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女士很謙虛,說自己沒有受過專業訓練,哪裏能當台柱子。其實眼睛亮閃閃的,皺紋下還浮起了紅暈。

“也不曉得那時候表現怎麽樣。”她遺憾歎氣,“要是演出受歡迎還好,要是坍台了……”

“肯定受歡迎呀。”小寧波的女兒說,“別說你們年輕的時候,就是我小時候,連隊晚上有演出也是頭等大事,跟過年差不多,隻有放電影的來了可以比。”

從前兵團都是日落而息,太陽落山才收工回家。有演出的那天,大人們會提前一些收工,洗洗涮涮把自己拾掇幹淨。小孩子早早搬著小板凳去給全家占場地,演出隊還沒出場,他們就已經樂不可支,拍著巴掌拉著嗓子喊“演出來啦,演出來啦!”

“哦……對,是有這麽回事。”倪女士眉頭舒展開來,“我記得那些孩子跑來跑去,喊得特別起勁,聲音大得能把天都掀翻了。有一回,還有個孩子撞了我一下……那孩子好像不是漢族孩子,個頭很壯實,差點兒把我撞了個仰倒。是誰……是誰在後麵扶了我一下來著?”

她剛揚起的嘴角又耷拉下來,手指按住額角。

薑南連忙晃晃她胳膊:“想不起就先別想,醫生說了,不用太強迫自己。這裏還有很多照片,你再看看其他的。”

小寧波的女兒也配合地翻開另一頁相冊:“你阿姨,這個沈均叔叔你還記得嗎?”

倪女士扶著眼鏡,盯著照片上反串羊皮襖的青年看了一會兒:“他……是不是愛跳什麽山羊舞?”

“對對,一直到我上中學,連隊隻要一開晚會,沈叔叔就會把把老羊皮襖反著穿,毛朝外,再戴個破氈帽跳舞。那樣子活像頭老山羊,總能逗得大家哈哈笑。”

倪女士也跟著笑起來:“好像是。”

她跟著相冊又認了幾個人,可惜都隻有模糊的印象。薑南在一旁開著語音記錄,同時默默觀察倪女士的神色。

這些人之中,會有誰是古麗的爸爸嗎?

同一個連隊,同一個演出隊,朝夕相處又有共同的文藝愛好,走到一起是自然而然的事。比如小寧波的父母,就是從搭檔升級成功的。

相冊又翻過一頁,這次照片上出現的是個斯文的眼鏡小夥,正在一群人的圍觀下,表演笛子獨奏。

“這是黎叔叔,也是寧波人。我爸爸說他特別機靈,本來是不會樂器的,看你們演出看得心癢,就想自己學樂器。本來攢了筆錢買口琴,結果到店裏一看,口琴兩塊五一把,笛子才一塊錢,他就學笛子了。不到半年,就吹得有模有樣,也加入了演出隊。”

“笛子……”倪女士凝神看著吹笛的青年,“好像是有個人,總是在吹……聲音很輕,但特別好聽,是笛子嗎?我想不起來了。”

“黎叔叔的笛子吹得特別好。”小寧波的女兒想了想,繼續說,“他吹笛子的時候,總愛閉著眼睛,很用力,很投入的樣子。我們這些小孩就圍在旁邊,學他的模樣,還跟著口哨。最後調子跑得亂七八糟,他也不會生氣。”

她試著哼唱了兩段,都是一路上薑南已經聽過的老歌。第一段是新疆好,第二段則是倪女士哼唱過不止一次的“花兒為什麽這樣紅”。

果然,熟悉的旋律讓老太太的眼神亮了亮,下一秒又陷入茫然。

“不對,那個人吹的不是笛子……”她閉上雙眼,似乎整個人努力沉入回憶,最後卻失望搖頭,“這些歌我知道,聽過很多次,也唱過很多次,大概是記錯了。”

說話時,她的手不自覺搭向胸口。

薑南記得,上一次她哼唱“花兒為什麽這樣紅時”,也做出了同樣的動作,並且說心裏難受。

她輕輕拍了拍老太太後背:“不用急,你能記起這些已經很棒了。回頭我要告訴陳醫生,讓她誇誇你。”

小寧波的女兒點點頭,隨之轉移了話題。

聚會結束後,薑南送客人離開酒店。走到大堂門邊時,她忍不住問出了倪女士一直沒敢問的問題:“在你小時候,連隊裏有沒有一個叫古麗的女孩?可能沒有媽媽,跟著爸爸一起生活。”

“沒有印象。”小寧波的女兒想了想,確定道,“連隊是有幾家娶了維族媳婦,也有叫什麽古麗的女孩,但她們都有媽媽。”

隔了兩天,倪女士又見到了她過去的學生們。三男二女,年紀最大的已經六十五歲,最小的也有六十了。

六十五歲的這位阿姨,名字恰好叫阿紮特古麗。

一見麵,她就熱情洋溢地抱住倪女士,按習俗左右臉都貼著親吻了一下,並流著激動的眼淚,管倪女士叫“阿帕!”

如果不是年齡實在不對,薑南真會以為這位就是倪女士的古麗。

倪女士不記得自己還當過老師,麵對這五張已經滄桑的麵孔,也叫不出他們的名字。不過重聚沒一會兒,她就自然而然擺出了師道尊嚴:“孫國平,坐嘛要有坐相,你的腳不要抖。”

幾個老學生都笑起來,有人推推孫國平:“倪老師從前批評過多少次,你這抖腳的老毛病還沒改。”

鬢發蒼蒼的孫國平苦笑:“倪老師,現在可不是我愛抖腳,是這老寒腿自己不聽使喚。”

倪女士微微一怔,歎了口氣。

“不要歎氣,歎氣太多,好運氣就跑掉了。”阿紮特古麗說,“阿帕,這還是你教我們的。”

另一個老太太抿著嘴笑:“大家都叫倪老師,就你叫阿帕。這麽多年過去了,還搞特殊化。”

“王麗你不要嫉妒啦。”阿紮特古麗搖晃著她的花頭巾,“我這個名字是倪老師取的,我的阿帕說,倪老師就是我的另一個阿帕。我的阿帕用奶水養大我,倪老師用文化知識養大我,恩情都是像天山一樣的。”

她高高興興看向倪女士,六十五歲的老太太像個索要表揚的小學生:“你走以後,我也當上了老師,還評選過團場的優秀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