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毓生,楚夷陵人,孝廉之子。能文,美豐姿,弱冠知名。兒時,相者曰:“後當娶女道士為妻。”父母共以為笑。而為之論婚,低昂苦不能就。生母臧夫人,祖居黃岡,生以故詣外祖母。聞時人語曰:“黃州‘四雲’,少者無論。”蓋郡有呂祖庵,庵中女道士皆美,故雲。

庵去臧氏村僅十餘裏,生因竊往。扣其關,果有女道士三四人,謙喜承迎,儀度皆潔。

中一最少者,曠世真無其儔,心好而目注之。女以手支頤但他顧。諸道士覓盞烹茶。生乘間問姓字,答雲:“雲棲,姓陳。”生戲曰:“奇矣!小生適姓潘。”陳赬顏發頰,低頭不語,起而去。少間瀹茗,進佳果,各道姓字:一白雲深,年三十許;一盛雲眠,二十已來;

一梁雲棟,約二十有四五,卻為弟。而雲棲不至,生殊悵惘,因問之。白曰:“此婢懼生人。”生乃起別,白力挽之,不留而出。白曰:“而欲見雲棲,明日可複來。”

生歸,思戀綦切。次日又詣之。諸道士俱在,獨少雲棲,未便遽問。諸道士治具留餐,生力辭,不聽。白拆餅授箸,勸進良殷。既問:“雲棲何在?”答雲:“自至。”久之,日勢已晚,生欲歸。白捉腕留之,曰:“姑止此,我捉婢子來奉見。”生乃止。俄,挑燈具酒,雲眠亦去。酒數行,生辭已醉。白曰:“飲三觥,則雲棲出矣。”生果飲如數。梁亦以此挾勸之,生又盡之,覆盞告辭。白顧梁曰:“吾等麵薄,不能勸飲,汝往曳陳婢來,便道潘郎待妙常已久。”梁去,少時而返,具言:“雲棲不至。”生欲去,而夜已深,乃佯醉仰臥。兩人代裸之,迭就**焉。終夜不堪其擾。天既明,不睡而別,數日不敢複往,而心念雲棲不忘也,但不時於近側探偵之。

一日既暮,白出門與少年去。生喜,不甚畏梁,急往款關。雲眠出應門,問之,則梁亦他適。因問雲棲,盛導去,又入一院。呼曰:“雲棲!客至矣。”但見室門閛然而合。盛笑曰:“閉扉矣。”生立窗外,似將有言,盛乃去。雲棲隔窗曰:“人皆以妾為餌釣君也。頻來則身命殆矣。妾不能終守清規,亦不敢遂乖廉恥,欲得如潘郎者事之耳。”生乃以白頭相約。雲棲曰:“妾師撫養。即亦非易,果相見愛,當以二十金贖妾身。妾候君三年。如望為桑中之約,所不能也。”生諾之。方欲自陳,而盛複至,從與俱出,遂別歸。

中心怊悵,思欲委曲夤緣,再一親其嬌範,適有家人報父病,遂星夜而還。無何,孝廉卒。夫人庭訓最嚴,心事不敢使知,但刻減金資日積之。有議婚者,輒以服闋為辭。母不聽。生婉告曰:“曩在黃岡,外祖母欲以婚陳氏,誠心所願。今遭大故,音耗遂梗,久不如黃省問;旦夕一往,如不果諧,從母所命。”夫人許之。乃攜所積而去。

至黃詣庵中,則院宇荒涼,大異疇昔。漸入之,惟一老尼炊灶下,因就問。尼曰:“前年老道士死,‘四雲’星散矣。”問:“何之?”曰:“雲深、雲棟,從惡少去;向聞雲棲寓居郡北;雲眠消息不知也。”生聞之悲歎。命駕即詣郡北,遇觀輒詢,並少蹤跡。悵恨而歸,偽告母曰:“舅言:陳翁如嶽州,待其歸,當遣伻來。”

