大法術人。
且雲:“前久候以為必墮異吻,故餘輩欲入不敢,欲去不能。想安然無恙,非神靈攝服,安能得此!”餘各謝之,曰:“吾守吾常,吾探吾勝耳,煩諸君久佇,何以致之!”然其洞但入處多隘,其中潔淨幹燥,餘所見洞,俱莫能及,不知土人何以畏入乃爾!
乃取行囊於前村,從將軍嶺出,隨澗北行十餘裏,抵大道。其處東向把七尚七裏,西向還麻止三裏,餘初欲從把七附舟西行,至是反溯流逆上,既非所欲,又恐把七一時無舟,天色已霽,遂從陸路西向還麻。時日已下舂,尚未飯,索酒市中。又西十裏,宿於黃(石)鋪,去茶陵西已四十裏矣。是晚碧天如洗,月白霜淒,亦旅中異境,竟以行倦而臥。
黃石輔之南,即大嶺北峙之峰,其石嶙峋插空,西南一峰尤甚,名五鳳樓,〔去十裏而近,即安仁道。〕餘以早臥不及詢,明日登途,知之已無及矣。
〔黃石西北三十裏為高暑山,又有小暑山,俱在攸縣東,疑即司空山也。二山之西,高峰漸伏。茶陵江北曲,經高暑南麓而西,攸水在山北。是山界茶、攸兩江雲。〕十八日晨餐後,自黃石鋪西行,霜花滿地,旭日澄空。
十裏為丫塘鋪,又十裏,為珠璣鋪,則攸縣界矣。又西北十裏,斑竹鋪。又西北十裏,長春鋪。又十裏,北度大江,即攸縣之南關矣。縣城瀕江北岸,東西兩門,與南門並列於江側。茶陵之江北曲西回,攸水自安福封侯山西流南轉,俱夾高暑山而下,合於縣城東,由城南西去。是日一路霽甚,至長春鋪,陰雲複合。抵城才過午,候舟不得,遂宿學門前。
亦南門。
十九日晨餐後,陰霾不散。由攸縣西門轉北,遂西北登陟陂陀。十裏,水澗橋,有小水自北而南。越橋而西,連上二嶺,其西嶺名黃山。下嶺共五裏,為黃山橋,有水亦自北而南,其水較大於水洞,而平洋亦大開。
西行平疇三裏,上牛頭山。又山上行二裏,曰長岡衝,下嶺為清江橋。橋東赤崖如回翅,澗從北來,大與黃山橋等。橋西開洋,大亦如黃山橋,但四圍皆山,不若黃山洋南北一望無際也。洋中平疇,村落相望,名漠田。又五裏,西入山峽,已為衡山縣界。界北諸山皆出煤,攸人用煤不用柴,鄉人爭輸入市,不絕於路。
入山,沿小溪西上,路分兩歧:西北乃入山向衡小路,西南乃往太平等附舟路。於是遵西南,五裏為荷葉塘。越盼兒嶺,五裏至龍王橋。橋下水北自小源嶺來,南向而去,其居民蕭姓,亦大族也。
北望二十裏外,小源嶺之上,有高山屏列,名曰大嶺山,乃北通湘潭道。過橋,西麵行三裏,上長嶺。又西下一塢,三裏,上葉公坳。又四裏,下太平寺嶺,則大江在其下矣。隔江即為芒洲,其地自攸縣東四十五裏。是日上長嶺,日少開,中夜雨聲滴瀝,達明而止。
二十日先晚候舟太平寺涯上,即宿泊舟間。中夜見東西兩山,火光熒熒,如懸燈百尺樓上,光焰映空,疑月之升、日之墜者。
既而知為夜燒。
既臥,聞雨聲滴瀝,達旦乃止。
上午得舟,遂順流西北向山峽行。二十五裏,大鵝灘。十五裏,過下埠,下回鄉灘,險甚。過此山始開,江乃西向。行二十五裏,北下橫道灘,又十五裏,暮宿於楊子坪之民舍。
二十一日四鼓,月明,舟人即促下舟。二十裏,至雷家埠,出湘江,雞始鳴。又東北順流十五裏,低衡山縣。江流在縣東城下。自南門入,過縣前,出西門。三裏,越桐木嶺,始有大鬆立路側。又二裏,石陂橋,始夾路有鬆。又五裏,過九龍泉,有頭巾石。又五裏師姑橋,山隴始開,始見祝融北峙,然夾路之鬆,至師姑橋而盡矣。橋下之水東南去。
又五裏入山,複得鬆。又五裏,路北有“子抱母鬆”。
大者二抱。
小者分兩岐。
