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們你一句我一句的追憶,時不時相互補充、糾錯,逐漸拚湊出昔日的畫卷。

當年條件艱苦,大人們尚在戰天鬥地,同沙漠戈壁爭奪生存空間,孩子們當然也是粗放生長。泥裏爬沙裏滾,無論男孩女孩,都以小小年紀能幹農活為榮。至於讀書寫字?那是能換饃饃,還是能換肉?

他們的父母,絕大部分都是沒讀過書的“大老粗”。隻知道識文斷字是好事,卻沒辦法給他們提供學習的條件。整個團場就一座六年製的完小,設在場部。各連隊的孩子去上課,每天起早摸黑,跋涉個十幾公裏,不比父母上工輕鬆。

“我們那時候都討厭上學,千辛萬苦上一整天,賺不到吃賺不到喝,不劃算。這也不能幹,那也不能幹,打個架還要挨批評,哪有在農場上幹活自由快活。”孫國平笑著說,“就經常找借口請假,或者幹脆逃學。”

“逃學是有技巧的。”另一個學生,六十三歲的李富強補充,“像我在外麵野一天,回家時要麽背一筐梭梭柴,要麽打點野果子,撿點羊糞蛋子。這就是給家裏幹活了。我爸要抽我都下不去手,頂多罵幾句。”

“我沒這麽多心眼子,所以挨的皮帶多。”張守疆搖頭苦笑,“挨打多了,大人也懶得管了,就覺得這娃的確不是讀書的料,還不如留在家裏幹活。”

“女孩子讀書的就更少了,那時候也沒有義務教育的概念。”王麗說,“我爸媽算思想進步的,把我們三兄妹都送去上學。目標是我哥能讀個初中,這樣畢業可以進機械連,我和姐姐讀到小學畢業,能讀書看報,會加減乘除算賬就好。”

就這樣到了一九七二年的春天,李富強十一歲,張守疆、孫國平和王麗都是十歲。突然傳來消息,四十五團開辦了分場二小,他們要去離家更近的二小上學了。

二小也是六年製的完小,兩棟土坯平房,東麵是一二三年級的初級部,西麵是四五六年級的高級部。校長姓葉,是個轉業軍人。還有四名教師,都是從各連隊推薦的知青裏挑選出來的。

“一聽新學校的老師是城裏來的知青,我們這些小孩就很激動。那時候都覺得知青很洋氣,打扮好看,說話也文縐縐跟唱歌似的,會請我們小孩子吃糖,還會講很多有意思的事。什麽上海的馬路又平又直可以溜冰,看個高樓會把帽子看掉,什麽火車跑得比馬還快,飛機又比火車快——”

孫國平搖搖頭:“我們這群疆二代,從小生在戈壁灘上,沒見過城裏的東西,甚至從沒聽說過。那時候我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坐一次火車,坐到烏魯木齊去看一看。”

新老師從哪裏來?會講什麽樣的新奇事?又會不會請他們吃糖呢?不是團場小賣部裏那種兩分錢一包的薄荷硬糖,是城裏才有的那種奶糖,又香又甜,還有漂亮的糖紙可以收藏。

開學第一天,這四個孩子坐在低年級部的教室裏,滿懷期待。

從沒有裝玻璃的窗洞看出去,胡楊樹上掛了一麵鑼,葉校長拿個棒槌哐當哐當一敲,這就是上課了。

一個苗條的人影從胡楊樹下經過,同葉校長點了點頭,走進了他們的教室。

“這不是演出隊的漂亮姐姐嗎?我一眼就認出來了。”王麗說。

不隻是她,教室裏四十三個孩子都叫起來了。從五歲到十二歲,哪個沒看過演出?哪個沒有跟著漂亮姐姐跳賽乃姆,唱“我愛北京天安門”?

“倪老師被我們的叫喊嚇了一跳,走上講台一開始都沒有說話,就站在那裏看著我們。我們也看著她。她好漂亮,現在我都記得那個樣子。一根大辮子烏溜溜的,這樣斜紮著,是當年最流行的。天藍色的襯衣幹幹淨淨,領口還繡了幾朵花。”

王麗一邊回憶,一邊比劃,索性站起身來:“當時倪老師站在講台上,抬頭,挺胸,下巴這樣收進去一點,兩隻手交叉放在前麵,簡直就是電影上的人。”

那年倪愛蓮二十二歲,負責教育低年級部的語文和算術。她漂亮活潑,說話和氣,很受學生喜愛。

但是,這些孩子缺課逃學已經成了習慣。對倪老師的喜愛是真的,不愛學習也是真的。他們不想聽倪老師講課文,講習題,在課堂上也要纏著倪老師唱歌講故事。

“一開始倪老師也是願意的,還把這個當成獎勵,要是這堂課表現好,就給我們唱一首。她脾氣這麽好,我們就更能鬧了,真沒想到倪老師會生氣。”

鬧得最厲害那次,他們拍著課桌,嚷嚷著不唱歌就不上課。孫國平嚷得最厲害,人都躥上課桌了,把紅領巾當羊鞭甩。

萬萬沒想到,倪老師不但不唱歌,還把孫國平和幾個學生的紅領巾沒收了。

“教室是上課的地方,不想上課的就請你們出去。”

出去就出去,嘩啦一片走了二十來號學生。他們從沒見過倪老師這麽凶,覺得又新鮮,又生氣。

“尤其沒收了紅領巾,那時候是光榮的象征嘛。回家爸媽一看紅領巾沒了,不用問肯定是在學校犯了錯,又是一頓抽。我當時真是氣不過,心想一定要和倪老師鬥一鬥。”

和孫國平一樣想法的學生還不少。當然,他們能想到的辦法,也就是找各種理由逃課,在課堂上打個粉筆仗,給倪老師搗搗亂。趕他們出教室?那正好出去撒野。

沒想到倪老師再也沒轟過人,隻是把教室座位調整一番,不想上課的都坐一起。想出去?可以。先把課文讀十遍,再把生字抄十遍,習題做完。

“有一回我故意學上海腔大聲讀課文,學又學不像,逗得大家哈哈笑,還把周圍一年級的小豆包帶跑調了,後來好多天都跟著我學。”李富強回憶道,“看倪老師生氣得狠,我心想這下要趕我出去了。哪曉得她溫聲細語,用普通話反複糾正以後,又教我們用上海話怎麽念。還誇我有語言天賦,鼓勵我好好讀書,以後學了俄語可以當翻譯。”

年過花甲的李富強看向倪女士:“倪老師,我真的學了俄語。沒當翻譯,在工廠造機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