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薑南拍了很多照片和視頻,尤其是合照。

她征求了同意,打算發布到網上。周遊當初宣稱倪愛蓮無證代課,誤人子弟,還因此被行政拘留過。那的確是事實,但還有另一個事實——在淪為黑戶之前,倪愛蓮曾經是老師,還是一名深受學生喜愛的好老師。

而倪女士之所以淪為黑戶,與那張大字報脫不了幹係。

這是時代的悲劇,不是倪女士的個人汙點。

就在薑南琢磨著如何為倪女士正名時,王麗走到三角架前,朝正在擺弄相機的她打招呼。

“有事嗎?”薑南努力克製內心想要遷怒的念頭,保持禮貌微笑。

王麗大概是覺察到了,看向她的眼神充滿歉意:“小薑,我能這麽叫你嗎?回去後我又找人打聽了倪老師離開二小後的去向,也想起來一些事。可能……對你們有用。”

“她後來怎麽樣?”薑南已經去四十五團查過檔案,也委托霍雁行去打聽,奈何還沒有結果。

“調走了。”王麗說,“那個時代,團裏的派係鬥爭其實挺厲害,團參謀長算保守派,比較照顧知識分子。也有的派係,為了擴張勢力和影響,想要搞點大動作。有個團場的老幹事說,當時上頭剛好來了政策,要純淨隊伍,正反麵典型都要抓。”

薑南聽懂了:“孫圓圓的大字報,正好給了他們機會。”

“那個老幹事說,其實參謀長還是想保護倪老師,但是沒能保住。大字報上別的事都好說,比如香皂,那時候很多人家也會用,唱歌,可以說憶苦思甜。但是有一條,說倪老師作風不正,亂搞男女關係……”

薑南眉心一跳:“你們那時候的小學生,知道的還真多。”

可能是她的表情太可怕,王麗連忙擺手:“倪老師當然不可能是那種人。孫圓圓那會兒也就十二歲,哪兒清楚這些。估計就是從別的大字報上抄的,也可能是把我們平時的起哄當真了。”

“什麽意思?”

“那會兒我們都覺得倪老師長得好看,應該像電影裏的女主角一樣,有個好對象。有人覺得高年級部有個男老師和倪老師很登對,有人想讓倪老師當嫂子,還有人說他們連隊的拖拉機手就是倪老師男朋友的,親眼見過給倪老師捎東西。”

薑南又生氣,又想笑:“這些對象……都是你們編的?那不是一調查就能推翻。”

王麗歎氣:“調查了,這些當然都不是真的。但是真的查出倪老師有個對象,還是違反紀律談的。”

“不是隻有來兵團的頭三年才禁止談戀愛嗎?”

“不是這個紀律。”王麗說,“倪老師的對象,可能不是團場的。老幹事說,當時是按破壞民族關係來處理。”

“對方是少數民族老鄉?”薑南心想,這倒很可能就是古麗的爸爸了,“可這有什麽問題嗎?阿紮特古麗的爸媽,不也是跨民族的結合。”

王麗搖頭:“這我就不清楚了。那個老幹事也八十多了,記岔了也說不定。不過,他說破壞民族關係在當時是很嚴重的錯誤,本來應該去勞改隊。幸虧倪老師一直以來表現都很好,最後決定可以‘控製使用’。”

“控製使用……”薑南咀嚼著這冷冰冰的詞,目光落在荷塘那一邊。

倪女士正同她的學生坐在一起,不知誰說了句俏皮話,引得老太太仰頭笑起來,甚至忘記如平時一樣用手背遮擋笑容。

她很少看見這麽快活的倪女士。

如果當年沒有那張大字報,倪愛蓮是不是就能一直這麽快活?被南疆的陽光照耀,有愛她的學生圍簇,也不需要在幾十年後,憑借殘存的記憶苦苦找尋古麗和古麗的爸爸。

“所以他們查到的那個對象是誰?”薑南問,“那個人,是不是也受到了牽連?”

“不清楚。倪老師在二小教了我們差不多兩年,我從來沒有見過倪老師的對象,問過一些同學,他們都沒印象。”王麗說,“不過我想起來一件事,倪老師的對象可能不是四十五團的。”

小時候的王麗很喜歡倪老師,倪老師離開後,她單方麵宣布和周圓圓絕交。纏著當連長的父親,想要倪老師的聯絡方式,給倪老師寄新年賀卡,告訴倪老師自己有多想她。

父親不同意,還讓她以後別唱倪老師教的那些歌,至少不能在外麵當著人唱。

王麗不明白為什麽,還和幾個同學商量,要趁著放假去場部,也貼一張大字報,把倪老師要回來。場部不行,他們就去師部。

這個主意,讓她挨了一記耳光。

那之前父親從來沒動過她一根手指頭。她委屈得差點哭斷氣,母親過來哄她,告訴了她一個秘密:“放心吧,倪老師調去那邊不會受罪,她是去找她的阿米爾了。你要為倪老師高興才對。”

“阿米爾?這是指那個少數民族對象嗎?”

王麗笑了:“你一定沒看過那部老電影,冰山上的來客。阿米爾是電影裏的主角,長得很帥氣。那時候,我們經常用電影裏主角名字,來稱呼年輕帥氣的小夥子,阿米爾,阿金哥……很多小姑娘,都想找個阿米爾那樣的對象。”

薑南的確沒看過這部老電影。她還想問點什麽,風裏傳來倪女士的呼喚聲,問是不是可以拍大合照了。

“讓倪老師等急了。”王麗伸手輕輕撫摸過三腳架,“真好啊,當年我們和倪老師,連一張照片都沒留下。”

她匆匆回到那邊,和同學們圍著倪女士站好,背後是盛開的荷花。

這是一張遲到幾十年的合影。薑南指揮他們站定,正要喊茄子,突然腦子中靈光一閃,改了個注意。

“一起唱首歌吧?就唱那首漁光曲。”

垂垂老矣的倪老師和她的學生們交換了個眼神,抬手打起節拍。每個人的嘴唇都開始輕輕翕動。

“雲兒飄在海空,魚兒藏在水中……”

歌聲在水麵上飄**,驚起幾隻白鷺。荷花在陽光下輕輕搖曳,一切是如此安寧,美好,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充滿歌聲的課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