又二裏,越佛子坳,又二裏,上俯頭嶺,又一裏則嶽市矣。過司馬橋,入謁嶽廟,出飯於廟前。問水簾洞在山東北隅,非登山之道;時才下午,猶及登頂,密雲無翳,恐明日陰睛未卜。躊躇久之,念既上豈能複迂道而轉,遂東出嶽市,即由路亭北依山轉岐。初,路甚大,乃湘潭入嶽之道也。東北三裏,有小溪自嶽東高峰來,遇樵者引入小徑。三裏,上山峽,望見水簾布石崖下。二裏,造其處,乃瀑之瀉於崖間者,可謂之“水簾”,不可謂之“洞”也。崖北石上大書“朱陵大瀝洞天”,並“水簾洞”、“高山流水”諸字,皆宋、元人所書,不辨其人款。引者又言,其東九真洞,亦山峽間出峽之瀑也。下山又東北二裏,登山循峽,逾一隘,中峰回水繞,引者以為九真矣。有焚山者至。曰:“此壽寧宮故址,乃九真下流。所雲洞者,乃山環成塢,與此無異也,其地在紫蓋峰之下。逾山而北尚有洞,亦山塢,〔漸近湘潭境。”予見日將暮,遂出山,十裏,〕僧寮已近,還宿廟。
二十二日〔力疾急速登山。由嶽廟西度將軍橋,嶽廟東西皆澗。北入山一裏,為紫雲洞,亦無洞,山前一岡當戶環成耳。由此上嶺一裏,大石後度一脊,裏許,路南有鐵佛寺。
寺後躋級一裏,路兩旁俱細竹蒙茸。上嶺,得丹霞寺。複從寺側北上,由絡絲潭北下一嶺,又循絡絲上流之澗一裏,為寶善堂。其處澗從東西兩壑來,堂前有大石如劈,西澗環石下,出玉板橋,與東澗合而南。寶善界兩澗中,去嶽廟已五裏。
堂後複躡蹬一裏,又循西澗嶺東平行二裏,為半雲庵。
庵後渡澗西,躡級直上二裏,上一峰,為茶庵。
又直上三裏,逾一峰,得半山庵,路甚峻。由半山庵丹霞側北上,竹樹交映,青翠滴衣。竹中聞泉聲淙淙。自半雲逾澗,全不與水遇,以為山高無水,至是聞之殊快。時欲登頂,過諸寺俱不入。由丹霞上三裏,為湘南寺,又二裏,〕南天門。平行東向二裏,分路。南一裏,飛來船、講經台。轉至舊路,又東下半裏,北度脊,西北上三裏,上封寺。上封東有虎跑泉,西有卓錫泉。
二十三日上封。
二十四日上封。
二十五日上封。
二十六日晴。呈觀音崖,再上祝融會仙橋,由不語崖西下。八裏,分路。南茅坪。北二裏,九龍坪,仍轉路口。南一裏,茅坪。東南由山半行,四裏渡亂澗,至大坪分路。東南上南天門。
西南小路直上四裏,為老龍池,有水一池在嶺坳,不甚澄清澈,其淨室多在嶺外。西南側刀之西,雷祖之東分路。
東二裏,上側刀峰。平行頂上二裏,下山頂,度脊甚狹。行赤帝峰北一裏,繞其東,分路。乃南由坳中東行,一裏,轉出天柱東,遂南下。五裏,過獅子山與大路合,遂由岐路西入福嚴寺,殿已傾,僧佛鼎謀新之。宿明道山房。
二十七日早聞雨,餐後行少止。
由寺西循天柱南一裏,又西上二裏,越南分之脊,轉而北,循天柱西一裏,上西來之脊,遂由脊上西南行,於是循華蓋之東矣。一裏,轉華蓋南,西行三裏,循華蓋西而北下。
風雨大至,自是持蓋行。
北過一小坪,複上嶺,共一裏,轉而西行嶺脊上。
連度三脊,或循嶺北,或循嶺南,共三裏而複上嶺。於是直上二裏,是為觀音峰矣。由峰北樹中行三裏,雨始止,而沉霾殊甚。又西南下一裏,得觀音庵,始知路不迷。又下一裏,為羅漢台。
〔有路自北塢至者,即南溝來道。〕於是複南上二裏,連度二脊,叢木亦盡,峰皆茅矣。既逾高頂,南下一裏,得叢木一丘,是為雲霧堂。中有老僧,號東窗,年九十八,猶能與客同拜起。時霧稍開,又南下一裏半,得東來大路,遂轉西下,又一裏半至澗,渡橋而西,即方廣寺。
寺正殿崇禎初被災,三佛俱雨中。
蓋大嶺之南,石廩峰分支四下,〔為蓮花諸峰;〕大嶺之北,雲霧頂分支西下,〔為泉室、天台諸峰。〕夾而成塢,寺在其中,寺始於梁天監中。
水口西去,環鎖甚隘,亦勝地也。
宋晦庵、南軒諸跡,沒俱於火。
寺西有洗衲池,補衣石在澗旁。
渡水口橋,即北上山,西北登一裏半,又平行一裏半,得天台寺。寺有僧全撰,名僧也。適他出,其徒中立以芽茶饋。
〔蓋泉室峰又西起高頂,突為天台峰。西垂一支,環轉而南,若大尾之掉,幾東接其南下之支。南麵水僅成峽,內環一塢如玦,在高原之上,與方廣可稱上下二奇。〕返宿方廣慶禪、寧禪房。
先是,餘欲由南溝趨羅漢台至方廣;比登古龍池,乃東上側刀峰,誤出天柱東;及宿福嚴,適佛鼎師通道取木,遂複辟羅漢台路。