逾半年夫人歸寧,以事問母,母殊茫然。夫人怒子誑;媼疑甥與舅謀,而未以問也。幸舅出莫從稽其妄。夫人以香願登蓮峰。齋宿山下。既臥,逆旅主人扣扉,送一女道士寄宿同舍,自言:“陳雲棲。”聞夫人家夷陵,移坐就榻,告訴坎坷,詞旨悲惻。末言:“有表兄潘生,與夫人同籍,煩囑子侄輩一傳口語,但道其寄棲鶴觀師叔王道成所。朝夕厄苦,度日如歲。令早一臨存;恐過此以往,未之或知也。”夫人審名字,即又不知。但雲:“既在學宮,秀才輩想無不聞也。”未明早別,殷殷再囑。

夫人既歸,向生言及。生長跪曰:“實告母:所謂潘生即兒也。”大人既知其故,怒曰:“不肖兒!**寺觀,以道士為婦,何顏見親賓乎!”生垂頭,不敢出詞。會生以赴試入郡,竊命舟訪王道成。至,則雲棲半月前出遊不返。既歸,悒悒而病。

適臧媼卒,夫人往奔喪,殯後迷途,至京氏家,問之,則族妹也。相便邀入。見有少女在堂,年可十八九,姿容曼妙,目所未睹。夫人每思得一佳婦,俾子不懟,心動,因詰生平。妹雲:“此王氏女也,京氏甥也。怙恃俱夫,暫寄此耳。”問:“婿家誰?”曰:“無之。”把手與語,意致嬌婉,母大悅,為之過宿,私以己意告妹。妹曰:“良佳。但其人高自位置,不然,胡蹉跎至今也。容商之。”夫人招與同榻,談笑甚歡,自願母夫人。夫人悅,請同歸荊州,女益喜。

次日同舟而還。既至,則生病未起,母慰其沉屙,使婢陰告曰:“夫人為公子載麗人至矣。”生未信,伏窗窺之,較雲棲尤豔絕也。因念:三年之約已過,出遊不返,則玉容必已有主。得此佳麗,心懷頗慰。於是囅然動色,病亦尋瘳。母乃招兩人相拜見。生出,夫人謂女:“亦知我同歸之意乎?”女微笑曰:“妾已知之。但妾所以同歸之初誌,母不知也。妾少字夷陵潘氏,音耗闊絕,必已另有良匹。果爾,則為母也婦;不爾,則終為母也女,報母有日也。”夫人曰:“既有成約,即亦不強。但前在五祖山時,有女冠向潘氏,今又潘氏,固知夷陵世族無此姓也。”女驚曰:“臥蓮峰下者母耶?詢潘氏者即我是也。”母始恍然悟,笑曰:“若然,則潘生固在此矣。”女問:“何在?”夫人命婢導去問生,生驚曰:

“卿雲棲耶?”女問:“何如?”生言其情,始知以潘郎為戲。女知為生,羞與終談,急返告母。母問其。“何複姓王”。答雲:“妾本姓王。道師見愛,遂以為女,從其姓耳。”夫人亦喜,涓吉為之成禮。先是,女與雲眠俱依王道成。道成居隘,雲眠遂去之漢口。女嬌癡不能作苦,又羞出操道士業,道成頗不善之。會京氏如黃岡,女遇之流涕,因與俱去,俾改女子裝,將論婚士族,故諱其曾隸道士籍。而問名者女輒不願,舅及姑妗皆不知意向,心厭嫌之。是日從夫人歸,得所托,如釋重負焉。合巹後各述所遭,喜極而泣。女孝謹,夫人雅憐愛之;而彈琴好弈,不知理家人生業,夫人頗以為憂。

積月餘,母遣兩人如京氏,留數日而歸,泛舟江流,欻一舟過,中一女冠,近之則雲眠也。雲眠獨與女善。女喜,招與同舟,相對酸辛。問:“將何之?”盛雲:“久切懸念。遠至棲鶴觀。則聞依京舅矣。故將詣黃岡一奉探耳。竟不知意中人已得相聚。今視之如仙,剩此漂泊人,不知何時已矣!”因而欷歔。女設一謀,令易道裝,偽作姊,攜伴夫人,徐擇佳偶。盛從之。

