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薑南拍下了撒野的車輛和破壞現場,兩口子的臉上總算有了笑。

“我朋友買買提找過政府,都說沙漠裏沒有監控,找不到車。這下好了,一定要抓住那些亂撅蹄子的野驢。”

熱依娜拍了拍丈夫的肩膀:“阿達西給我們送來了證據,我們應該請阿達西吃個最甜的瓜。你快去。”

又解開隨身的袋子,拿出一張饢掰開,玫瑰色的果醬漏了出來:“阿達西,沙漠裏待久了,得補充點東西。”

薑南接過饢,卻不見瓜,隻見尼格買提爬上一座小沙丘,開始手動刨沙。

“沙漠就是我們的天然倉庫。”熱依娜告訴她,“我們每天來沙漠裏種東西,帶饢方便,帶其他的麻煩。一次拉十幾個瓜,埋在沙子裏,不會壞。”

仿佛驗證她的話一樣,尼格買提歡呼一聲,從黃沙下抱起個大西瓜。

熟透的西瓜,砸一拳自己就裂開。尼格買提把當中最紅的一塊挑給薑南。鮮紅翻沙的紅瓤在陽光下泛著水光。咬一口,甜汁爆開,細小的沙粒順著汁水迸濺。

“沒辦法,沙漠裏總要吃兩口沙子。”尼格買提說,“要不,也不用我們來種草了。”

薑南原本也在好奇:“我以為防沙造林是國家的工程,你們為什麽要承包沙地來種草?能賺到錢嗎?”

兩口子對視一眼,尼格買提捧著瓜,略略轉身,低頭專心吃瓜。

“他不好意思講,我來講。”熱依娜笑著說,“十幾年前,這家夥偷偷去砍梭梭柴,被抓住還罰款。什麽破壞國家防沙治沙法,差點就要去坐大牢。”

當時的尼格買提才二十出頭,對找上門來的“政府”非常不服氣。在他看來,從前本地人都是砍梭梭柴來燒,紮實,旺火,煙還少,別的柴都比不了。後來野生梭梭不讓砍了,是國家二級保護植物。他砍的是別人種的梭梭,一車又不值多少錢,大不了賠錢。

哪知道“政府”給他看了法條又算了筆賬,他才知道自己砍了一片柴,是那位漢族老阿塔和戰友們種了三十年的心血。而漫天的沙塵暴,居然真的要靠這些趴在沙地上的小樹枝來抵擋。

“種梭梭的那位老阿塔,最後也沒追究他,隻是讓他跟著自己,把砍倒的梭梭一棵棵補種上。”熱依娜說,“所以他現在最擅長種的,就是梭梭。”

薑南看尼格買提一眼:“那位老阿塔……”

尼格買提停止吃瓜,捏著瓜皮悶悶地說:“那位老阿塔前年就走了,骨灰灑在他種的防風林裏。他說活著的時候沒看見,往後總能看見沙漠變綠。”

薑南聽得感動,再看兩口子不滿四十已滄桑的麵容,不由感歎:“有你們這樣的接班人,老阿塔一定走得很安心。”

“接班人?我們可不配。”尼格買提聳聳肩,“老阿塔他們種樹,是真的在奉獻,連樹種都是他自掏腰包買的。我們比不上。我們承包這片地,是防沙,也是為自家掙活路。”

薑南驚訝:“真的能賺錢?”

兩口子相視而笑。尼格買提放下手中的瓜,就近找了一處草方格,朝下挖。

“喏。跟著梭梭一起,還可以種這個。”他把挖出來的東西遞給薑南。

這是一段褐色的根莖,醜醜的,薑南並不認識。

“大芸,你們內地人叫肉蓯蓉。名貴藥材,又叫沙漠人參。”尼格買提說,“這家夥從前隻有野生的,特別金貴。後來和田那邊,有個姓劉的老專家發明了人工養殖法,把它種在梭梭、紅柳的根上。你看,長得多好。”

“梭梭,紅柳能把沙子治住,大芸能賺錢,也都不怎麽需要喝水。”熱依娜補充,“我家去年收了八百公斤大芸,賣了一萬多塊呢。從前笑防沙種樹的是傻瓜,現在大家都爭著承包沙地。”

薑南明白了:“這真是一舉兩得。”

她並不覺得承包沙地致富就是境界低下,正相反,她認為這是一種了不起的進步。

她把鏡頭對準了肉蓯蓉:“我有個長輩,她年輕的時候在兵團種紅柳防沙,現在還念叨著南疆的沙漠。看見現在的治沙方法,一定會很開心。”

稍後,她的鏡頭又記錄下夫妻二人整理草方格,清點損失準備補種的畫麵。他們跪倒在沙地上,背影被破碎的草方格包圍,像極了沙場上折而不斷的旗幟。

薑南修正了之前的想法:“人在沙漠中,也可以無比偉大。”

大致清點了一番,夫妻倆載著迷路的人回到他們的村子。薑南導出了作為證據的照片,手機也終於有了信號。

電話那頭的艾力都被嚇瘋了:“拖車的兄弟去了,車在,你不在,手機也打不通……我根本不敢告訴倪阿帕!你等著,有人去接你!”

又過了一個鍾頭,引擎聲由遠而近,車燈在暮色中劃出兩道明亮的光束。薑南迎上去,差點認不出熟悉的陸巡。墨綠色車身沾滿泥漿和沙塵,可見這一路有多坎坷,又有多匆忙。

霍雁行從駕駛座上探出頭,帶著絲無奈的笑:“你真是……比沙漠還會流動。”

薑南笑了笑,跳上副駕駛:“謝謝。”

她沒問為什麽會是霍雁行來,霍雁行也沒問她為什麽會離開原地。某種古怪又溫馨的安靜感籠罩著他們,誰都不肯先出聲打破。

車子在沙漠中平穩行駛,窗外的夕陽已經完全沉入地平線。

突然,霍雁行踩下刹車。

車燈雪亮,照見前方一團猩紅,是有人在路邊揮舞車旗攔車,不遠處的路基下停了輛越野車。

“是越野愛好者,怕是出了大事。”霍雁行皺皺眉,放慢車速靠近。

攔車的人一瘸一拐衝到車前,口中大喊:“救命——我朋友翻車了!就在那邊的沙漠裏……”

急切間,他的臉幾乎貼上了車窗。隔著玻璃,薑南對上這張血汗交雜的臉,倒抽一口涼氣。再仔細看一看路邊那輛越野車,她心中猛地一沉。

“真是報應!”薑南低聲說,攥緊了相機背帶,指甲幾乎掐進掌心。

霍雁行單手搭在方向盤上,轉頭看她:"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