餘乃得循之西行,且自天柱、華蓋、觀音、雲霧至大坳,皆衡山來脈之脊,得一覽無遺,實意中之事也。
由南溝趨羅(漢)台亦迂,不若徑登天台,然後南嶽之勝乃盡。
二十八日早起,風雨不收。寧禪、慶禪二僧固堅持留,餘強別之。
慶禪送至補衲台而別。
遂沿澗西行,南北兩界,山俱茅禿。五裏,始有石樹縈溪,崖影溪聲,上下交映。又二裏,〔隔溪前山,有峽自東南來,與方廣水合流西去。〕北向登崖,崖下石樹愈密,澗在深壑,其中有黑、白、黃三龍潭,兩崖峭削,故路折而上,〔聞聲而已,不能見也。〕已而平行山半,共三裏,過鵝公嘴,得龍潭寺。
寺在天台西峰之下,南為雙髻峰。蓋天台、雙髻夾而西來,以成龍潭之流;潭北上即為寺,寺西為獅子峰,尖削特立,天台以西之峰,至此而盡;其南隔溪即雙髻西峰,而蓮花以西之峰,亦至此而盡;過九龍,猶平行山半,五裏,自獅子峰南繞其西,下山又五裏,為馬跡橋,而衡山西麵之山始盡。
〔橋東去龍潭十裏,西去湘鄉界四十裏,西北去白高三十裏,南至衡陽界孟公坳五裏。〕自馬跡橋南渡一澗,〔潤即方廣九龍水去白高者。〕即東南行,四裏至田心。又越一小橋,一裏,上一低坳,不知其為界頭也。
過坳又五裏,有水自東北山間懸崖而下,其高數十仞,是為小響水塘,蓋亦衡山之餘波也。又二裏,有水自北山懸崖而下,是為大響水塘。
〔闊大過前崖,而水分兩級,轉下峽間,初見上級,後見下級,故覺其不及前崖飛流直下也。〕前即寧水橋,問水從何處,始知其南由唐夫沙河而下衡州草橋。蓋自馬跡南五裏孟公坳分衡陽、衡山界處,其水北下者,即由白高下一殞江,南下者,即由沙河下草橋,是孟公坳不特兩縣分界,而實衡山西來過脈也。第其坳甚平,其西來山即不甚高,故不之覺耳。始悟衡山來脈非自南來,乃由此坳東峙雙髻,又東為蓮花峰後山,又東起為石廩峰,始分南北二支,南為岣嶁gǒulǒu白石諸峰,北為雲霧、觀音以峙天柱。使不由西路,必謂岣嶁、白石乃其來脈矣。
由寧水橋飯而南,五裏,過國清亭,逾一小嶺,為穆家洞。其洞回環圓整,〔水〕自東南繞至東北,〔乃石廩峰西南峽中水;〕山亦如之,而東附於衡山之西。徑洞二裏,複南逾一嶺,一裏,是為陶朱下洞,其洞甚狹,水直西去。路又南入峽,二裏,複逾一嶺,為陶朱中洞,其水亦西去。又南二裏,上一嶺,其坳甚隘,為陶朱三洞,其洞較寬於前二洞,而不及穆洞之回環也。二裏,又逾一嶺,為界江,其水由東南向西北去。界江之西為大海嶺。溯水南行一裏,上一坳,亦甚平,乃衡之脈又西度為大海嶺者。其坳北之水,即西北下唐夫;其坳南之水,即東南下橫口者也。逾坳共一裏,為傍塘,即隨水東南行。五裏,為黑山,又五裏,水口,兩山逼湊,水由其內破壁而入,路逾其上。一裏,水始出峽,路亦就夷平。又一裏,是為橫口。傍塘、〔黑〕山之水南下,岣嶁之水西南來,至此而合。其地北望岣嶁、白石諸峰甚近,南去衡州尚五十裏,遂止宿旅店。是日共行六十裏。
二十九日早起,雨如注,乃躑躅泥途中。
沿溪南行,逾一小嶺,是為上梨坪。又逾一小嶺,五裏,是為下梨坪,複與溪遇。又循溪東南下,十裏,為楊梅灘,有石梁南北跨溪上,溪由梁下東去,路越梁東南行。五裏入排衝,又行排中五裏,南逾青山坳,排衝者,岡自譚碧嶺東南至青山,分為兩支,俱西北轉,兩岡排闥tà門,夾成長塢,繚繞為田,路由之入,至青山而塢窮。乃逾坳而南,陂陀高下,滑濘幾不留足,而衣絮沾透,亦疲而不覺其寒。十裏,下望日坳,為黃沙灣,則蒸江自西南沿山而來,路遂隨江東南下,又五裏為草橋,即衡州府矣。覓靜聞,暮得之綠竹庵天母殿瑞光師處。
亟投之,就火炙衣,而衡山古太坪僧融止已在焉。先是,予過古太坪,上古龍池,於山半問路靜室,而融止及其師兄應庵雙瞽。苦留餘。餘急辭去,至是已先會靜聞,知餘蹤跡。蓋融止扶應庵將南返桂林七星岩,故道出於此,而複與之遇,亦一緣也。