既歸,女先白夫人,盛乃入。舉止大家;談笑間,練達世故。母既寡苦寂,得盛良歡,惟恐其去。盛早起代母劬勞,不自作客。母益喜,陰思納女姊,以掩女冠之名,而未敢言也。一日忘某事未作,急問之,則盛代備已久。因謂女曰:“畫中人不能作家,亦複何為。新婦若大姊者,吾不憂也。”不知女存心久,但恐母嗔。聞母言,笑對曰:“母既愛之,新婦欲效英、皇,何如?”母不言,亦囅然笑。女退,告生曰:“老母首肯矣。”乃另潔一室,告曰:“昔在觀中共枕時,姊言:‘但得一能知親愛之人,我兩人當共事之。’猶憶之否?”盛不覺雙眥熒熒,曰:“妾所謂親愛者非他,如日日經營,曾無一人知其甘苦;數日來,略有微芳,即煩老母恤念,則中心冷暖頓殊矣。若不下逐客令,俾得長伴老母,於願斯足,亦不望前言之踐也。”女告母。母今姊妹焚香,各矢無悔詞,乃使生與行夫婦禮。將寢,告生曰:“妾乃二十三歲老處女也。”生猶未信。既而落紅殷褥,始奇之。盛曰:“妾所以樂得良人者,非不能甘岑寂也;誠以閨閣之身,靦然酬應如勾欄,所不堪耳。借此一度,掛名君籍,當為君奉事老母,作內紀綱,若房闈之樂,請別與人探討之。”三日後,襆被從母,遣之不去。女早詣母所,占其床寢,不得已,乃從生去。由是三兩日輒一更代,習為常。

夫人故善弈,自宴居,不暇為之。自得盛,經理井井,晝日無事,輒與女弈。挑燈瀹茗,聽兩婦彈琴,夜分始散。每與人曰:“兒父在時,亦未能有此樂也。”盛司出納,每紀籍報母。母疑曰:“兒輩常言幼孤,作字彈棋,誰教之?”女笑以實告。母亦笑曰:“我初不俗為兒娶一道士,今竟得兩矣。”忽憶童時所卜,始信定數不可逃也。生再試不第。夫人曰:“吾家雖不豐,簿田三百畝,幸得雲眠紀理,日益溫飽。兒但在膝下,率兩婦與老身共樂,不願汝求富貴也。”生從之。後雲眠生男女各一,雲棲女一男三。母八十餘歲而終。孫皆入泮;長孫,雲眠所出,已中鄉選矣。

【譯文】

真毓生,湖北夷陵人,是孝廉的兒子。很有文才,容貌也很漂亮,二十來歲就很有名氣。幼年時,有個相麵的人說:“這孩子長大以後,定要娶個女道士做妻子。”父母都當做笑話,一笑了之。但是給他張羅婚事的時候,總是高不成低不就。他的母親臧夫人,娘家住在黃岡,他因事到了姥姥家裏。當時聽人傳說:“黃州‘四雲’,少有無倫。”原來黃州有個呂祖庵,庵裏有四個女道士,容貌都很美,那位年歲最小的,更是舉世無雙,所以有這個說法。呂祖庵距離堿家村隻有十幾裏路,他就偷偷地去了。敲開庵門,進去一看,果然有四個女道士,都很謙恭高興地迎接他,風韻神態都很雅致。其中有個年歲最小的,世上真是沒有和她比美的,他心裏愛慕她,就不錯眼地瞅著她。女道士用手支著臉頰,隻是看著別的地方。其他三個女道士,有的找茶碗,有的燒火煮茶。他就乘機詢問她的姓名,她回答說:“我姓陳,名叫雲棲。”他開個玩笑說:“真是奇妙啊!小生恰巧姓潘。”雲棲羞得滿臉通紅,低著腦袋沒有說話,站起來就走了。

