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謝了,胡楊黃了,秋風卷著細碎的沙粒吹過,葉爾羌河畔的水稻彎下了沉甸甸的腰。

一轉眼,薑南和倪女士在南疆已經生活了三個月。古麗依然下落不明。有時候,薑南真的懷疑,這個女兒是否真的存在。

倪女士的記憶像被風沙侵蝕的壁畫,模糊不清,隻留下零碎片段——古麗愛笑,古麗的眼睛烏溜溜如葡萄,古麗的小手小腳會隨著她哼唱擺動,她給古麗的繈褓繡過玫瑰,用的是最樸素的十字針法……

薑南很想提醒老太太,這個玫瑰花繈褓是她在農一師時,給棄嬰古麗繡的。也許後來又給親生的古麗繡過,也許隻是記憶太過混亂,自動移花接木。

但是她不敢。

因為梳理記憶,倪女士已經病倒過一回。

當時她把“阿米爾”作為關鍵詞,問倪女士能不能想起什麽。老太太的確想起來一堆:又高又帥,眉毛濃密,笑起來有點孩子氣,是帕米爾高原上的邊防戰士,他們第一次相見,就是在阿米爾駐紮的薩裏爾山口,“他騎著黑馬跑來,像一陣風。”

薑南興衝衝打開導航軟件,去搜尋“薩裏爾山口”,搜索到的結果竟然為零。

也許是軍事重地不對外公開?也許是時過境遷,地名也變了?

於是她向霍雁行這位“老司機”請教,在南疆,尤其是帕米爾高原上,有沒有這樣一個地方。

霍雁行遺憾地告訴她,從來沒聽說過這個地方。帕米爾高原上的確有邊防戰士,但是邊防部隊和生產建設兵團是兩個係統。倪女士的調動隻可能在兵團內部,而邊防部隊駐紮在國境線上,遠離人煙。

他當兵的那幾年,就駐紮在喀喇昆侖山上,深知駐邊的滋味:“一個月能來一趟郵車,收到個包裹就是最開心的時候。這還是六七年前,七十年代隻會更艱苦。無論是地理條件,還是紀律規定,都不可能允許他們相遇,更不要說相戀還有一個孩子。”

薑南又向遠在阿克蘇的徐英華打聽,信件來往中倪女士是否提到過阿米爾或薩裏爾山口。

徐英華一聽就笑了:“小姑娘,你去看看《冰山上的來客》。”

於是薑南找來那部老電影,看了個開頭就恍然大悟:薩裏爾山口是電影中邊防哨所的駐地,倪女士描述的阿米爾,同電影裏的這位幾乎一模一樣。

又是一次典型的記憶錯構。

就連倪女士唱過的那支《花兒為什麽這樣紅》,也是電影歌曲。這就很難判斷,老太太唱歌時感覺到的酸酸楚楚,是因為真實的過往,還是代入了電影中阿米爾的戀人。

偏偏倪女士還要追問,有沒有找到薩裏爾山口,她的古麗很可能就在那裏。

為了不刺激老太太,薑南沒有說那隻是個虛構地名,隻說帕米爾高原上有很多山口,每個山口又有好幾種名字,找起來比較麻煩。讓倪女士再想一想,她同阿米爾第一次相見時,周圍是怎樣的環境。

就這麽一個問題,倪女士突然就僵住了,呼吸變得又淺又快,像隻被追到絕路的兔子。

“阿米爾……”老太太呢喃著,聲音輕得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來。一隻手按著胸口,老年斑在劇烈顫抖的手背上跳動,青色的靜脈扭曲如蚯蚓。

下一秒,她弓下腰,在沙發上蜷縮成一團。

那天倪女士的收縮壓飆升到220。盡管及時服藥,還是頭痛心悸了半天,午飯也吐了個幹淨。

後來醫生說,這是老太太本身腦血管脆弱,腦部供血不足,努力回憶時血壓必然增高,繼續而誘發一係列應激反應。比如腎上腺素激增引發心跳加速,自主神經紊亂導致手部顫抖。

另外,會有這麽強烈的反應,也可能是因為回憶內容,本身就是一種創傷事件,回憶會讓她產生強烈的恐懼、焦慮和痛苦。

薑南的心理醫生,也給了類似的意見:“你說她把支邊的事遺忘了很多年,直到老年犯病才恢複了部分記憶?如果不是年輕時腦部受傷損害了海馬體,那她的記憶受損很可能是一種創傷後應激障礙。因為太痛苦了,所以選擇性遺忘。回憶時也會有回避行為,主動避開和創傷事件有關的線索,所以會導致記憶錯亂。如果強行回憶,就會這樣情緒爆發,出現生理病態反應。”

醫生們都不主張讓老太太繼續回憶。年紀大了,過度刺激和持續應激會引發嚴重的身心疾病,甚至加速海馬體的萎縮。

薑南也讚同,相比已經不可追回的往事,應該優先保障當下的安全與生活質量。

於是她一邊私下繼續調查,一邊借口尋找回憶,帶著倪女士四下遊曆,走走停停。今天去看新時代的防沙造林,明天造訪學生的學生的支教課堂,去巴紮摸一摸綿羊肉乎乎的屁股,在老茶館點一壺茶,就著剛出坑的熱饢……

豐富多彩的南疆生活,果然成功轉移了老太太的注意力。薑南自己的相機裏,也累積了上千張照片——戈壁灘的日出日落、荒廢的兵團土屋、新興的綠洲城市、巴紮上說要請客的孩子,說請把我拍好看的拾棉女工……

她還學會了用紅柳枝撥弄饢坑餘燼,在大巴紮上用生澀的維語說“便宜一點”,經常去的那家茶館,老板偶爾會多給她一碟杏幹,笑著說:“古麗別總皺著眉頭,南疆的風會把人吹老的。”

漸漸的,倪女士不再提起古麗,也不再追問薑南的線索調查到了哪一步。

如果日子就這樣繼續下去,也是相當美好的生活。

但是薑南知道,古麗從來沒有被真的遺忘。無論在哪裏,老太太目光停留最多的,就是女孩和五十來歲的女性。

有一回,在喀什老城,幾個穿著艾德萊斯長裙的女人正在拍照。她們腰身已經臃腫,臉上也有了皺紋,卻嘻嘻哈哈,騰挪舞步,快活得就像小姑娘。

注意到倪女士在看,其中一個女人揚起臉,衝老太太燦爛一笑。那一瞬間,薑南分明看見倪女士紅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