綠竹庵在衡北門外華嚴、鬆蘿諸庵之間。八庵連絡,俱幽靜明潔,唄bài唄即梵,佛教徒念經誦之聲相聞,乃藩府焚修焚香修道之地。蓋桂王以親藩樂善,故孜孜於禪教雲。
三十日遊城外河街,濘甚。暮,返宿天母殿。
二月初一日早飯於綠竹庵,以城市泥濘,不若山行。
遂東南逾一小嶺,至湘江之上。共一裏,溯江至蒸水入湘處。
隔江即石鼓合江亭。
渡江登東岸,東南行,其地陂陀高下,四裏,過把膝庵,又二裏,逾把膝嶺。嶺南平疇擴然,望耒lěi水自東南來,直抵湖東寺門,轉而北去。湖東寺者,在把膝嶺東南三裏平疇中,門對耒水,萬曆末無懷禪師所建,後憨山亦來同棲,有靜室在其間。餘至,適桂府供齋,為二內官強齋而去。乃西行五裏,過木子、石子二小嶺,從丁家渡渡江,已在衡城南門外。登崖上回雁峰,峰不甚高,東臨湘水,北瞰衡城,俱在足下,雁峰寺籠罩峰上無餘隙焉,然多就圯者。
又飯於僧之千手觀音殿。乃北下街衢,淖泥沒脛小腿,一裏,入南門,經四牌坊,城中闤闠與城東河市並盛。又一裏,經桂府王城東,又一裏,至郡衙西,又一裏,出北門,遂北登石鼓山。山在臨蒸驛之後,武侯廟之東,湘江在其南,蒸江在其北,山由其間度脈,東突成峰,前為禹碑享,大禹《七十二字碑》在焉。
其刻較前所摹望日亭碑差古,而漶漫模糊殊甚,字形與譯文亦頗有異者。其後為崇業堂,再上,宣聖殿中峙焉。殿後高閣甚暢,下名回瀾堂,上名大觀樓。
西瞰度脊,平臨衡城,與回雁南北相對,蒸、湘夾其左右,近出窗檻之下,惟東麵合流處則在其後,不能全括。然三麵所憑掔同牽,近而萬家煙市,三水帆牆,湘江自南,蒸江自西,耒江自東南。遠而嶽雲嶺樹,披映層疊,雖書院之宏偉,不及〔吉安〕白鷺大觀,地則名賢樂育之區,而兼滕王、黃鶴滕王閣、黃鶴樓之勝,韓文公、朱晦庵、張南軒講學之所。
非白鷺之所得侔矣。樓後為七賢祠,祠後為生生閣。閣東向,下瞰二江蒸、湘。合流於前,耒水北入於二裏外,與大觀樓東西易向。蓋大觀踞山頂,收南北西三麵之奇,而此則東盡二水同流之勝者也。又東為合江亭,其址較下而臨流愈近。亭南崖側,一隙高五尺,如合掌東向,側肩入,中容二人,是為朱陵澗後門。求所謂“六尺鼓”不可得,亭下瀕水有二石如豎婢碑,豈即遇亂輒鳴者耶?自登大觀樓,正對落照,見黑雲銜日,複有雨兆。下樓,踐泥濘冒黑過青草橋,東北二裏入綠竹庵。晚餐既畢,颶風怒號,達旦甫止,雨複瀟瀟下矣。
衡州城東麵瀕湘,通四門,餘北西南三麵鼎峙,而北為蒸水所夾。其城甚狹,蓋南舒而北削雲。北城外,則青草橋跨蒸水上,此橋又謂之韓橋,謂昌黎公過而始建者。
然文獻無征,今人但有草橋之稱而已。
而石鼓山界其間焉。蓋城之南,回雁當其上,瀉城之北,石鼓砥其下流,而瀟、湘循其東麵,自城南抵城北,於是一合蒸,始東轉西南來,再合耒焉。
蒸水者,由湘之西岸入,其發源於邵陽縣耶薑山,東北流經衡陽北界,會唐夫、衡西三洞諸水,又東流抵望日坳為黃沙灣,出青草橋而合於石鼓東。一名草江,以青草橋故。
一名沙江,以黃沙灣故。謂之蒸者,以水氣加蒸也。舟由青草橋入,百裏而達水福,又八十裏而抵長樂。
耒水者,由湘之東岸入,其源發於郴州之耒山,西北流經永興、耒陽界。又有郴江發源於郴之黃岑山,白豹水發源於永興之白豹山,資興水發源於鈷鉧泉,俱與耒水會。又西抵湖東寺,至耒口而合於回雁塔之南。
舟向郴州、宜章者,俱由此入,過嶺,下武水,入廣之湞江。
來雁塔者,衡州下流第二重水口山也。石鼓從州城東北特起垂江,為第一重;雁塔又峙於蒸水之東、耒水之北,為第二重。其來脈自岣嶁轉大海嶺,度青山坳,下望日坳,東南為桃花衝,即綠竹、華嚴諸庵所附麗高下者。
又南瀕江,即為雁塔,與石鼓夾峙蒸江之左右焉。
衡州之脈,南自回雁峰而北盡於石鼓,蓋邵陽、常寧之間迤邐而來,東南界於湘,西北界於蒸,南嶽岣嶁諸峰,乃其下流回環之脈,非同條共貫者。
