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伯良治中國文化史。先生語之曰:漢魏及李唐兩次大變端,極須注意。漢魏之際,是中國文化浸衰而將變的時機;李唐之世,是印度佛化統一中國成功的時期。兩漢承周秦餘烈,民德不偷,(是時民俗,任俠尚義,故武帝衛霍能用之以夷胡虜。)國力極盛。(北逐強胡,西通西域,西南拓地亦複廣遠。)推跡政治,則地方製度之良、吏治之美,饒有民治精神。器不梏惡,工藝足稱,商旅遠涉異域,不避險難,可謂盛矣。獨以大一統之故,天下習於一道同風,朝廷又開祿利之途以獎經術,於是思想界始凝滯而少活動,則衰象已伏於此時矣。又自光武弘獎名教,士大夫皆思以氣節自見,始於激揚,終於忿矜,氣宇日以狹小。晚周先民各用其思而莫不淵廣、各行其是而莫不充實,不尚眾寵,不集一途,浩**活潑,雄於創造之風,於斯盡矣。夫標名教而使人矯拂天性以奔赴之。曆久,則非人之所能堪也。故曹氏父子興,始倡文學,恣情欲,尚功利,求不仁不孝而有治國用兵之術者,其為漢氏之反動思想也甚明。文學者,本以搖**情感。倡之者既主邪僻,絕無深根寧極之道,則率一世以為猖狂混濁,逞獸欲而失人性者,勢所必然而莫之能禦也。故五胡乘中夏無生人之氣,得入而據之,以恣其殺戮,所以招致者漸也。故夫中國文化自兩漢盛時已伏衰象,迄於曹魏,而破壞遂不堪矣。是時中國民性固已稍頹,然奮厲之氣,猶有存者,則魏晉間文學披靡之餘,乃複有上探晚周思想,玄言宏廓深遠。名、數、禮典、音律、醫術,精擅者亦眾。工藝複極其巧。魏馬鈞為木人,能令跳丸、擲劍、緣紅倒立,出入自在,嚐試作指南車,又為發石車,飛擊敵城,使首尾電至,又作翻車灌水,更入更出。鈞巧若神變,惜未盡試所作,傅玄序而歎之。(見《魏誌杜夔傳》)又魏世為陵雲台,先平眾木輕重,無錙銖相負,揭台高峻,常隨風動搖,終無傾倒。(見《世說·巧藝篇》)略征一二事,足見當時製造已極精矣。至其社會政治思想,則盛倡自由。鮑生之論,則為無政府主義者導先路。郭象《莊注》亦曰:“伯夷之風,使暴虐之君得恣其毒,而莫之敢亢也。”(見《讓王篇》)向秀明治道之極在於物暢其性,而惡夫為治者之自任而宰物。其言閎深,異乎嵇康輩隻為憤辭者矣。(郭象《莊注》,原出向秀)漢世,帝製之勢已高嚴。自漢已降,而奸雄草竊,迭起不窮,生靈塗炭,慘酷已極。此自由之聲,所為疾呼。然內亂未弭,五胡又乘之,真人道之大厄也。要之,六代衰亂,實漢氏之結果,而曹魏亦助長焉。
中國文化在漢世頓呈凝滯不進之狀,思想界已僵固而無活氣,空以名教寵章,牢籠天下,其積弊之深,必將發泄於後,固事理所必至者。曹操雖反名教,然彼實生於思想涸竭之世,而純為名教陶鑄之人物。值漢德衰,不能明白以自樹立,乃偽托文王之跡,故雖富於機智,而識見不能超特,局量不能寬宏,氣魄不能偉大,畢生精力盡耗於猜忌與掩飾之途。其卑小如是,比於新室,已不足當仆圉。及司馬氏效之,其細益甚。故石勒小胡猶得竊笑於其後。識者觀魏晉開基,已卜世運升降之機矣。(魏晉已下,大領袖人物遂不多見,故民質日以脆弱。)是時所幸者,則思想界承兩漢積衰之後,而忽呈奇偉之觀。自玄家逮於眾藝,紛紛崛起,辨物理,達神旨,浸**反於九流,是《易》所謂“窮則變”之兆。蓋中夏民族,本偉大之民族也。所資者深,所蘊者厚,宜其剝極而必複也。此轉變之機勢,雖經胡塵**,不少衰息,延及隋氏,遂一南北而紓禍亂,迄乎初唐,威武廣被於四夷,文教普及夫群蠻,固泱泱大風也。此豈一二君相之力驟致於一旦者,蓋六代已來,哲人藝士之努力所蘊蓄於社會者,深且大故也。夫自漢魏之際,肇始變化,愛及隋唐,國力既盛,宜其文化日益發展,不至夭殤。然而初唐之盛未幾,社會複歸混濁,政治亂於武夫。六代已來之學藝,造端雖宏,至此而一切斬焉絕跡。此何以故?則印度佛教思想正於初唐之世而告統一中國之成功,是以舉中國之所固有者而盡絕之也。此治中國文化史者所萬不可忽視之一大變也。