過了不一會兒,給他獻茶,還用好糕點招待他。她們各自介紹自己的名字:“一個叫白雲深,三十來歲;一個叫盛雲眠,二十剛出頭;一個叫梁雲棟,大約二十四五歲,他卻是弟弟。”陳雲棲沒有到場。他心裏很失望,就詢問雲棲沒來的原因。白雲深說:“這個丫頭害怕生人。”他就站起來告別,白雲深極力挽留他,他不肯留下,邁步就往外走。白雲深說:“你想見到陳雲棲,明天可以再來。”

他回到姥姥家裏,思戀的心情很急切。第二天,又到庵裏去了。別的女道士都在場,惟獨少了陳雲棲,他不便馬上打聽情況。三個女道士準備了酒菜,留他吃飯,他極力推辭,女道士根本不聽。白雲深給他撕餅遞筷子,勸酒勸飯,顯得很殷勤。他隨後就問:“雲棲哪裏去了?”白雲深說:“她自己會來的。”過了很長時間,天色已經黑了,他想要回家。白雲深抓住他的手腕,挽留他說:“你暫時在這兒坐一會兒,我去把她抓來獻給你。”他就坐下了。不一會兒,點上燈燭,準備了酒菜,雲眠也走了。敬了幾遍酒,他推托已經喝醉了。白雲深說:“你喝幹三大杯,雲棲就出來了。”他真就喝了三大杯。梁雲棟也用這句話挾製他,勸他喝酒,他又喝幹了三杯,就蓋起酒杯,站起來告辭。白雲深看著粱雲棟說:“我們的麵子太薄,不能勸他多喝酒,你去把姓陳的丫頭拖來,就說潘郎等候妙常已經很久了。”梁雲棟便跑出去,不一會兒就返了回來,告訴他說:“雲棲不來。”他想要回去,但是夜已很深了,就假裝喝醉了,仰臥在**。兩個人替他脫得光光的,輪流****,騷擾了一夜,實在受不了,天亮以後,沒有睡覺就告別了,好幾天不敢再去呂祖庵,心裏卻想著陳雲棲,總也忘不,隻能常在呂祖庵的附近偵察著。

一天,天黑以後,白雲深出了庵門,和一個年輕人走了。他很高興,不大害怕梁雲棟,就趕緊去敲門,盛雲眠出來給他開了庵門,他詢問雲棲在不在。雲眠把他領進去,又進了一個院子,招呼一聲說:“雲棲,客人來了!”隻見房門怦的一聲關上了。雲眠笑著說:“門關了。”他站在雲棲的窗外,似乎有話要說,雲眠就離開了。雲棲隔著窗戶說:“別人都把我當做釣餌,是在釣你上鉤。你頻頻地來到這裏,身家性命都很危險了。我不能守一輩子清規,但也不能不顧廉恥,需要得到潘郎那樣的人,才能服侍他。”他要求訂下白頭偕老的婚約,雲棲說“我是師父撫養大的,也很不容易。你真若愛我,應該用二十金把我贖出去。我等你三年,你若希望和我秘密幽會,那是辦不到的。”他點頭答應了,剛要說說心裏話,雲眠又回來了,隻好跟著雲眠一起出去,告辭回到姥姥家裏。

他心裏悠悠忽忽的,很不滿足,想要鑽頭覓縫找機會,再去接近標致的可心人。恰好有個家人跑來報信,說他父親病得很重,他就披星戴月地趕回去了。不久,孝廉去世了,夫人的家教很嚴,他的心事不敢叫母親知道,隻是減少自己的生活費用,天天都在攢錢。有人給他保媒提親,他就以服孝沒有滿期為借口,辭謝了。母親不聽他的話,他就拐彎抹角地說:“從前在黃岡的時候,姥姥想要叫我和一個姓陳的姑娘訂親,我誠心誠意地喜歡那個姑娘。現在因為父親去世了,沒通音信,而且很久沒到黃岡去看望姥姥了,早晚去一趟,如果真的談不妥,就聽從母親的命令。”夫人同意他的請求。他就帶上自己積攢的金錢,隻身前往黃岡。