徐靈期謂南嶽周回八百裏,回雁為首,嶽麓為足,遂以回雁為七十二峰之一,是蓋未經孟公坳,不知衡山之起於雙髻也。若嶽麓諸峰磅礴處,其支委固遠矣。
初二日早起,欲入城,並遊城南花藥山。
雨勢不止,遂返天母庵。
庵在修竹中,有喬鬆一株當戶,其外層岡回繞,竹樹森鬱,俱在窗檻之下,前池浸綠,仰色垂痕,後阪幃紅,桃花吐豔。
原名桃花衝。
風雨中春光忽逗,而泥屐未周,不能無開雲之望。下午,滂沱彌甚,乃擁爐瀹yuè煮茗,兀坐竟日。
初三日寒甚,而地濘天陰,顧仆病作,仍擁爐庵中,作《上封寺募文》。中夜風聲複作,達旦仍(未)止雨。
初四日雨,擁爐庵中,作完初上人《白石山精舍引》。
初五日峭寒,釀雨。
令顧仆往河街城東瀕湘之街,市肆所集。
覓永州船,餘擁爐書《上封疏》、《精舍引》,作《書懷詩》呈瑞光。
初六日雨止,濘甚。
入城拜鄉人金祥甫,因出河街。
抵暮返,雨複霏霏。
金乃江城金鬥垣子,隨桂府分封至此。其弟以荊溪壺開肆東華門府牆下。
初七日上午開霽。
靜聞同顧仆複往河街更定永州舡。
餘先循庵東入桂花園。
乃桂府新構〔慶桂堂地〕,為賞桂之所。
〔前列丹桂三株,皆聳幹參天,接蔭蔽日。其北寶珠茶五株,雖不及桂之高大,亦鬱森殊匹。〕又東為桃花源。
〔西自華嚴、天母二庵來,南北俱高崗夾峙,中層疊為池,池兩旁依岡分塢,皆梵宮紺宇佛寺之別稱,諸藩閹宦官亭榭,錯出其間。〕桃花源之上即桃花衝,乃嶺坳也。
其南之最高處新結兩亭,一曰停雲,又曰望江,一曰望湖,在無憂庵後修竹間。時登眺已久,乃還飯綠竹庵。複與完初再上停雲,從其北逾桃花衝坳,其東岡夾成池,越池而上,即來雁塔矣。塔前為雙練堂,西對石鼓,返眺蒸、湘交會,亦甚勝也。塔之南,下臨湘江,有巨樓可憑眺,惜已傾圮。樓之東即為耒江北入之口,時日光已晶朗,嶽雲江樹,盡獻真形。乃趣催促完初覓守塔僧,開扃開門而登塔,曆五層。四眺諸峰,北惟衡嶽最高,其次則西之雨母山,又次則西北之大海嶺,其餘皆岡隴高下,無甚崢嶸,而東南二方,固豁然無際矣。
〔湘水自回雁北注城東,至石鼓合蒸,遂東轉,經塔下。東合耒水北去,三水曲折,不及長江一望無盡,而紆回殊足戀也。〕眺望久之,恐靜聞覓舟已還,遂歸詢之,則舟之行尚在二日後也。是日頗見日影山光,入更複雨。
按雨母山在府城西一百裏,乃回雁與衡城來脈,茲望之若四五十裏外者,豈非雨母,乃伊山耶?
恐伊山又無此峻耳。
《誌》曰:“伊山在府西三十五裏,乃桓伊讀書處。”而雨母則大舜巡狩所經,亦雲雲阜。餘苦久雨,望之不勝曲水之想。
初八日晨起雨歇,抵午有日光,遂入城,經桂府前。
府在城之中,圓亙城半,朱垣碧瓦,新麗殊甚。前坊標曰“夾輔親潢”,正門曰“端禮”。前峙二獅,其色純白,雲來自耒河內百裏。其地初無此石,建府時忽開得二石筍,俱高丈五,瑩白如一,遂以為獅雲。仍出南門,一裏,由回雁之麓又西一裏,入花藥山。山不甚高,即回雁之西轉回環而下府城者。
諸峰如展翅舒翼,四拱成塢,寺當其中,若在圍城之內,弘敞寬闊為一方之冠。蓋城北之桃花衝,俱靜室星聯,而城南之花藥山,則叢林獨峙者也。寺名報恩光孝禪寺。寺後懸級直上,山頂為紫雲宮,則道院也。其地高聳,可以四眺。還寺,遇錫僧覺空,興道人。其來後餘,而先至此。因少憩方丈,觀宋徽宗弟表文。其弟法名瓊俊,棄玉牒指皇權而遊雲水。時知府盧景魁之子移酌入寺,為瓊俊所辱,盧收之獄中,潛書此表,令獄卒王祐入奏,徽宗為之斬景魁而官封官王祐。其表文與徽宗之禦劄如此,寺僧以為宗門一盛事。然表中稱衡州為邢州,禦劄斬景魁,即改邢為衡,且以王祐為衡守。其說甚俚鄙俗,恐寺中捏造而成,非當時之實跡也。出寺,由城西過大西門、小西門,城外俱巨塘環饒,闤闠連絡。共七裏,東北過草橋,又二裏,入綠竹庵,已薄暮矣。是日雨已霽,迨中夜,雨聲複作潺潺,達旦而不止。