佛法東來,本在季漢之世,僧徒多來自西域,初亦不能盛行。唐窺基法師《唯識述記序》:“在昔周星闕色,至道鬱而未揚。漢日通暉,像教宣而遐被。多睹蔥右之英,罕聞天竺之秀。音韻壤隔,混宮羽於華戎:文字天懸,昧形聲於胡晉。”據此,可想見推行之困難矣。及羅什來華,以其精通三藏,又門下多材,盛事翻譯,玄風始暢。然猶乘三玄餘焰,附之以彰,未能獨旺也。蓋佛法東來,得饜乎國人之心者雖原因不一,而主要之因,則以玄家喜談形而上,(三玄於形而上之理,隻是引而不發。魏晉玄家,才偏重及此耳。)極與佛家接近,故迎合甚速也。如遠公著《法性論》曰:“至極以不變為性,得性以體極為宗。”羅什見論而歎曰;“邊國人未有經,便暗與理合,豈不妙哉?”遠公故玄家,而特歆淨土,以逃於佛。其理解固未嚐得力於佛也。羅什之言可證。又僧肇著《般若無知論》,羅什覽之曰:吾解不謝子,文當相揖耳。肇公此論,亦不出玄家見地。當時玄家既接近乎佛,而佛者亦樂援玄以自進,故佛法未遽獨盛也。時國內釋子,頗多堅苦卓絕,隻身渡窮塞、犯瘴癘、履萬險,求法天竺者甚眾。然發生重大影響於祖國者,蓋亦罕見。及唐玄奘西渡,研精群學,在印土已有大乘天之稱。回國已後,而太宗以英偉之帝,竭力讚護,於是聚集英俊,大開譯場。高文典冊,名理燦然,沃人神智。況複死生問題,足重情懷,則自漢魏已來,緩兵進攻於中國思想界之佛法,至此得玄奘與太宗之雄略,大張六師,一鼓作氣,遂舉中國而統一於印度佛化之下。自此儒道諸家,寂然絕響。此蓋中國文化中斷之會也。佛法既盛,不獨士大夫翻然景從,而其勢力直普遍齊民,愚夫愚婦莫不響風而化,禱祀殷勤。蓋社會觀惑所係,不在學校而在寺宇,不在師儒而在僧徒矣。漢魏之際,方變而上複晚周,萌芽驟苗,遽折於外來之佛教。此固當時華梵間不可思議之遇合,不可阻遏之潮流。(佛法急圖東展,而中國之玄學與其環境又恰與之應合。)然佛教徒亦未免過於傾向外化,而將固有學術思想摧抑太甚。如佛道論衡,詆毀老莊,其詞多頑鄙不足一笑。僧徒既不習國學,又妄以偏心嫉異己,此所以造成佛教大一統之局。由今觀之,不得不謂為吾國文化史上之大不幸也。夫佛家雖善言玄理,然其立教本旨,則一死生問題耳。因怖死生,發心趣道。故極其流弊,未來之望強,現在之趣弱,治心之功密,辨物之用疏。果以殉法,忍以遺世,(六代僧徒多有焚身殉法者,然莫肯出而救世。)淪於枯靜,倦於活動。渴望寄乎空華,(求生西天。)盲修絕夫通感。近死之夫,不可複陽。此猶有誌苦修者也。若夫托偽之流,竟權死利,患得患失,神魂散越,猶冀福田,拜像供僧,誦佛修懺,其形雖存,其人已鬼。複有小慧,稍治文學,規取浮名,自矜文彩,猥以微明,涉獵禪語,資其空脫,掩其鄙陋,不但盜譽一時,抑乃有聲後世。蘇軾、錢謙益、襲自珍皆是此流。今其衣缽,授受未已也。至於不肖僧徒,遊手坐食,抑或粗解文辭,內教世語,胡亂雜陳。攀緣勢要,無複廉恥,等諸自檜,亦無譏焉。是故自唐已來,佛教流弊,普遍深中於社會,至今方蔓衍未已。民質偷惰,亦有由來,凡在有知,宜相鑒戒。然則佛法可絕乎?曰:惡,是何言?昔者佛法獨盛,故其末流之弊愈滋,今則勢異古昔,扶衰不暇,而可令其絕乎?佛家卓爾冥證,萬事一如。(事事皆如,故曰一如。所謂一葉一如來也。)**然無相而非空,寂然存照而非有。智周萬物,故自在無掛礙;悲孕群生,惟大雄無恐怖。(雖悲而無怖於險難。)仰之莫測其高,俯之莫極其深,至哉佛之道也。是故會通其哲學思想,而滌除其宗教觀念,則所以使人解其縛而興其性者,豈其遠人以為道也哉?
