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聚英初見師,請示看何書。師語之曰:且勿遽說看何書。汝欲堂堂巍巍作一個人,須早自定終身趨向,將為事業家乎?將為學問家乎?如為學問家,則將專治科學乎?抑將專治哲學或文學等乎?如為事業家,則將為政治家乎?或為農工等實業家乎?此類趨向決定,然後萃全力以赴吾所欲達之的,決不中道而廢。又趨向既定,則求學亦自有專精。如趨向實業,則所學者,即某種實業之專門知識也。趨向政治,則所學者,即政治之專門知識也。大凡事業家者所學必其所用,所用即其所學,此不可不審也。如趨向哲學,則終身在學問思索中,不顧所學之切於實用與否,荒山敝榻,終歲孜孜。人或見為無用,而不知其精力之綿延於無極,其思想之探賾索遠,致廣大,盡精微,灼然洞然於萬物之理,吾生之真,而體之踐之,充實以不疑者,真大宇之明星也。故寧靜致遠者,哲學家之事也。雖然,凡人之趨向,必順其天才發展。大鵬翔乎九萬裏,斥鶯搶於榆枋間,各適其性,各當其分,不齊而齊矣。榆枋之間,其近不必羨乎遠也,九萬裏,其遠不必驕於近也。天付之羽翼而莫之飛,斯乃不盡其性,不如其分,此之謂棄物。吾向者欲以此意為諸生言之,又懼失言而遂止也。汝來請益,吾故不憚煩而言之。然吾所可與汝言者止此矣。汝能聽與否,吾則以汝此後作何工夫而卜之也。若猶是昏昏懂懂,漫無定向,徘徊複徘徊,蹉跎複蹉跎,歲月不居,汝其虛度此生矣。
先生曰:人謂我孤冷,吾以為人不孤冷到極度,不堪與世諧和。事不可意,人不可意,隻有當下除遣。若稍令留滯,便藏怒蓄怨,而成為嗔癡習氣,即為後念種下惡根,永不可拔。人隻是自己對於自己作造化主。可不懼哉?可不懼哉!
偶見師於案頭書紙雲,說話到不自已時,須猛省而立收斂住。縱是於人有益之話,但說到多時,則人必不能領受,而自己耗氣已甚。又恐養成好說話之習慣,將不必說不應說不可說之話,一切縱談無忌,雖曰直率,終非涵養天和之道。而以此取輕取侮取忌取厭取疑於人,猶其末也。吾中此弊甚深,悔而不改,何力量薄弱一至是哉!
漱師閱同學日記,見有記時人行為不堪者,則批雲含蓄為是。先生曰:“梁先生宅心固厚。然吾儕於人不堪之行為,雖宜存矜憐之意,但為之太含蓄,似不必也。吾生平不喜小說,六年赴滬,舟中無聊,友人以《儒林外史》進,吾讀之汗下。覺彼書之窮神盡態,如將一切人及我身之千醜百怪,一一繪出,令我藏身無地矣。準此,何須含蓄,正唯恐不能抉發痛快耳。太史公曰:不讀《春秋》,前有讒而不見,後有賊而不知。亦以《春秋》於讒賊之事,無所不言,言無不盡,足資借鑒也。吾惡惡如《春秋》,不能為行為不堪者含蓄。