初九日雨勢不止,促靜聞與顧仆移行李舟中,而餘坐待庵中。將午,雨中別瑞光,過草橋,循城東過瞻嶽、瀟湘、柴埠三門,入舟。候同舟者,因複入城,市魚肉筍米諸物。
大魚每二三月水至衡山縣放子,土人俱於城東江岸以布兜圍其沫,養為雨苗,以大艑販至各省,皆其地所產也。
過午出城,則舟以下客移他所矣。
與顧仆攜物匍匐雨中,循江而上,過鐵樓及回雁峰下,泊舟已盡而竟不得舟。乃覓小舟,順流複覓而下,得之於鐵樓外,蓋靜聞先守視於舟,舟移既不為阻,舟泊複不為覘chān觀測,聽我輩之呼棹而過,雜眾舟中竟不一應,遂致往返也,是日雨不止,舟亦泊不行。
初十日夜雨達旦。
初涉瀟湘指今湖南境內,遂得身曆此景,亦不以為惡。上午,雨漸止。迨暮,客至,雨散始解維即船纜。
五裏,泊於水府廟之下。
十一日五更複聞雨聲,天明漸霽。二十五裏,南上鉤欄灘,衡南首灘也,江深流縮,勢不甚洶湧。轉而西,又五裏為東陽渡,其北岸為琉璃廠,乃桂府燒造之窯也。又西二十裏為車江,或作汊江。
其北數裏外即雲母山。乃折而東南行,十裏為雲集潭,有小山在東岸。已複南轉,十裏為新塘站,舊有驛,今廢。
又六裏,泊於新塘站上流之對涯。同舟者為衡郡艾行可、石瑤庭,艾為桂府禮生司儀、執事,而石本蘇人,居此已三代矣。
其時日有餘照,而其處止有穀舟二隻,遂依之泊。
已而,同上水者又五六舟,亦隨泊焉。其涯上本無村落,餘念石與前艙所搭徽人俱慣遊江湖,而艾又本郡人,其行止餘可無參與,乃聽其泊。迨暮,月色頗明。餘念入春以來尚未見月,及入舟前晚,則瀟湘夜雨,此夕則湘浦月明,兩夕之間,各擅一勝,為之躍然。已而忽聞岸上涯邊有啼號聲,若幼童,又若婦女,更餘不止。眾舟寂然,皆不敢問。餘聞之不能寐,枕上方作詩憐之,有“簫管孤舟悲赤壁,琵琶兩袖濕青衫”之句,又有“灘驚回雁天方一,月叫杜鵑更已三”等句。然亦止慮有詐局,俟憐而納之,即有尾其後以挾詐者,不虞其為盜也。迨二鼓,靜聞心不能忍,因小解涉水登岸,靜聞戒律甚嚴,一吐一解,必俟登涯,不入於水。
呼而詰之,則童子也,年十四五,尚未受全發,詭言出王閹之門,年甫十二,王善酗酒,操大杖,故欲走避。靜聞勸其歸,且厚撫之,彼竟臥涯側。比靜聞登舟未久,則群盜喊殺入舟,火炬刀劍交叢而下。
餘時未寐,急從臥板下取匣中遊資移之。越艾艙。欲從舟尾赴水,而舟尾賊方揮劍斫尾門,不得出,乃力掀篷隙,莽投之江中,複走臥處,覓衣披之。靜聞、顧仆與艾、石主仆,或赤身,或擁被,俱逼聚一處。
賊前從中艙,後破後門,前後刀戟亂戳,無不以赤體受之者。餘念必為盜執,所持?同“綢”衣不便,乃並棄之。各跪而請命,賊戳不已,遂一湧掀篷入水。入水餘最後,足為竹纖所絆,竟同篷倒翻而下,首先及江底,耳鼻灌水一口,急踴而起。幸水淺止及腰,乃逆流行江中,得鄰舟間避而至,遂躍入其中。時水浸寒甚,鄰客以舟人被蓋餘,而臥其舟,溯流而上三四裏,泊於香爐山,蓋已隔江矣。還望所劫舟,火光赫然,群盜齊喊一聲為號而去。已而同泊諸舟俱移泊而來,有言南京相公身被四創者,餘聞之暗笑其言之妄。且幸亂刃交戟之下,赤身其間,獨一創不及,此實天幸。惟靜聞、顧奴不知其處,然亦以為一滾入水,得免虎口,資囊可無計矣。但張侯宗璉所著《南程續記》一帙zhì一套書,乃其手筆,其家珍藏二百餘年,而一入餘手,遂罹此厄,能不撫膺氣憤痛苦!其時舟人父子亦俱被戳,哀號於鄰舟。他舟又有石瑤庭及艾仆與顧仆,俱為盜戳,赤身而來,與餘同被臥,始知所謂被四創者,乃餘仆也。前艙五徽人俱木客,亦有二人在鄰舟,其三人不知何處。而餘艙尚不見靜聞,後艙則艾行可與其友曾姓者,亦無問處。餘時臥稠人中,顧仆呻吟甚,餘念行囊雖焚劫無遺,而所投匣資或在江底可覓。但恐天明為見者取去,欲昧爽即行,而身無寸絲,何以就岸。
是晚初月甚明,及盜至,已陰雲四布,迨曉,雨複霏霏。