到了黃岡以後,去庵裏一看,隻見院落和房於都很荒涼,和往昔大不一樣。逐漸進到裏麵,有一個老尼姑在灶下燒火做飯,他就打聽“四雲”的情況。老尼姑說:“前年,老道士去世後,‘四雲’就散了。”他又問:“散到什麽地方去了?”老尼姑說:“白雲深和梁雲棟,跟著一個品行惡劣的年輕人走了。過去聽人傳說,雲棲寄居在黃州府城的城北,雲眠沒有消息,誰也不知道。”他一聽這個消息,又是悲痛又是歎氣。立刻跨馬到了城北,遇見寺廟就打聽情況,一點行蹤也沒問出來。隻好懷著悵恨的心情回到家裏,向母親撒謊說:“舅舅說,陳家老頭兒到嶽州去了,等他回來的時候,派人送信來。”

過了半年,夫人回娘家來到黃岡,就向母親打聽陳家的親事,母親糊糊塗塗的,根本不知道。夫人一聽就生氣了,認為兒子向她扯謊。老太太懷疑是外甥和舅舅兩個人謀劃的,所以沒聽到消息。幸虧舅舅出了遠門,沒有地方查對是不是撒謊。一天,夫人到蓮峰山的大廟裏燒香許願,戒齋住在蓮峰山下。晚上躺下以後,旅店主人敲叩她的房門,送來一個女道士和她住在一個屋裏過夜。女道士自我介紹說:“我叫陳雲棲。”嘮了幾句以後,聽說女施主家住夷陵,就坐到夫人**。把她的不幸遭遇講給夫人,說得很悲痛。最後說:“我有一個姓潘的表哥,和夫人是同鄉,請你回去囑托兒子或者侄兒,給他帶個口信,就說我暫時寄居在師叔王道成的棲鶴觀裏,日常生活困苦,度日如年,叫他快來看看我,恐怕過此以後,沒有人知道我上什麽地方去了。”夫人問她表兄的名字,卻又不知道,隻是說:“既然在學宮讀書,我想秀才們不能不知道。”天沒亮她就起身告別,又懇切地囑托夫人替她尋找表哥。

夫人口到家裏,向兒子說起了這件事情。毓生直挺挺地給母親跪下說:“實話告訴母親:她所說的潘生,就是兒子。”夫人知道他的詳情以後,很生氣地說:“不肖的兒子!竟敢到廟裏發**欲,娶個女道士做妻子,有什麽臉麵出去見親朋!”他低著腦袋,一句話也不說。過了一些日子,他恰到黃州去參加考試,就偷偷地乘船去訪問王道成。到棲霞觀以後,才知道雲棲在半月以前出去雲遊,不回來了。他便回到家裏,悶悶不樂地病倒了。

恰巧姥姥病故了,夫人回去奔喪,安葬完了以後,在回家的時候迷失了道路,來到一個姓京的家中,一打聽,原來是她的一個遠房妹子。京氏就請她進屋。她一進屋,看見屋裏有個少女,大約十八九歲,美麗的容貌,她從來也沒見到過。夫人常想得到一位漂亮的媳婦,免得兒子埋怨她,現在見到這個姑娘就動了心,便詢問姑娘的身世。妹子說:“這是一親戚家的姑娘,老京家的外甥女。父母都去世了,無依無靠,暫時住在我們家裏。”夫人又問:“婆家是誰呢?”妹子說:“還沒有婆家。”夫人就拉著少女的手問長問短,少女情態嬌豔,說話婉轉動聽,母親心裏很高興,特意為她住了一宿,把自己的打算私下告訴了妹子。妹子說:“那可太好啦。隻是這個丫頭把自己的身價抬得很高,不然的話,怎能耽擱到今天。容我和她商量商量。”

