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完這個故事,阿紮特古麗拉住倪女士的手。

“倪老師,那時候你還告訴過我,你的名字也是一種花。長在水裏,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可惜新疆沒有。我們還約定,以後要去江南,看看你的花。”

她拿出手機,向老太太展示照片:“你看,現在你的花已經開進了南疆,開進了塔裏木河。”

照片上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儼然是江南水鄉。阿紮特古麗卻說,這是莎車縣一個村的荷塘。

“這一片,是我學生承包的。過兩天,我們一起去賞花,吃魚好不好?”

不等倪女士回答,幾個同學先起哄:“帶我一個!”“孫國平可以不去,他媳婦必須去,他媳婦做的涼拌菜可香了。”“我看看能不能再聯係幾個人,高年級部應該也有人記得倪老師。”

這事就這麽愉快的約定了。

直到天黑,幾個老學生才依依不舍地告別他們的倪老師。

薑南把人送出酒店,才折轉身,就聽見有人輕輕喚了一句:“不好意思,我還有幾句話想同倪老師說。”

是座中話最少的王麗。

薑南點點頭,把人又領了回去。萬萬沒想到,王麗一進門,就向沙發上的倪女士深深鞠了一躬。

“倪老師,還還記得周圓圓嗎?這一躬,是我替他她的。她走之前,一直惦記著欠您一個道歉。”

“周圓圓……道歉?”倪女士搖搖頭,“你們那會兒才多大點兒,犯錯是難免的,不用同我道歉。”

王麗神色為難地看向薑南,欲言又止。

看來絕不是小學生打打鬧鬧那種錯誤。薑南皺皺眉:“如果隻是道歉,這樣就可以了。”

“我不知道,倪老師還願不願意回想起這一段。”王麗猶豫著說,“因為周圓圓犯的錯,倪老師離開了二小。”

“我當年可真能跑。”倪女士招招手,示意她坐下來,“講吧,講清楚,不用擔心我的血壓,我又不是紙糊的。”

王麗的故事,要從倪愛蓮在二小開設音樂課說起。

那時候兵團的小學隻有語文和數學兩門主課,條件好一點的會增設《自然常識》,講講氣象和地理。再好一點的,會有體育課,沒有器材,自己挖個沙坑跳遠,圍著場部跑步而已。

音樂美術根本不存在。倪老師宣布要上音樂課後,這群孩子才知道,原來唱歌也是一門功課。

他們在倪老師的帶領下,學會了用筷子敲水杯演奏,自己做沙錘和口哨。倪老師還不知道從哪裏找來一台手搖唱機和兩張唱片,每周會在課堂上放一首歌。

唱片裏的歌和平時聽的,唱的完全不同,既不是革命紅歌,也不是民族小調。第一次聽見那種過於優美和抒情的曲調,就有同學捂住耳朵:“不能聽,我爸說這叫靡靡之音,都是資本主義的毒草。”

倪老師不慌不忙停止搖動唱機,朝他們微笑解釋:“這是《漁光曲》,三十年代為進步電影創作的歌。歌唱的是漁民早晚捕魚的辛苦生活。”

她用粉筆在黑板上畫出波浪狀的五線譜,把音符畫成一艘艘小小的漁船:“你們聽,浪頭是不是這樣一湧一湧的?”

上完這堂課,同學們都愛上了這支老歌。女生們折紙船,放進條田邊的水渠,會唱:“潮水升,浪花湧,魚船兒飄飄各西東。”男生們玩剿匪的遊戲,也會唱“輕撒網',緊拉繩,煙霧裏辛苦等魚蹤。”

但是也有家長有意見,為什麽不能專心學語文和數學?有時間學這種靡靡之音,還不如讓孩子們去田裏勞動。

再後來,就有傳言說二小那個上海來的女老師,是黑五類子女,在用資本主義那一套腐蝕學生。

那個年代,政治風向敏感,任何一點錯誤都可能引發嚴重的後果。

王麗的父母聽到傳言,很緊張地盤問過她,平時在學校都學了些什麽。她那時候還小,隻知道黑五類是壞的,卻不明白倪老師那麽好,為什麽會是黑五類。好在她把學校的事一五一十告訴了父母,父母也不再說什麽。

她還記得,身為連長的父親歎了口氣,說倪老師往後的日子恐怕不好過,要去同葉校長和團參謀長商量一下。

在課堂上,有的學生不知道為什麽,莫名其妙開始找茬頂嘴。明明是自己犯了錯誤,倪老師批評了兩句,反倒被學生教育:“你是黑五類子女,有什麽資格批評我?”

據說在高年級部,另一個出身不好的老師被這樣氣哭過。

倪老師可沒有,倪老師還會想方設法同學生辯論:“你可以不聽我的話,你聽不聽毛主席的話?毛主席說,‘必須向一切內行的人們學習,拜他們做老師,恭恭敬敬地學,老老實實地學。’你看,我來給你們當老師,是毛主席批準的。”

這樣一說,學生隻能乖乖聽話。

可能因為葉校長和團參謀長做了什麽,那些傳言漸漸消失了,校園恢複安寧。倪老師還被評為那一年的優秀教師。

在她的牽頭下,二小組建了一個合唱隊。

有一回,倪老師說,要從合唱隊裏選幾個人,跟著她的演出隊一起去連隊表演。學生們激動壞了,每個人都把手臂舉得高高的。

王麗被選上了,她的同桌周圓圓落選了。

周圓圓長相漂亮,聲音甜美,理想是考文工團。她不相信落選是因為聲部不合適,哭著說都怪她爸隻是連隊會計,不像王麗家是幹部。

小姑娘回家大哭一場。她的父母也許是愛女心切,也許是早就看不慣知青老師被捧得這麽高。第二天,一張筆跡稚拙,充滿火藥味的大字報就貼到了場部,以周圓圓的口吻,當眾控訴二小倪老師的“十樁罪”。

王麗記得那天課上到一半,倪老師被葉校長叫出去了幾分鍾。回來後繼續上課,神態一如既往,還布置了課後作業。

但那之後,他們再也沒有見過倪老師。

從此二小沒有了音樂課,那些倪老師教的歌卻依舊掛在孩子們嘴邊。

除了周圓圓。

“周圓圓沒有考文工團,也不再唱歌。她說一想到唱歌,就會想起倪老師在黑板上畫的那一艘艘小漁船。她隻是想出一口氣,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