十二日鄰舟客戴姓者,甚憐餘,從身分裏衣、單褲各一以畀餘。
餘周身無一物,摸髻中猶存銀耳挖一事,餘素不用髻簪,此行至吳門,念二十年前從閩前返錢塘江滸,腰纏已盡,得髻中簪一枝,夾其半酬飯,以其半覓輿,乃達昭慶金心月房。此行因換耳挖一事,一以綰發,一以備不時之需。
及此墮江,幸有此物,發得不散。
艾行可披發而行,遂至不救。
一物雖微,亦天也。遂以酬之,匆匆問其姓名而別。時顧仆赤身無蔽,餘乃以所畀褲與之,而自著其裏衣,然僅及腰而止。旁舟子又以衲破衣一幅畀予,用蔽其前,乃登涯。涯猶在湘之北東岸,乃循岸北行。時同登者餘及顧仆,石與艾仆並二徽客,共六人一行,俱若囚鬼。
曉風砭骨,砂礫裂足,行不能前,止不能已。四裏,天漸明,望所焚劫舟在隔江,上下諸舟,見諸人形狀,俱不肯渡,哀號再三,無有信者。艾仆隔江呼其主,餘隔江呼靜聞,徽人亦呼其侶,各各相呼,無一能應。
已而聞有呼予者,予知為靜聞也,心竊喜曰:“吾三人俱生矣。”
亟欲與靜聞遇。
隔江土人以舟來渡餘,及焚舟,望見靜聞,益喜甚。於是入水而行,先覓所投竹匣。靜聞望而問其故,遙謂餘曰:“匣在此,匣中之資已烏有矣。手摹《禹碑》及《衡州統誌》猶未沾濡也。”及登岸,見靜聞焚舟中衣被竹芨猶救數件,守之沙岸之側,憐予寒,急脫身衣以衣予給我穿,複救得餘一褲一襪,俱火傷水濕,乃益取焚餘熾火以炙之。其時徽客五人俱在,艾氏四人,二友一仆雖傷亦在,獨艾行可竟無蹤跡。其友、仆乞土人分舟沿流捱覓,餘輩炙衣沙上,以候其音。時饑甚,鍋具焚沒無餘,靜聞沒水取得一鐵銚diào小鍋,複沒水取濕米,先取幹米數鬥,俱為艾仆取去。
煮粥遍食諸難者,而後自食。迨下午,不得艾消息,徽人先附舟返衡,餘同石、曾、艾仆亦得土人舟同還衡州。餘意猶妄意艾先歸也。土舟頗大,而操者一人,雖順流行,不能達二十餘裏,至汊江已薄暮。二十裏至東陽渡,已深夜。時月色再陰,乘月行三十裏,抵鐵樓門,已五鼓矣。艾使先返,問艾竟杳然也。
先是,靜聞見餘輩赤身下水,彼念經芨在篷側,遂留,舍命乞哀,賊為之置經。及破餘竹撞,見撞中俱書,悉傾棄舟底。靜聞複哀求拾取,仍置破撞中,盜亦不禁。撞中乃《一統誌》諸書,及文湛持、黃石齋、錢牧齋與餘諸手柬,並餘自著日記諸遊稿。惟與劉愚公書稿失去。
繼開餘皮廂同箱,見中有尺頭,即闔合上、關閉置袋中攜去。此廂中有眉公與麗江木公敘稿,及弘辨、安仁諸書,與蒼悟道顧東曙輩家書共數十通,又有張公宗璉所著《南程續記》,乃宣德初張侯特使廣東時手書,其族人珍藏二百餘年,予苦求得之。外以莊定山、陳白沙字裹之,亦置書中。靜聞不及知,亦不暇乞,俱為攜去,不知棄置何所,真可惜也。又取餘皮掛廂,中有家藏《晴山帖》六本,鐵針、錫瓶、陳用卿壺,俱重物,盜入手不開,亟取袋中。破予大笥sì竹器,取果餅俱投舡底,而曹能始《名勝誌》三本、《雲南誌》四本及《遊記》合刻十本,俱焚訖。其艾艙諸物,亦多焚棄。
獨石瑤庭一竹芨jí書箱竟未開。
賊瀕行,輒放火後艙。
時靜聞正留其側,俟其去,即為撲滅,而餘艙口亦火起,靜聞複入江取水澆之。賊聞水聲,以為有人也,及見靜聞,戳兩創而去,而火已不可救。時諸舟俱遙避,而兩穀舟猶在,呼之,彼反移遠。靜聞乃入江取所墮篷作筏,亟攜經芨並餘燼餘諸物,渡至穀舟;冒火再入取艾衣、被、書、米及石瑤庭竹芨,又置篷上,再渡穀舟;及第三次,則舟已沉矣。靜聞從水底取得濕衣三、四件,仍渡穀舟,而穀(舟)乘黑暗匿?衣等物,止存布衣布被而已。靜聞乃重移置沙上,穀舟亦開去。及守餘輩渡江,石與艾仆見所救物,悉各認去。靜聞因謂石曰:“悉是君物乎?”石遂大詬汙損責難靜聞,謂:“眾人疑爾登涯引盜。謂訊哭童也。汝真不良,欲掩我之篋。”不知靜聞為彼冒刃、冒寒、冒火、冒水,奪護此篋,以待主者,彼不為德,而後詬之。盜猶憐僧,彼更勝盜哉矣,人之無良如此!