中國文化既被佛家傾覆了,直到兩宋時代,大儒輩出,才作中國文化複興運動。他們都推本於晚周的儒家,定孔子為一尊,卻無形地踵了董仲舒漢武帝的故步。魏晉人上追晚周,派別卻多。(後人提及六朝,便以清談家了之,而不肯細察當時學術流別。)宋人比之,似覺規模狹隘,然而他們所以宗主儒家,也有道理。儒家有兩個優點:一是大中至正,上之極廣大高明而不溺於空無,下之極切實有用而不流於功利;二是富於容納性,他的眼光透得遠大,思想放得開闊,立極以不易為則,應用主順變精義,(儒家根本思想在《易》。)規模極宏,方麵盡多,善於采納異派的長處而不專固、不傾軋。他對於道家、法家等,都有相當的攝受,這也是不可及處。(《大學》格物的主張,與名家不相忤。荀子言禮治,亦有法家影響。《周禮》言政治經濟,也有法家精神。《易·係傳》談治理,大致在輔萬物之自然,決不自任以宰物。儒家各派都守這個原理,是與道家相通的。)我和宰平在北海快雪堂曾談到儒家這兩個優點,他也和我同意。所以宋儒特別提出儒家來,做建設中國文化的基礎。他們在破壞之餘,要作建設事業,自然須有個中心勢力,不容如魏晉思想那樣紛歧。
因此,宗主儒家,尚不算他們規模狹隘之征。自佛教入中國已來,輪回之說普遍於社會,鬼神和命運的迷信,日益強盛。(佛教分明是多神教,不過他的說法很巧妙。他把旁的神教如大自在天等極力駁倒,所以人說他是無神論。殊不知,人家的神打倒了,他的神又出來。試問十方三世諸佛,非多神而何?又如人人有個不
死的神識,非多神而何?所以,信佛教者,必信鬼神。其教義固如是。若乃三世因果之談,則為世俗命運觀念所依據,這個影響極壞。)人生屈伏於神權,沉淪於鬼趣,僥幸於宿定,(貪求世間利樂者,則妄計命運或可坐致,人情僥幸大抵如此。)這不能不說是佛教之賜。(三百篇是中國先民的思想的表現,都是人生的、現世的,無有迷於神道者。如二南於男女之際及凡日常作業、習勞之間,寫出和樂不**與仁厚清肅勤厲之意,表現人生豐富的意義、無上的價值。孔子曰:“人而不為《周南》、《召南》,其猶正牆麵而立也歟。”其得力於是者深矣。故迷信鬼神之風,非吾先民所固有也。古時雖重祭祀,特由慎終追遠與崇德報功,以致其仁孝不容已之心耳。戰國迄漢世方士,始假神怪以騙人主,然民間不必被其風。自佛教東來,而後迷信普遍於社會。)幸有宋諸先生崛起,倡明儒家之學,以至誠立人極。(《通書》闡發此旨。)形色不得嗬為幻妄,日用壹皆本於真實。(念慮之微,事為之著,無往非至誠所發現。)原吾生之始,則此生非用其故。(若有神識,則是故物傳來。)是生本創新,而新乃無妄而皆誠。故君子至誠無息,以其日新而日生。迄夫形盡於百年,則雖生隨形盡,而曾有之生、曾有之誠,其價值則亙古常新而不以百年盡也。又何待有個別的實物,遺於當來而後為快乎?(神識即個別的實物。)若果有之,則生生者將皆用其故而莫或創新,造化亦死機爾。豈其然哉?是故杜絕神怪,以至誠建人極。道盡於有生,(未知生,焉知死。)知止於不知。(生何自來,此不可說,所謂不知也。然已曰不知,豈真不知哉?故冥會於斯,而存誠以踐形,則生之所自,即生是已。知至此而止矣,何必以私意推求,妄執有個別的實物若神識者,以為吾生之所自哉?)物我同乎一體,而莫不各足;(物各足於其性。)顯微徹夫一實,而無有作偽。(抑不愧,俯不怍,至誠塞乎天地。)飲食男女,凡生人之大欲,皆天則之實然。循其則而不過不流,故人欲即天性,而不可醜惡。尼父曰:“道不遠人。人之為道而遠人,不可以為道。”至哉斯言乎!自周張二程諸儒崛興,紹宣聖之緒,而後知人生之尊嚴而不可褻侮也,人生之真實而不為幻化也,人生之至善而不為穢濁也,人生之富有而無所虧欠也。(本性具足,故發為萬善而通感不窮。)故鬼神既遠,人性獲伸。這是諸儒莫大的功勞。