夫人在就寢的時候,招呼少女和自己睡在一起,說說笑笑的,談得很愉快,少女自願把夫人認做母親,夫人心裏很高興,請她一同回荊州,她心裏更加高興了。第二天,母親和她同船返回夷陵。到家以後,看見毓生的病情沒有好轉,母親想要安慰兒子久治不愈的心痛,就打發一個丫鬟偷偷地告訴他說:“夫人用船給公子載來一個美人。”毓生不相信,扒窗往外一看,這個美人比雲棲還漂亮。因而一想:和雲棲的三年之約已經過去了,她出去雲遊不回來,玉容必定已經有主了。得到這樣一個美人,心裏感到很安慰。於是就滿臉浮出笑容,病也很快就好了。母親把兩個人招呼到一起,叫他們互相拜見。

毓生出去以後,夫人就對少女說:“你知道我領你一道回來的意思嗎?”少女微笑著說:“我已經知道了。隻是我所以和你一道回來,最初的心意,母親是不知道的。我從小就許給了夷陵的一姓潘的,音信斷了很久了,人家一定已經有了別的配偶。若是這個樣子,我就是母親的媳婦,不是這個樣子,我就是母親的女兒,一定會有報答母親恩情的日子。”夫人說:“既然有了婚約,我也不能強求。但是以前在五祖山的時候,有個女道士向我打聽姓潘的,現在你又說起姓潘的,我早就知道夷陵的世家人戶沒有這個姓字。”少女驚訝地說:“住在蓮峰山下的夫人就是母親嗎?詢問潘郎的女道士,就是我呀。”母親這才恍然大悟,笑著說:“若是這個樣子,那麽潘郎本來就在這裏了。”少女問道:“他在哪兒呢?”夫人就叫丫鬟領她去問毓生。

毓生驚訝地問她;“你是雲棲嗎?”少女反問了一句:“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呢?”毓生就把實際情況說了一遍,她這才知道從前是用潘郎跟她開玩笑。她知道眼前的書生就是她的潘郎,羞答答的不能和他談到底,便急忙回去告訴母親。母親問她:“你叫陳雲棲,怎麽又姓王呢?”她說:“我本來姓王,學道的師父喜愛我,把我當做女兒,就跟他姓陳了。”夫人也很高興,選擇一個好日子,給他們舉行了婚禮。前些時候,雲棲和雲眠都去依靠王道成,王道成的住處狹窄,雲眠就到漢中去了。去棲是個嬌憨的姑娘,幹不了苦活,又把做遺士當做恥辱,不肯操持遺士的業務,王道成很不喜歡她。一天,姓京的舅舅恰巧來到黃岡,她遇見舅舅便痛哭流涕,所以就和舅舅一起回到家裏,叫她脫去道袍,換上女裝,要和官宦人家結親,所以就隱瞞她當過道士。但是向她求婚的,她總是不願意:舅舅和舅母都不知她的心意,心裏都很厭惡她。那一天,她跟著夫人回去,有了安身的地方,如同甩掉一個沉重的包袱。

兩個人成親以後,各說各的遭遇,高興到了極點,都流下了眼淚。她對待婆母很孝順,處事也很謹慎,夫人很疼她。但她喜好彈琴下棋,不知管理家人的生產事業,夫人又很憂愁。過了一個多月,母親打發兩口子到舅舅家裏串門,舅舅留他們住了幾天才往回走。兩個人在大江上行船,突然從對麵駛來一隻小船,船上有個女道士,來到近前一看,原來是盛雲眠,雲眠隻和雲棲要好。雲棲一看就高興了,把她招呼過來,坐在一隻船上。見麵以後,心裏很酸痛。雲棲問她:“你要到什麽地方去呢?”雲眠說:“我心裏總是掛著你,一路去了一趙棲鶴觀,聽說你依靠姓京的舅舅去了,所以要到黃岡去一趟,想去看望你。竟然沒有想到,意中人已經相聚了。看你的現在,真像神仙一樣,剩我一個人,到處漂泊,不知什麽肘候才能到頭。”說完就抽抽噎噎地哭起來。雲棲給她出了一個主意:叫她脫去道袍,裝作娘家姐姐,帶到家裏陪伴夫人,慢慢給她選擇一個女婿。雲眠同意她的意見。

