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雲牧場的名字很美,也的確高入雲端。
十一月初的帕米爾高原,群山和草甸已被冰雪覆蓋。陽光給岩脊鍍上層淡淡的金色,像鈍刀刮過蒼白的天空。偶爾能看見雪原上有黑點移動,霍雁行說那是遷徙的野犛牛。它們背後的雪山就是喀喇昆侖,雪山的彼端就是另一個國家。
這是南疆唯一的邊境牧場,也是中國最西部的牧場。總共三個連隊,越野車沿著國境線跑了七十多公裏,從海拔兩千多米到四千多米,花了三天時間調查倪愛蓮的蹤跡。
可惜沒有找到任何記錄。牧場的條件又特別艱苦,七十歲以上的老職工寥寥無幾。他們幾經周折,也隻是打聽到當年的確有演出隊上來過。
是四十五團的嗎?記不清了,一年能有四五回演出,也不是一個兄弟團場的。
有能歌善舞的“上海鴨子”嗎?可能有吧,姑娘小夥都挺多。
倪愛蓮?不記得有這個人。照片也沒什麽印象。那時候城裏來的青年都是這種打扮。
阿米爾?這不是傳統的克爾克孜男孩名,是塔吉克人的名字。
古麗?我們的女孩的確有很多叫古麗的,所以你們想找哪一個古麗?
……
最後一縷陽光從喀喇昆侖的雪峰上滑落,第三天的調查也宣告失敗。
這是最後一個連隊了。薑南精疲力盡倒向椅背。高海拔的稀薄空氣,讓她整個人昏昏沉沉,太陽穴又痛得要命。修建於八九十年代的土坯房根本擋不住寒氣,她把羽絨服拉鏈拉到下巴,
看霍雁行朝火爐裏添柴。
火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跳動,莫名讓她的臉上也升起些熱意。
“抱歉啊,讓你陪著白折騰一趟。”她輕聲說。
“不算白折騰。”霍雁行站起身,靴子在地板上踏出沉悶的聲響。他走到薑南身邊,用從越野車上拿來的毛毯蓋住她,“至少徹底排除了一個不可能。明天去塔縣繼續打聽,鷹笛也是塔吉克人的傳統樂器。”
“可是塔縣根本沒有團場,不可能讓倪愛蓮調過去。”薑南苦笑,“什麽去找她的阿米爾了……也許當初王麗的媽媽隻是安慰女兒,隨口編了個美好的結局。”
她沮喪地閉上眼睛。
霍雁行沒再說什麽,隻留下一句“好好休息”,就離開了房間。
薑南在火爐邊打了個盹。夢裏有一座冰雪的迷宮,老照片上踮起腳尖起舞的倪愛蓮,被狂風卷出畫麵,花瓣似的吹落雪中。據說人類的夢境隻有黑白亮色,她卻很肯定,倪愛蓮是一身紅裙,旋轉起來如艾德萊斯綢一樣輕軟飄揚。
歌聲穿透凜冽的雪風:“花兒為什麽這樣紅……為什麽這樣紅……”
薑南睜開眼睛,發現已是淩晨一點。
雪粒撲簌簌敲打著窗戶,風中似乎還夾雜著其他響動。她舒展了一下酸疼的四肢,裹著毛毯走出房門。
院子裏的積雪在車燈下閃著光。霍雁行正蹲在越野車前忙碌。他聽見腳步聲,沒有回頭:“睡不著?”
“嗯。”薑南走到車前看了看,“我還以為四驅越野有雪地模式,就用不著防滑鏈。”
“有備無患。”霍雁行說,“連隊的同誌提醒我,往塔縣的路這兩天結冰嚴重,加個鏈子更保險。”
薑南靜靜看了一會兒,問:“每年冬天給塔縣送物資,路都這麽難走嗎?”
“習慣就好。”霍雁行調整著鏈條位置,口中呼出白霧,“比起爺爺和我爸那時候,現在的路已經好走多了。車也升級了,至少不用經常半夜修車。”
他的手搭在卡口上,忽然一敲:“艾力那個大喇叭,又跟你說了什麽?”
薑南笑笑:“他隻是讚揚你們霍家的優良傳統。聽說你回來接手雪豹,目標就是要盤活這些交通不方便的地方?”
“沒那麽偉大。”霍雁行說,“雪山總要有人守,物資總要有人送。我一個跑物流的,能做的也隻有這個。”
他把上下卡口固定住,又拽了拽鏈條,確定裝結實了,又轉向下一個輪胎。
薑南把鏈條遞過去,冰涼的指尖與他的碰觸了。
“你該多穿一點。”霍雁行直起身,從車裏拿出軍用水壺,“喝口?”
**入口,薑南才發現這不是她以為的熱茶。
酸溜溜,甜絲絲,有乳汁的滑膩,又帶著酒精的微醺。第一口她喝得太急,胃裏果然燒起一團火。
“這是什麽?”
“柯爾克孜人的馬奶酒。”霍雁行看著她笑,“慢點喝,這家釀的酒味重。”
他們並肩靠在車頭,交替著把這壺馬奶酒喝光。仿佛誰都沒有意識到,這樣使用同一個器皿,是被形容為“間接接吻”的親密舉止。
或許是馬奶酒的作用。薑南重新睡下時,那種昏沉鬱結的沉重感消失了,一股暖流在體內湧動。在這片陌生的高原上,她頭一回睡得這麽安穩。
也許明天,也許後天,她終將找到古麗和倪女士的青春。
次日一早,越野車駛上冰川中的夾道,朝南方的塔縣而去。
路況果然比來時更艱險,防滑鏈碾過冰層,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薑南一路抓住車門上方的扶手,盡可能不發出聲響幹擾駕駛座上的人。
又穿過一個山口,霍雁行突然減速,搖下車窗。冷風夾雜著雪粒灌進來,薑南縮了縮脖子,跟著霍雁行望出去。
前方彎道處,一輛車斜靠在路旁,半個後輪已經懸在溝壑上方。白色的車身幾乎與冰雪融為一體。三個身影正圍著車忙碌。
“是護邊員的車。”霍雁行探出身子,高聲喊道:“喂,車什麽情況?需要幫忙嗎?”
“爆胎了。”穿軍大衣的男人走近,沙啞但洪亮,“你們有千斤頂嗎?我們的壞了,頂不上去。”
“有。”霍雁行立刻解開安全帶,“我來幫你們看看。”
薑南也跟著下車,帶著保溫杯裏的薑茶。她走到事故車邊,驚訝地發現,三個護邊員中竟然有個姑娘。看上去才二十出頭,梳著克爾克孜少女特有的“繡花辮”,臉頰上有兩團明顯的高原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