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張守疆和孫國平，他們真正被倪老師收服，是一次勞動課。

“那時候的勞動課是真勞動，挖柴火、種地、割麥子、挖大渠，老師都要領著學生一起幹。”

那一回是挖柴火。低年級的另一位男老師趕著牛車，載著倪愛蓮和四十三名學生一起去戈壁灘。

兩個老師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組隊行動，隻在能看得見牛車的範圍內，千萬別分散亂跑。

女生們聽話，三四人一組，就近尋找幹枯的梭梭和紅柳。男生們野心勃勃，一心隻想用坎土曼挖大家夥，還想趁機嚇一嚇倪老師。

“就是孫國平這家夥起的頭。”張守疆說，“當時他下巴這樣抬著，問我敢不敢去沙包子後頭探探。我比他還大半歲呐，能說不敢？”

孫國平反對：“放屁，明明是你說你三歲就跟著你爸進過塔克拉瑪幹。”

倪女士輕咳一聲：“幾十歲的人了，講話都文明一點。”

兩個老學生相互瞪了眼，同時坐得規規矩矩。

總之他們五六個小子貓腰鑽過刺藜叢，趁著老師不注意，嘻嘻哈哈一路朝戈壁深處跑。也不知走了多遠，總之牛車看不見了，同學的聲音也聽不見了，風沙陣陣刮得眼睛刺疼。

“鬼呀白毛鬼！”有個年紀小的男生叫起來。

張守疆年紀大，有經驗：“不是白毛鬼，是芨芨草。”

就在那叢芨芨草附近，他們發現了一棵枯死的胡楊。樹身早已被砍掉，剩下的樹樁比磨盤大。

“當時我們想，等倪老師你找過來，我們就把這大樹樁抬到你麵前，非要你憋著不能罵人，還要表揚幾句！”

可惜揮舞坎土曼挖了半天，也沒能撬動半分。那個小男生又說有鬼，他聽見了鬼在風裏走路。張守疆和孫國平是不信的，可也有人說來的路上，好像背後就有響動。

越說心裏越打鼓，突然一陣大風，他們蹲下身捂著口鼻躲沙子，也不知道是誰突然喊起來：“鬼！有鬼在摸我！”

這一嗓子，炸得他們撒腿就跑。

不能怪他們膽小。從小就聽大人講故事，戈壁深處有魔鬼城，人隻要靠近就會被鬼抓走，吸光血變幹屍。

“老張還被樹根絆了個跟頭，是我不顧危險，回去把他拽起來繼續跑。”孫國平表功。

“拉倒吧，要是沒你拽著，我還不至於迷路。”

總之，等他們停下來，已經分不清東南西北了。都是戈壁灘上長大的孩子，知道在戈壁灘迷路會有多危險。

“那時候不敢再動了，怕真的陷在戈壁深處出不去了，隻能等老師來找。我們琢磨了個主意，在那裏扯開嗓子唱歌，專唱倪老師唱過的歌，盼著她能聽見。”

有關這個主意是誰最先想出來的，張守疆和孫國平爭了幾句。

倪女士再次打斷他們：“講重點。後來我有沒有找到你們？”

“找到了。”兩個人一起點頭。

就在他們嗓子快唱啞的時候，遠處傳來熟悉的歌聲。

“不對，是笛子聲。”張守疆打斷孫國平的講述。

兩人又爭起來。其他三個同學不在現場，王麗認為倪老師應該是唱歌，李富強和阿紮特古麗則記得，倪老師平時維持紀律時，的確吹過笛子。

“笛子？我不會吹笛子的呀。”倪女士詫異，“可能是吹口哨，你們記錯啦。”

總之幾個男生聽見聲音，立刻連滾帶爬地往聲源處跑。根據幾十年後張守疆的回憶，孫國平還跑丟了一隻鞋，但孫國平拒不承認。

他隻記得自己一頭紮進倪老師懷中。倪老師給他拍打身上的沙土，還用手摸了摸他冰涼的耳朵。天不怕地不怕的他就這麽哇的哭了。

張守疆則記得那時候他們帶的水都和光了，倪老師把自己的水壺遞給他們，很嚴肅地讓每人隻含一小口，慢慢朝下咽。

“那個水的味道比加了蜂蜜還甜，我一輩子忘不掉。”

那一刻，倪老師在他們心中的形象無比光輝，無比溫暖。

他們爭先恐後地檢討認錯，倪老師還要追問他們：“錯哪兒了？”

逼得班上最刺頭的這幾人羞愧得不敢抬頭，連帶著把之前大小錯誤都交代了一遍，保證以後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為了將功贖罪，他們說發現了一個大家夥，挖回去夠教室燒一個冬天。

倪老師問他們大家夥在哪裏？他們又傻眼了，隻能賭咒發誓絕對沒有撒謊，是柴火太大了他們沒能挖出來。

倪老師高深莫測地一笑：“想不想把它挖出來？”

他們也不知道倪老師是怎麽做到的，居然帶著他們又找到了那棵胡楊樹。還拿起坎土曼，輕輕鬆鬆敲開了硬土層，讓他們拚命也沒撬動的胡楊根鬆動了。

“我還記得，你說是經過一個冬天，土凍得太硬了，要用巧辦法。”張守疆說，“你教我們先在附近挖開小洞，把土掏空，再用坎土曼的背去砸，一砸一個坑，特別輕鬆。”

“咦，這不是……”薑南還記得，這是當初倪女士初入兵團，由老兵傳授的技巧。

倪女士也想起來了，微微笑道：“想不到我還會教勞動課。”

“那時候你問我們，平時一個個以為自己是勞動小能手，現在服氣不服氣。我們能不服氣嗎？”孫國平笑著說。

“還講了你在原來的連隊開荒時，遇見沙塵暴的故事。還教我們兵團人在戈壁灘上找方向的訣竅，什麽看太陽，看紅柳枝，看梭梭柴的根係走向……把我們聽得一楞愣的。”

張守疆邊笑邊搖頭：“一直到回去坐在牛車上以後，你才對我們講實話。原來從一開始我們偷摸著離開大部隊，你就發現了，一直跟在我們身後。起風沙那會兒的鬼，也是你。我們以為能嚇唬你，結果反倒被你教訓了。”

“你同我們講，學習分數差不要緊，你沒有把我們當壞學生看待。能幹活挖柴火也是一種才能，如果再學會讀書算賬，那就更不得了，可以成為比你更厲害的人。”

從那之後，幾個刺頭再也沒有調皮搗蛋過，還成為倪老師的得力助手，不僅勞動課上帶頭幹活，平時還主動維護課堂紀律。

薑南聽得忍俊不禁，心想這的確是倪女士的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