一友讀李恕穀書,師過之。某因問先生對恕穀有無批評。先生曰,吾看船山、亭林諸先生書,總覺其惇大篤實,與天地相似,無可非議。他有時自承其短,而吾並不覺他之短。看李恕穀書,令我大起不快之感。說他壞,不好說得。說他不壞,亦不好說得。其人馳鶩聲氣,自以為念念在宏學,不得不如此。然船山正為欲宏學而與世絕緣。百餘年後,船山精神畢竟流注人間,而恕穀之所以傳,乃附其師習齋以行耳。若其書,則不見得有可傳處。然則恕穀以廣聲氣為宏學者,毋亦計之左歟?那般虜廷官僚、胡塵名士結納雖多,惡足宏此學。以恕穀之聰明,若如船山絕跡人間,其所造當未可量。其遺留於後人者,當甚深遠。恕穀忍不住寂寞,往來京邑,揚譽公卿名流間,自荒所業。外托於宏學,其中實伏有馳鶩聲氣之邪欲而不自覺。日記雖作許多懇切修省語,隻是在枝節處留神,其大本未清,慧眼人不難於其全書中照察之也。恕穀隻是太小,所以不能如船山之孤往。吾於其書,覺其一呻一吟、一言一語,無不感覺他小。習齋先生便有惇大篤實氣象,差可比肩衡陽、昆山。凡有誌根本學術者,當有孤往精神。
師語雲頌天曰:學者最忌懸空妄想,故必在周圍接觸之事物上用其耳目心思之力。然複須知,宇宙無窮,恃一己五官之用,則其所經驗者已有限。至妄想所之,又恒離實際經驗而不覺。船山先生詩有雲:如鳥畫虛空,漫爾驚文章。此足為空想之戒。故吾儕必多讀古今書籍,以補一己經驗之不及。而又必將書籍所發明者,反之自家經驗,而辨其當否。若不爾者,又將為其所欺。頌天可謂載道之器,惜其把知識看輕了。他也自責不立誌,卻沒理會誌非徒立,必見諸事。少年就學時,則窮理致知是一件大事。此卻靠讀書補助。於此得著門徑,則誌氣日以發舒。否則空懷立誌,無知能以充之,畢竟是一個虛餒的漢子。吾觀汝儕平日喜談修養話頭,而思想方麵全未受訓練,全未得方法,並於無形中有不重視之意。此吾所深憂也。觀頌天昨日所書,仍是空說不立誌,而於自己知識太欠缺,毫不感覺。充汝輩之量,隻是做個從前那般道學家,一麵規行矩步,一麵關於人生道理也能說幾句懇切語、穎悟語。談及世道人心,亦似惻隱滿懷。實則自己空疏迂陋,毫無一技之長。尤可惜者,沒有一點活氣。從前道學之末流隻是如此。吾不願汝儕效之也。
先生戒某君曰:吾一向少與汝說直說,今日宜披露之。汝隻是無真誌,有真誌者不浮慕,腳踏實地,任而直前。反是,則昏亂人也,庸愚人也。汝於自家身心,一任其虛浮散亂,而不肯作鞭辟近裏工夫。頌天知為己之學,而汝漠然不求也。嚐見汝開口便稱羅素哲學,實則,汝於數學、物理等知識,毫無基礎,而浮慕羅素,亦複何為?汝真欲治羅素哲學,則須在學校切實用功。基本略具,始冀專精。爾時近於數理哲學,則慕羅素可也。或覓得比羅素更可慕者亦可也。爾時不近於數理哲學,則治他派哲學或某種科學亦可也。此時浮慕羅素何為耶?汝何所深知於羅素而慕之耶?君子於其所不知,蓋闕如也。至其所篤信,則必其所真知者矣。不知而信之,驚於其聲譽,震於其權威,炫於社會上千百無知之徒之展轉傳說,遂從而醉心焉。此愚賤汙鄙之尤。少年誌學,寧當爾哉!天下唯浮慕之人,最無力量,決不肯求真知。吾不願汝為此也。汝好名好勝,貪高鶩遠,不務按步就班著工夫。一日不再晨,一生不再少。行將以浮慕而畢其浮生,可哀也哉!