十三日昧爽登涯,計無所之。
思金祥甫為他鄉故知,投之或可強留。候鐵樓門開,乃入。急趨祥甫寓,告以遇盜始末,祥甫愴悲憤然。初欲假借數十金於藩府,托祥甫擔當,隨托祥甫歸家收還,而餘輩仍了西方大願。祥甫謂藩府無銀可借,詢餘若歸故鄉,為別措以備衣裝。餘念遇難輒返,(缺)覓資重來,妻孥必無放行之理,不欲變餘去誌,仍求祥甫曲濟。
祥甫唯唯。
十四、五日俱在金寓。
十六日金為投揭內司,約二十二始會眾議助。初,祥甫謂已不能貸,欲遍求眾內司共濟,餘頗難之。靜聞謂彼久欲置四十八願齋僧田於常住,今得眾濟,即貸餘為西遊資。
俟餘歸,照所濟之數為彼置田於寺,仍以所施諸人名立石,極為兩便。餘不得已,聽之。
十七、八日俱在餘寓。時餘自頂至踵,無非金物,而顧仆猶蓬首赤足,衣不蔽體,隻得株守金寓。
自返衡以來,亦無晴霽之日,或雨或陰,泥濘異常,不敢動移一步。
十九日往看劉明宇,坐其樓頭竟日。劉為衡故尚書劉堯誨養子,少負膂llǚ力,慷慨好義,尚書翁故倚重,今年已五十六,奉齋而不禁酒,聞餘被難,即叩金寓餘,欲為餘緝盜。餘謝物已去矣,即得之,亦無可為西方資。所惜者唯張侯《南程》一紀,乃其家藏二百餘年物,而眉公輩所寄麗江諸書,在彼無用,在我難再遘gòu遇耳。劉乃立矢通“誓”神前,曰:“金不可複,必為公複此。”餘不得已,亦姑聽之。
二十日晴霽,出步柴埠門外,由鐵樓門入。途中見折寶珠茶,花大瓣密,其紅映日;又見折千葉緋桃,含苞甚大,皆桃花衝物也,擬往觀之。而前晚下午,忽七門早閉,蓋因東安有大盜臨城,祁陽亦有盜殺掠也。餘恐閉於城外,遂複入城,訂明日同靜聞往遊焉。
二十一日陰雲複布,當午雨複霏霏,竟不能出遊。是日南門獲盜七人,招黨及百,劉為餘投揭捕廳。下午,劉以蕨芽為供餉餘,並前在天母殿所嚐葵菜,為素供二絕。餘憶王摩詰“鬆下清齋折露葵”,及東坡“蕨芽初長小兒拳”,嚐念此二物,可與薄絲一種草本植物共成三絕,而餘鄉俱無。及至衡,嚐葵於天母殿,嚐蕨於此,風味殊勝。蓋葵鬆而脆,蕨滑而柔,各擅一勝也,是日午後,忽發風寒甚,中夜風吼,雨不止。
二十二日晨起,風止雨霽。
上午,同靜聞出瞻嶽門,越草橋,過綠竹園。
桃花曆亂,柳色依然,不覺有去住之感。
入看瑞光不值,與其徒入桂花園,則寶珠盛開,花大如盤,殷紅密瓣,萬朵浮團翠之上,真一大觀。徜徉久之,不複知身在患難中也。望隔溪塢內,桃花竹色,相為映帶,其中有閣臨流,其巔有亭新構,閣乃前遊所未入,亭乃昔時所未有綴。
急循級而入,感花事之芳菲,歎滄桑之倏忽。
登山踞巔亭,南瞰湘流,西瞻落日,為之憮然。乃返過草橋,再登石鼓,由合江亭東下,瀕江觀二豎石。乃二石柱,旁支以石,上鐫對聯,一曰:“臨流欲下任公釣。”一曰:“觀水長吟孺子歌。”非石鼓也。兩過此地,皆當落日,風景不殊,人事多錯,能不興懷!
二十三日碧空晴朗,欲出南郊,先出鐵樓門。過艾行可家,登堂見其母,則行可屍已覓得兩日矣,蓋在遇難之地下流十裏之雲集潭也。其母言:“昨親至其地,撫屍一呼,忽眼中血迸而濺我。”嗚呼,死者猶若此,生何以堪!
詢其所傷,雲“麵有兩槍”。
蓋實為陽侯助虐,所雲支解為四,皆訛傳也。
時其棺停於城南洪君鑒山房之側。洪乃其友,並其親。畢君甫適挾青烏至,蓋將營葬也,遂與偕行。循回雁西麓,南越岡塢,四裏而至其地。
其處亂岡繚繞,間有掩關習梵之室,亦如桃花衝然,不能如其連扉接趾,而嬙寂過之。
洪君之室,綠竹當前。
危岡環後,內有三楹,中置佛像,左為讀書之所,右為僧爂cuān之處,而前後俱有軒可憩,庭中盆花紛列,亦幽棲淨界也。艾棺停於嶺側,亟同靜聞披荊拜之。餘誦“同是天涯遇難人,一生何堪對一死”之句,洪、畢皆為拭淚。返抵回雁之南,有宮翼然於湘江之上,乃水府殿也。先是艾行可之弟為予言,始求兄屍不得,依其簽而獲之雲集潭,聞之心動。至是乃入謁之,以從荊、從粵兩道請決於神,而從粵大吉。
時餘欲從粵西入滇,被劫後,措資無所,或勸從荊州,求資於奎之叔者。
時奎之為荊州別駕,從此至荊州,亦須半月程,而時事不可知,故決之神。以兩處貸金請決於神,而皆不能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