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麗夏曼再也支撐不住,癱坐在地上,用雙手遮擋住哭泣的臉。

薑南俯身,撿起一個紅柳編的盒子。尚未完工盒身,能看出編得相當用心,灰白和紅棕色的枝條交疊出十字花紋。對花不是那麽工整精致,但樸拙中透著巧思。

“這是你男朋友的作品嗎?”她問古麗夏曼。

古麗夏曼點點頭:“波瓦把張潮編的都丟出來了。明明很欣賞他的手藝,就因為民族不同……”

“那個張潮在哪裏?”薑南問,“他現在有什麽打算?”

古麗夏曼苦笑:“在衛生院。波瓦發現後抽了他十幾鞭,當晚就發了高燒,現在還在輸液。”

“你確定,等他傷好以後,還會堅持之前的願望嗎?”薑南問。

“我相信他。”古麗夏曼垂下沾滿淚水的眼睫,“如果他沒有岩石一樣的脾氣,根本不可能跟著波瓦學手藝超過三個月。柳編是很辛苦的,從挑選、處理樹枝開始,全靠一雙手。每天坐在地上不停地編,就這樣一個小盒子,也要大半天才能完工。一不當心,花紋錯位就要從頭再來,非常考驗人的耐心和細心。”

“那你呢?如果老爺子一直不鬆口……”

古麗夏曼沉默片刻:“我會努力勸說,直到再也堅持不下去。”

“其實何必硬碰硬呢。”呂珠珠說,“柳編先放一放,你們完全可以換個城市,談戀愛結婚開開心心過好自己的日子。勿要擔心太多,你波瓦又不止你一個孫女,有事情我們也會照顧老人家。”

薑南彎了彎唇。如果是從前,她一定也會這樣勸。把不開心地拋在身後,隻管一路向前尋找讓自己開心的風景就好。

現在的她,隻是安靜地聽古麗夏曼說:“我是波瓦養大的,我不能丟下波瓦。紅柳是我的根,我不能丟下柳編。我沒有一雙巧手,我的叔叔和兄弟姐妹,有的會柳編,但他們想去城裏,想做更賺錢的工作。張潮是我的愛人,也是我給波瓦選的傳承人,他可以用波瓦的手藝設計更符合現代審美的產品。”

薑南微微挑眉,旁邊呂珠珠已經心直口快地喊出來:“原來不是戀愛腦,是事業心。挺好的,傳統手藝需要與時俱進才能傳承下去,創造更多經濟效益。”

古麗夏曼苦笑:“可惜波瓦比我想得還要固執。他認為手藝必須原汁原味地傳下去,任何改動都是對祖先的不敬。更別說……要把手藝教給一個外族人。”

她祈求地抓住呂珠珠的衣擺:“呂幹部,請你一定幫我說服波瓦。”

“盡量,盡量。”呂珠珠一臉苦惱,看起來恨不得比古麗夏曼哭得更大聲。

三人在院子裏麵麵相覷了一會兒,最終決定先讓老爺子冷靜一段時間。小房車載上古麗夏曼去了衛生院。

薑南陪著呂珠珠,去病房慰問了傳說中被抽得皮開肉綻的張潮。

這是個不善言辭的斯文小夥,一隻手紮著吊針,一隻手還在本子上堅強不屈地畫著草圖。呂珠珠說什麽他都老老實實應著。

唯獨提到柳編時,小夥子兩眼放光,居然說出了一嘟嚕長句:“波瓦的手藝很獨特,他能在不損傷紅柳韌性的情況下完成編織,所以作品特別耐用。我正在研究如何將這種技法與現代設計結合……”

看起來,的確是值得古麗夏曼相信的人。

薑南也想不出什麽好的主意,隻能默默祝福他們堅持就是勝利。又或者,呂珠珠能像她許諾的一樣,做不通思想工作,就搖來厲害的上級繼續做。

可惜這件事必須瞞著倪女士,否則她倒想聽聽,過來人會有什麽真知灼見。

上帕米爾高原的事,也瞞著倪女士。

薑南隻說接了雜誌社的約稿,要拍一組冬天的南疆人文照片,出門采風幾天。倪女士擺擺手,讓她隻管去。一個人待著寂寞無聊是不可能的。民宿老板娘邀請她作為特別嘉賓,參加她們的“媽媽茶會”。

“曉得茶會伐?好姐妹打扮得漂漂亮亮,聚在一起喝茶吃點心,聊聊天唱唱歌。不比出去吹冷風開心?”

這種茶會是一群要好的女性朋友,輪流坐莊,定期舉辦,具有很強的閨蜜屬性。所以倪女士很得意:“她們隻邀請了我,你可勿要介意。我帶著手機去,看見有意思的就拍下來給你看。”

老太太已經嫻熟掌握智能手機,並學會了拍照和開濾鏡,還挑剔濾鏡上粉不講究,所有人臉蛋都拍得白團團,光生生,比早年間照相館人工上色還假。

民宿老板娘熱情又細心,把倪女士交托給她,薑南很放心。

出發那天,她起得很早。發現床腳的椅子上,有件羽絨服疊得整整齊齊。是被紅柳枝抽破的那一件,開綻的口子已經被幾朵小玫瑰覆蓋。

是最簡單的十字針法,也是倪女士說她唯一會的刺繡技巧。

穿上這件羽絨服,薑南輕快地走進料峭的晨風。

喀什的晨光還沒漫過土陶屋頂,墨綠色的陸巡已經等在巷口。

“鏡頭帶齊了?”霍雁行接過她的相機包,小臂線條在衝鋒衣下繃出利落的弧度。

“相機先收起來。”他掃了眼掛在薑南胸口的佳能5D4,“冬天路滑,過隘口尤其顛。”

等車輪碾過結冰的搓板路,薑南才知道他措辭實在樸素。這豈是一個顛字能形容的。

同之前的說法不太一樣,今天他們先去托雲牧場,反正一條線,先後都一樣。告訴薑南時,霍雁行的語氣輕描淡寫,仿佛在說午飯吃饢還是拌麵。

但是公路旁有路牌,攝影師的視力又相當出眾。

“從喀什到塔縣,根本不用經過托雲牧場。它們根本是兩個方向。”薑南終於意識到什麽,或者說她早有感覺,隻是一直拖著,直到現在才確認,“這樣你多繞了兩百多公裏。”

她心頭滋味難言,悶悶地埋進圍巾裏:“騙子。”

“兩百而已。”霍雁行把暖氣旋鈕調大,熱風裹著馬鞭草香薰的味道撲出來,“還沒有你從這個團場跑那個團場的路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