先生一日立於河梁,語同學雲:吾儕生於今日,所有之感觸,誠有較古人為甚者。古之所謂國家興亡,實不過個人爭奪之事耳。今則已有人民垂斃之憂,可勝痛乎!又吾人之生也,必有感觸,而後可以為人。感觸大者則為大人,感觸小者則為小人,絕無感觸者則一禽獸而已。曠觀千古,感觸最大者,其唯釋迦乎!以其悲願,攝盡未來際無量眾生而不舍,感則無涯矣。孔子亦猶是也。“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何其言之沉切也!“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程子謂其量與天地相似,是知孔子者也。為學,苦事也,亦樂事也。唯真誌於學者,乃能忘其苦而知其樂。蓋欲有造於學也,則凡世間一切之富貴榮譽皆不能顧。甘貧賤,忍澹泊,是非至苦之事歟。雖然,所謂功名富貴者,世人以之為樂也。世人之樂,誌學者不以為樂也。不以為樂,則其不得之也,固不以之為苦矣。且世人之所謂樂,則心有所逐而生者也。既有所逐,則苦必隨之。樂利者逐於利,則疲精敝神於營謀之中,而患得患失之心生。雖得利,而無片刻之安矣。樂名者逐於名,
則徘徊周旋於人心風會迎合之中,而毀譽之情俱。雖得名,亦無自得之意矣。又且所逐之物,必不能久。不能久,則失之而苦益甚。故世人所謂樂,恒與苦對。斯豈有誌者願圖之乎?唯夫有誌者不貪世人之樂,故亦不有世人之苦。孜孜於所學,而不顧其他。迨夫學而有得,則悠然油然,嚐有包絡天地之概。斯賓塞氏所謂自揣而重,正學人之大樂也。既非有所逐,則此樂乃為真樂,而毫無苦之相隨。是豈無誌者所可語者乎?
人生在社會上呼吸於貪染、殘酷、愚癡、汙穢、卑屑、悠忽、雜亂種種壞習氣中,他的生命,純為這些壞習氣所纏繞、所蓋覆。人若稍軟弱一點,不能發展自家底生命,這些壞習氣便把他底生命侵蝕了。浸假而這些壞習氣簡直成了他底生命,做他底主人翁。其人縱形偶存,而神已久死。凡人當自家生命被侵蝕之候,總有一個創痕。利根人特別感覺得。一經感覺,自然奮起而與侵蝕我之巨賊相困鬥,必奏廓清摧陷之功。若是鈍根人,他便麻木,雖有創痕而感覺不分明,隻有宛轉就死於敵人之前而已。為學最忌有賤心與輕心。此而不除,不足為學。舉古今知名之士而崇拜之,不知其價值何如也,人崇而己亦崇之耳。此賤心也。輕心者,己實無所知,而好以一己之意見衡量古今人短長。譬之閱一書,本不足以窺其蘊,而妄曰吾既了之矣。此輕心也。賤心則盲其目,輕心且盲其心。有此二者,欲其有成於學也,不可得矣。先生嚐自言,當其為學未有得力時,亦會盲目傾仰許多小大名流。言已而微笑。予因問曰:“先生對昔日所盲目傾仰者,今得毋賤之惡之耶?”先生曰,隻合憐他,賤惡都不是。
世俗所謂智者,大抵涉獵書冊,得些膚泛知識,曆練世途,學了許多機巧。此輩原來無真底蘊,無真知見。遇事隻合計較一已利害。其神既困於猥瑣之地,則不能通天下之故,類萬物之情,隻是無識之徒。凡人膽從識生。今既無識,便無膽,如何做得大事?賴典麗雲,嚐聞諸先生曰:吾人做學問,是變化的,創造的,不是拉雜的,堆積的。此如吾人食物,非是拉雜堆積一些物質而已。食後必消化之,成為精液,而自創新生機焉。若拉雜堆積之物,則是糞渣而已。學問亦然。若不能變化創新,則其所謂學問,亦不過糞渣的學問而已。
[與賴生]子篤實人也。忠信可以習禮,篤實可以為學。盡力所至,莫問收獲,隻問耕耘。著書是不得已。如蠶吐絲,如蜂釀蜜,非有所為而為之也。陳白沙詩雲:“莫笑老傭無著述,真儒不是鄭康成。”得此見地,方許通過要津。
原載《高讚非記語》,《十力語要》卷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