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麗講述時,倪女士平靜得像在聽別人的故事。直到續茶水時,薑南才發現,老太太的手一直在無意識摩挲著沙發扶手。手背青筋浮起,像枯枝上將斷不斷的藤蔓。

聽完這個富有時代特色的故事以後,她有些擔心地看過去,卻見老太太微笑起來。

“原來是這樣。”倪女士的聲音很輕,“我說怎麽總夢見五線譜在黑板遊動,還當是真的要老年癡呆了。”

“"倪老師,您……還好嗎?”王麗緊張地向前傾身,“來這裏之前,我們幾個約好不提傷心事,但是周圓圓她……”

“勿要擔心,我好得很。”倪女士搖搖頭,“要是幾十年前,碰上這種事當然會想不通。現在幾十年都過去了,什麽事沒經過?不至於,真的不至於。”

她朝當年的學生笑笑:“那個周……周同學,她現在?”

王麗低下頭:“周圓圓後來一直留在四十五團,種了一輩子的防沙林。十年前,胃癌走的。她……應該是真的很後悔。您能原諒她嗎?”

倪女士輕輕“啊”了一聲,眼神黯淡下來。

“不到六十就走了?太年輕了。”老太太語氣傷感,“談不上原諒不原諒的。那時候她才多大,十二,十三?小孩子做事不過是在學習、模仿大人。那不是她的錯。能在這裏種一輩子的防沙林,她是個好孩子,比我這個老師強。”

王麗抬手擦去眼淚:“她臨走前我去探望過,她問我,能不能唱茉莉花給她聽。”

“我還教過你們唱茉莉花?”

“嗯,周圓圓落選的那次演出,原本要唱的就是這首歌。那張大字報上,有一條罪,就是你教大家唱資本主義的靡靡之音。漁光曲是窮苦女孩唱給資本家大少爺聽的,是投降主義。茉莉花,是舊社會酒樓茶館的小調,不能鼓舞生產勞動,隻會動搖革命意誌。茉莉花,還是白色的……”

薑南聽得匪夷所思:“這也算是一樁罪?那張大字報上還寫了什麽?”

王麗苦笑:“還能有什麽。我記不太清了,無非是倪老師出身不好,教學隻專不紅,生活作風有問題什麽的。每天都用香皂洗臉也算一條。現在你們年輕人聽起來不可思議,那時候卻真的是犯錯。”

薑南皺眉:“等等,這些這些罪狀和早期的流言也差不多啊。之前葉校長和團參謀長能保護倪老師,把流言壓下來,為什麽這一次不行?一個小學生的控訴,也有人相信?”

“我也不清楚。”王麗搖頭,“可能是事情鬧大了。那時候的人腦子裏都有根政治弦,繃得很緊。就算是小學生的控訴,也可能釀成大禍。可能孫圓圓自己都沒想到,後果會有這麽嚴重。”

薑南對那個不知輕重的孫圓圓毫無好感,隻關心當年的倪愛蓮去向:“後果嚴重會怎麽樣?”

“我隻知道,倪老師被調去一個很艱苦的地方,具體是哪裏不清楚。”王麗想了想,“那應該是七三年底的事,後來開大會,葉校長還被點名批評立場不堅定,做了自我檢討。再後來,我們小學還沒畢業,兵團撤銷建製,四十五團並入喀什地區管理,一小和二小也都沒有了。”

王麗離開以後,薑南收拾茶具,哐哐當當的,可謂怨氣衝天。

“早知道就不讓她回來這一趟,還以為有什麽重要的話。嗬,現在說完她們心裏倒是舒坦了……”

“輕一點,酒店的器皿貴得很,砸一賠十呢。”倪女士按住茶盤,“完成朋友的遺願又沒有錯。再說也是我想多找點回憶,她這是幫了我。”

“明明就是添堵。”

“沒堵,沒堵。”倪女士屈指敲敲太陽穴,“不信你現在來測,血壓穩著呢。回憶嘛,總是有好有壞的。反正都是幾十年前的事了,再壞又能壞到哪裏去?”

她安慰地拍拍薑南的手背:“勿要去管當年後果有多嚴重,現在我不是好端端坐在這裏?還知道自己原來那麽早就當上了老師,又有學生一直惦記著我。哎,過兩天要同他們去賞荷花,你幫我挑挑穿什麽衣裳好。”

三天後,小房車越過沙漠戈壁,來到莎車縣的一個小小村落。百畝荷塘,碧綠翻湧,花開正豔,路旁樹了一個指路牌:“江南的風還是吹進了大漠。”

這是薑南最反感的網紅句式,出沒於大小景區。倪女士卻興致勃勃,指定要同這個牌子合影。

“當年我們說要把沙漠戈壁建成又一個江南,這不是就建成了?這是白花藕和紅花藕吧,看著同江南的一模一樣。”

“這荷花的種藕,就是從老師你的家鄉上海來的。”阿紮特古麗說,“我們喀什地區的莎車、澤普、葉城、巴楚四個縣都是上海對口支援的。在村裏開塘種藕,就是援疆幹部來了以後開展的扶貧工作,叫什麽綠荷……”

“綠荷美村貌,結藕富村民。”阿紮特古麗的學生玉孜罕,能說一口流利的普通話。她說自己是村裏最先響應開荷塘,第一年隻種了五畝,一畝荷塘光是賣蓮藕就掙了將近五千元。

“現在種荷花的人多了,我們村的荷塘已經是網紅打卡點,都管我們這裏叫小江南。村裏也準備打造旅遊觀光產業。”

玉孜罕抬起手,指向被碧波遮擋的遠方:“我們不隻有荷塘,還有水稻田。那邊就是葉爾羌河,從前經常泛濫衝毀田地。現在治理好了,等秋天你們再來看,金燦燦的水稻田圍著葉爾羌河,美得跟畫一樣。”

她領著他們沿著荷塘參觀,在一處文化長廊前停下。這裏有一塊紅色的砂岩,上麵用漢字和維吾爾文鐫刻的內容,是他們都熟悉的。

“水陸草木之花,可愛者甚蕃……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

幾個鬢角斑白的老學生大聲念誦著《愛蓮說》,圍著他們的倪老師,像雛鳥簇擁著終於歸巢的老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