漱兄:前與淵庭帶一小條①,當收閱。

尊書談中國方麵,吾多不讚同者:一,中國確是退化,唯太古代至戰國時期光彩萬丈。兄古代太忽略,直等於置之不論,此吾不讚同者一。二,中國文化雖開得太早而確未成熟,尤不當謂秦以後二千年為成熟期。秦後二三千年,隻有夷化、盜化、奴化三化,何足言文化?此宜替曆史揭發,永為來者之戒。三,尊書談到根源處,隻揭周孔禮教一語。孟子在戰國敘學統道統,從堯舜三王直到孔子,吾以此為定論。唐人始尊周公,原是莫名其妙,並未明其所以然。尊意即提出周孔禮教,便當分別說明周公之思想與主張,及孔子之思想與主張,然後略明孔子之承於周公者何在。孔子本人之思想,其體係如何?其宗主為何?秦以後衰微之運是否尚存孔子精神,今後發揮孔子精神,宜如何舍短取長。孔子思想自當求之六經,六經以《易》、《春秋》為主,《周官》次之,三經綱要提得起,餘經皆易講。周公之思想難推考,吾意三禮中唯《儀禮》是周代典製之遺,非孔子所修。此書雖非周公本人之作,而周代典製必承周公開國之精神與規模,殆無疑義。今欲究周公之禮教,似當由《儀禮》之章條而推出其理論或義蘊。二三千年來,治《儀禮》者,隻是訓詁名物,不知其義。周公之影響於兩周之世運者為何?如其影響於孔子集大成之儒學者又如何?此皆談文化者所不宜略。

尊書談義務權利諸處,甚善,然須於本原處有發揮而後言及此等處,自更好。本原處,尊書固曾及之,即所謂禮是,然吾猶嫌於禮之義猶欠發揮。六經之道,含宏萬有,提其宗要,則仁與禮而已。仁者禮之本,禮者仁之用。徒言禮教而不談仁,則無本,是亦尊書遺漏處。雖雲談文化與專講哲學者不同,然文化根源處總須提及才好。倫理在古聖倡說,隻是教條,亦可雲德目。垂此教條,使人率由之,久之多數人習而成化,固有可能,然不必人人能如是也。若雲社會製度或結構,中國人之家庭組織卻是屬於製度或結構者,尊書似欲諱此弊,而必以倫理本位為言。其實,家庭為萬惡之源,衰微之本,此事稍有頭腦者皆能知之,能言之,而且無量言說也說不盡。無國家觀念,無民族觀念,無公共觀念,皆由此。甚至無一切學術思想亦由此。一個人生下來,父母兄弟姊妹族戚,大家緊相纏縛。能力弱者,悉責望其中之稍有能力者;或能力較大者,必以眾口累之,其人遂以身殉家庭,而無可解脫,說甚思想,說甚學問?有私而無公,見近而不知遠,一切惡德說不盡。百忍以為家,養成大家麻木,養成掩飾,無量罪惡由此起。有家庭則偏私兒女,為兒女積財富,以優養驕貴。兒大則愛妻子而棄父母,女大則愛丈夫與其所生子女。人類之卑賤與殘忍以至於此。餘痛此習不革,中國無可自強。吃苦,自立,不圖安逸,不存私心,如此,則剝削之邪心消滅,達於德與廉恥矣。尊書巧避家庭本位之醜,而曰倫理本位。做好文章果何為者,此好文章隻是你個人的德性表現與人格表現,而何預於中國社會?

我說中國文化開得早而未成熟者:一,《大易》明明言“裁成天地,曲成萬物”等等,此比西洋人言征服自然,利用自然,尤偉大,尤宏富。荀卿《天論》言“製天命而用之”一段,即本於《易》。假使此等廣大義趣不絕於漢世象數之易家,則吾古代百家之科學思想必大發達無疑。又如“製器尚象”、“備物致用”、“立成器以為天下利”等等精義,亦皆科學精神。由此精神發展去,則生產技術與工具必早有發明,而吾之社會因仁與禮之本原異乎西洋,或者不至演變資本主義社會之毒而別有一種創造。易言之,即《禮運》大同之盛得早現。

二,《公羊春秋》已不許大家庭組織存在,一家至多隻許五口人。子多者,其長成必令獨立成家,不許父母兄弟聚成大家。倘此製實行中國,決不會為秦以來二三千年之醜局。

三,尊書言中國隻有民有、民享,而無民治,真奇哉!信若斯言,人民不參預國政而享誰、而有誰乎?譬如某家子弟不治家事,而專倚賴父兄管家者,此等子弟猶得享其家、有其家乎?《周禮》之地方政製嚴密至極,此非民治乎?各職業團體皆得以其職與內外百職事並列,此不謂之民治而何謂?《大易》比卦之義,即人民互相比輔為治,

此得曰語之臆解乎?吾略舉三證,中國文化分明未成熟,先聖啟其理想,後嗣不肖未能析明與實踐,何謂成熟?吾所欲言者甚多,細節處亦多可商。但一個多月以來,飽聞糞氣,吾與仲女均無精神。覓《易經》又覓不好,無法達意,望兄垂察。兄書時引出問題,有極好處,亦時有病。惜吾今精力短促,難以細語商量。昔居覺生兄言,人生六十五以後便覺衰,力量不行。吾六十生日彼嚐言此,艮庸昨猶憶其語,今六十六乃深覺精力差。東兄前言,候你回,吾三人當聚談一會。宰平猶未至,將不來聊。

[一九五一年]五月廿二日午後

[注釋]

①淵庭,即李淵庭,梁漱溟弟子。熊托李淵庭帶給梁漱溟的字條上寫著:“辯證法,《易》與新學說確有不同處,新義根底是鬥爭,《易》道雖不廢鬥爭,但鬥爭是不得已而用之,要以仁義為經常之道,我正在於此處用心。”

原載《回憶熊十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