到家以後,雲棲先去稟告夫人,雲眠才進去,她舉止大方,像個大家閨秀,談笑之間,通達人情世故。母親自從守寡以後,苦於生活上的寂寞,得到雲眠很高興,惟恐她離開身邊。雲眠每天早早地起床,代替母親操勞家務,不把自己當做客人,母親更加高興了,暗中打算,想叫兒子也和雲棲的姐姐成親,以便掩蓋娶個女道士的名聲,但卻不敢說出來。一天,忘了辦理一件事情,急忙問雲眠,雲眠已經替她準備很久了。所以就對雲棲說:“畫裏的美人,不能操持家務,我也沒有辦法,新媳婦若像她的大姐姐,我就無憂無慮了。”她不知道雲棲存有此心已經很久了,隻怕提出來會惹母親生氣。今天聽到母親這樣說,她就想著說:“母親既然喜歡我的姐姐,新媳婦想要效仿娥皇、女英,姐倆同事一個丈夫,你看怎麽樣?”母親沒有說話,隻是微微一笑。

雲棲馬上退出來,回去告訴毓生說:“母親已經同意了。”於是就打掃另外一間房子,告訴雲眠說:“從前在呂祖庵共枕的時候,姐姐說過:‘但願得到一個知疼知熱的人,我們兩個人一起服侍他。’姐姐還記得嗎?”雲眠不覺得眼淚汪汪地說:“我所指的知疼知熱的人,不是別的,像在庵裏,我日日夜夜地經營著,從來沒有一個人直到我的辛苦,現在幾天以來,稍微有點累,就多次得到老母親的掛念和憐憫,心裏的冷暖頓時就很懸殊了,要是不下逐客令,讓我永遠陪伴著老母親,心裏的願望也就滿足了,並不希望兌現從前的預言。”

雲棲就去告訴了老母親。母親叫姐妹倆個人燒起高香,各個發誓說以後不會有悔恨的誓言,就叫毓生和雲眠舉行了婚禮。在將要就寢的時候,雲眠告訴毓生說:“我是一個二十三歲的老處女,願意找一個丈夫,不是不甘於寂寞冷落的生活。一個閨閣中的姑娘,厚著臉皮,像妓女一樣應酬客人,我實在是忍受不了。借此機會,把名字掛在你的戶籍上,我應該為你侍奉母親,做好你的內管家。若你想得到閨房中的快樂,請你去別人那裏尋找吧。”

三天以後,她把行李搬到了母親的房間裏,跟母親住在了一起,攆也攆不走。雲棲早早地來到母親的住所,占住她的床鋪,她才沒有辦法,隻好跟丈夫走了。從此兩三天換一次,也就習以為常了。夫人從前愛好下棋,寡居以後,沒有時間再去下棋,自從得到雲棲以後,家務管理得井井有條,白天無事可做,就和雲棲下棋,晚上點起燈燭,喝著茶水,聽著兩個媳婦彈琴,玩到半夜才散。她時常對別人說:“兒父活在世上,也沒有享受過這種快樂。”

雲眠管理經濟上的收支,常常記在賬本上向母親匯報。母親疑惑地說:“你們常說從小就是孤兒,又會寫字,又會下棋,誰教的呢?”雲棲笑著把實情告訴了母親。母親也笑著說:“我當初不想給兒子娶一個女道士,現在竟然得到了倆個。”忽然想起兒子小時候那個算命先生的預言,才相信天命是逃脫不了的。毓生又去參加鄉試,還是沒有考中舉人。夫人說:“我家雖然不富裕,三百畝薄地,幸而得到了雲眠的管理,日子過得更加溫飽了。我隻願我兒常在身邊,領著兩個兒媳和老身共享快樂,不願意你出去謀求名利。”毓生遵從了母親的意見。後來雲眠生了一男一女,雲棲生了一女三男。母親八十多歲才離開人世。四個孫子都考入學。大孫子是雲眠生的,已經考中了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