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力的皮卡算上駕駛位也就五個座,法官帶著審判員、書記員和法警就有五個人,再算上倪女士和薑南。擠來擠去,無論如何如何要留下一人。
“我留下等拖車。”薑南說,“你們帶倪女士先去村裏。老太太身體不好,不能在沙漠裏待太久。”
“我身體好得很。”已經坐上副駕的倪女士,推開門下來,“我同你一起等。”
法官也說,車陷在這裏是他們的責任,怎麽能讓群眾留在沙漠裏受罪。奈何巡回法庭本來就已經將人員精簡到極致,連司機都由法警兼任。他掃了一圈,實在點不出能把誰留下。
“我留下,他們有司機!”
艾力這話一出口,立即遭到倪女士嫌棄的白眼:“傻巴郎,人家要是認識路,一開始就不用你來。”
“完蛋!”艾力痛苦撓頭,“霍哥回來一定把我拍成饢。”
“所以你最好盡快搖到人來,或者回來接我。”薑南笑著把倪女士推回車裏,“你也是,在村裏安心等著。不要再折騰出毛病嚇壞我。”
聽到最後一句,原本還要堅持的倪女士便順從地坐好了。
沙塵揚起,皮卡車很快消失在沙丘背後。薑南放下揮動的手,跳上依維柯。陷在沙裏不要緊,隻要還能吹空調,車裏就是沙漠中的綠洲。
這樣的等待看似簡單,卻比她預計得難熬許多。
沙漠的寂靜像一層無形的帷幕,隔絕了熟悉的世界。時間被拉得格外漫長,每一分鍾都像是一個世紀。漸漸的,薑南似乎隻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還有心髒在胸腔裏咚咚作響,每一下都被無限放大。
她知道這是某種源於安靜的幻覺,卻克製不住突如其來的恐懼感。車窗外是無邊無際的黃沙,起伏的沙丘像凝固的金色浪濤,熱浪蒸騰中,那些波浪真的在微微顫動,讓人聯想到吞噬和死亡。
“人在這沙漠裏,真是渺小得可憐啊。”薑南喃喃自語,聲音在車廂裏清晰得可怕。
唯一能帶來安慰的,就是遠方那些不起眼的草方格。枯黃的小格中多少保留著一些綠色,像一隻隻從波濤中奮力伸出的小手。
在殘酷的世界裏,即使是耐沙植物,也要連枝成氣,才能對抗風沙生存下來。就像自詡獨立堅強的她,因為遇見了倪女士,還有那麽多的阿達西,才擁有了前所未有的旅行。
薑南正在思考人生,窗外隱隱傳來了低沉的轟鳴,分明是汽車的引擎聲。
是來拖車的救兵到了?
她心中一陣激動,迅速跳下車,踉蹌著跑上最近一座沙丘。之前就是這座小沙丘遮擋視線,讓他們多花了二十分鍾才找到巡回法庭。
兩輛越野車駛入視野,車速很快,揚起大波沙塵。薑南舉起手臂揮動了幾下,眼神突然一凝。
是她看錯了嗎?
越野車像是沒有看見她,徑直衝向遠處成片的草方格。相互追逐,橫衝直撞,像兩匹脫韁的野馬。轉瞬之間,棋盤被撕出無數傷口,原本就微弱的綠意消失在車輪下。
“停下,那是人工固沙帶,不是野草!”薑南大聲呼喊著,朝越野車的方向跑去。急切間,腳下一絆,直接滾下了沙丘。滾燙的沙礫從防曬服領口灌進去,烙得皮膚直哆嗦。
等她跑近時,那一帶的草方格已經毀得差不多了。黃沙從被車輪撕開的傷口中湧入草方格,深深淺淺的綠色倒伏在車轍中,被沙土掩埋。車輪掀起的沙暴中,駱駝刺的殘枝飛上半空,又墜到薑南腳邊。
越野車上的墨鏡男子舉著自拍杆大喊:"老鐵們看好了!這才叫真正的沙漠越野!”他的尾音被轟鳴的油門扯碎,車輪故意壓著S形軌跡,將已經倒塌的草方格碾成碎片。
另一輛車上的人舉著運動相機發出嘲笑:“老劉你不行啊,這漂移不夠爽!”
車載音響震天響,在“讓我們紅塵作伴活得瀟瀟灑灑”的嘶吼聲裏,兩輛越野車繼續衝向遠方的棋盤。
顯然,這就是一群傻逼遊客,把固沙帶當成了天然越野場。
薑南咬住嘴唇,隻覺得喉嚨裏有一團燃燒的火。她不再試圖勸阻,沉默地舉起相機。
隻可惜越野車的速度太快,即使相機調成運動模式,也來不及拍下完整清晰的車牌。她能做的,隻是追著越野車的方向,拍下他們的肆無忌憚,跪在沙地上,從滿地狼藉中用特寫保存輪胎印記。
完成之後,薑南沿著車轍返回。走著走著,卻發現沙丘像被無形的手揉捏過,所有痕跡都在風中消散。
“沙漠裏的沙,是會流動的。”不止一個人這樣告訴過她。
所以,現在她也迷路了。
沙漠深處沒有信號,除了相機和隨身小包,她連一瓶水都沒帶。
薑南苦笑著,從包裏拿出指北針。當初霍雁行把這玩意兒送給她時,是不是已經看出了她的冒失體質?
可惜,上次大海道遇險時,至少還有地圖可以和指北針配合使用。現在她孤零零一個人,四麵八方隻有黃沙,拿著指北針也不知該怎麽用。
隻是攥著這件小小的禮物,她的心似乎就沒那麽慌張。
薑南努力辨別沙土裏掩埋的痕跡,跌跌撞撞前行。幸運的是,沒過多久,她又一次聽見了人類的聲音。
是女人悲傷的啜泣,和她聽不懂,但明顯罵罵咧咧的男人聲音。
翻過一座沙丘,薑南看見一輛灰撲撲的皮卡,車鬥裏堆著麥草捆和一些綠色的枝條。身穿褪色迷彩服的男人正跪在沙地上,女人扯著花頭巾擦眼淚。他們身周,是被碾碎的草方格殘跡。
看見薑南,兩口子吃了一驚,立刻拿出水壺遞到她手中。
稍後的聊天裏,薑南知道這對夫妻承包了這片沙地,在這裏防沙種草已經有十一年。剛才被破壞的草方格,正是他們三年前辛苦紮下的。
“不是第一次了,總有不懂事的遊客愛在沙漠裏撒野。”
尼格邁提憤怒地告訴她,就在一個月前,他們的朋友也遭遇過。兩千多棵防沙植物被碾壓而死,沒被壓壞的,也因為草方格被破壞,根係直接暴露在烈日下,根本活不了。
“那可是護了好幾年的心血啊。”三十來歲的漢子,眼眶都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