然而他們卻有短處,現在不妨略為說及。他們涵養本原的工夫,雖說紹述孔氏,卻受佛家禪宗影響太深,不免帶著幾分絕欲的意思。實則欲亦依性故有,不一定是壞的東西,隻要導之於正便得。如孟子教齊宣王好色好貨,都可推己及人,使天下無曠夫、無怨女,及使百姓同利。這欲何嚐不可推擴去做好的。如果要做絕欲工夫,必弄得人生無活氣,卻是根本錯誤。或謂今人縱欲已極,正要提倡絕欲以矯之,不知講學唯求其理之真而已,如何存得一個矯弊的意思。(矯又成弊。)俟鳥獸之風息,人道反諸正,將皆投諸真理之懷抱,而何至縱欲無已乎?我輩服膺儒先,不要漫無揀擇。他們因為主張絕欲,故用功亦偏於主靜。如伊川見人靜坐,便歎其善學。靜坐本是他們共同的主張。後來李延平更看得重要,嚐曰:“學問之道,不在多言,但默坐澄心體認,天理若見,雖一毫私欲之發,亦退聽矣。久久用力於此,庶幾漸明,講學始有力耳。”在他們的理論,動靜是一致的,所謂即動即靜、即靜即動的。他們根本不承認是廢然之靜。這個理論,我也未嚐否認。不過道理是很古怪的,往往差之毫厘,謬以千裏,這個差謬,大須注意。靜中固然不是沒有動,但吾人才多著意在靜,便已把日常接觸事物的活動力減卻許多。(此處吃緊。)所以他們雖複高唱格物致知,而其弟子已沈禪悅,而憚於求知。他們雖複不忘經世致用,而卒以養成固陋偷敝的士習,因為他們把主靜造成普遍的學風,其流弊必至萎靡不振,這個是不期而然的。後來陳同父、葉水心一輩人才起來反抗他們的學說。同父思想雖粗,卻甚可愛。那時候確少不得同父一派的功利思想。(同父雲:“禹無功,何以成六府;乾無利,何以具四德。如之何其可廢也。”)同父和朱晦翁辯論的幾篇書,極有價值。最要緊的是兩個意思:一是反對他們尊古卑今而否認進化的思想;二是反對他們自信未免於狹,而又把道理說得太高,所以誤視三代已下的人都是盲眼。同父是個文學家,隻惜氣力太虛浮,畢意振作不起來。水心思想較同父稍細,而不及同父開張。他是一個批評家,頗似漢王仲任之流,然本領不大,雖博辯而無宏規足以自樹,故雖有一時摧陷之功,終亦不能別辟生路。
總之,周程諸儒雖複樹立儒家赤幟,而實受禪宗影響太深,未能完全承續儒家精神。雖則學術不能不受時代化,亦不能不容納異派的思想,而他們卻於儒家有未認清處,所以骨子裏還是禪的氣味多。他們主靜和絕欲的主張,都從禪家出來的。這兩個主張殊未能挽救典午以來積衰的社會。因為群眾是要靠士大夫領導的,而當時士大夫都去做絕欲和主靜的工夫,玩心無形之表。用超世的眼光看他,誠然超越人天,大可敬服;用世間的眼光看他,不能不說是近於枯槁了。
問:宋明儒絕欲工夫,卻能保持非功利的生活,於此見得人生無上價值,似未可反對也。先生曰:此須識我立言意思。我不是主張縱欲的,但用功去絕欲,我認為方法錯誤。隻要操存工夫不懈,使昭昭明明的本心,常時提得起,則欲皆當理,自不待絕了。如果做絕欲工夫,勢必專向內心去搜索敵人來殺伐他。功力深時,必走入寂滅,將有反人生的傾向。否則,亦好執意見以為天理,因為他一向孤製其心,少作格物的工夫,結果,自非拿他的意見來做天理不可。宋明末葉的理學家都是好鬧意見,至國亡而猶不悟。……孔孟都沒有教人絕欲。孔子舉克己複禮之目,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隻是教顏子在視聽言動間操存此心,不流入非禮處去便是了。這工夫何等切近,何等活潑。至於孟子教人集義以養浩然之氣,(集義便是致和,便於事事物物知明處當。)分明不是離事物而孤求之心,隻集義養氣,則欲不待絕,而自無違理之欲。所以,我覺得宋明儒的方法不對,還是上求之孔孟為好。(以上評宋明儒絕欲,實太過。理學諸儒尚未至絕欲。但節欲工夫不可無耳。欲不可絕,而不可不節也。今仍存舊說者,誌吾過故。十力記。)
原載《高讚非記語》,《十力語要》卷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