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慎字謹庵,順天舊家子。赴試入都,舍於郊郭。時見對戶一少年,美如冠玉。心好之,漸近與語,風雅尤絕。大悅,捉臂邀至寓所,相與款宴。問其姓氏,則金陵俞士忱也,字恂九。公子聞與同姓,更加浹洽,訂為昆仲;少年遂減名字為忱。

明日過其家,書舍光潔;然門庭踧落,更無廝仆。引公子入內,呼妹出拜,年約十三四,肌膚瑩澈,粉玉無其白也。少頃托茗獻客,家中似無臧獲。公子異之,數語遂出。自後友愛如胞。恂九無日不來,或留共宿,則以弱妹無伴為辭。公子曰:“吾弟流寓千裏,曾無應門之僮,兄妹纖弱,何以為生?計不如從我去,有鬥舍可共棲止,如何?”恂九喜,約以場後。試畢,恂九邀公子去,曰:“中秋月明如晝,妹子素秋具有蔬酒,勿違其意。”竟挽入內。素秋出,略道溫涼,便入複室,下簾治具。少間自出行炙。公子起曰:“妹子奔波,情何以忍!”素秋笑入。頃之搴簾出,則一青衣婢捧壺;又一媼托柈進烹魚。公子訝曰:

“此輩何來?不早從事而煩妹子?”恂九微笑曰:“妹子又弄怪矣。”但聞簾內吃吃作笑聲,公子不解其故。既而筵終,婢媼撤器,公子適嗽,誤咳婢衣;婢隨唾而倒,碎碗流炙。

視婢,則帛剪小人,僅四寸許。恂九大笑。素秋笑出,拾之而去。俄而婢複出,奔走如故,公子大異之。恂九曰:“此不過妹子幼時,卜紫姑之小技耳。”公子因問:“弟妹都已長成,何未婚姻?”答雲:“先人即世,去留尚無定所,故此遲遲。”遂與商定行期,鬻宅,攜妹與公子俱西。既歸,除舍舍之;又遣一婢為之服役。

公子妻,韓侍郎之猶女也,尤憐愛素秋,飲食共之。公子與恂九亦然。而恂九又最慧,目下十行,試作一藝,老宿不能及之。公子勸赴童試,恂九曰:“姑為此業者,聊與君分苦耳。自審福薄,不堪仕進;且一入此途,遂不能不戚戚於得失,故不為也。”居三年,公子又下第。恂九大為扼腕,奮然曰:“榜上一名,何遂艱難若此!我初不欲為成敗所惑,故寧寂寂耳。今見大哥不能發舒,不覺中熱,十九歲老童當效駒馳也。”公子喜,試期送入場,邑、郡、道皆第一。益與公子下帷攻苦。逾年科試,並為郡、邑冠軍。恂九名大噪,遠近爭婚之,恂九悉卻去。公子力勸之,乃以場後為解。

無何,試畢,傾慕者爭錄其文,相與傳頌;恂九亦自覺第二人不屑居也。及榜發,兄弟皆黜。時方對飲,公子尚強作噱;恂九失色,酒盞傾墮,身仆案下。扶置榻上,病已困殆。

急呼妹至,張目謂公子曰:“吾兩人情雖如胞,實非同族。弟自分已登鬼籙。銜恩無可相報,素秋已長成,既蒙嫂撫愛,媵之可也。”公子作色曰:“是真吾弟之亂命也!其將謂我人頭畜鳴者耶!”恂九泣下。公子即以重金為購良材。恂九命舁至,力疾而入,囑妹曰:

“我沒後即闔棺,無令一人開視。”公子尚欲有言,而目已瞑矣。公子哀傷,如喪手足。然竊疑其囑異,俟素秋他出,啟而視之,則棺中袍服如蛻;揭之,有蠹魚徑尺僵臥其中。駭異間,素秋促入,慘然曰:“兄弟何所隔閡?所以然者非避兄也;但恐傳布飛揚,妾亦不能久居耳。”公子曰:“禮緣情製,情之所在,異族何殊焉?妹寧不知我心乎?即中饋當無漏言,請勿慮。”遂速卜吉期,厚葬之。初,公子欲以素秋論婚於世家,恂九不欲。既歿,公子商於素秋,素秋不應。公子曰:“妹子年已二十,長而不嫁,人其謂我何?”對曰:“若然,但惟兄命。然自顧無福相,不願入侯門,寒士而可。”公子曰:“諾。”不數日,冰媒相屬,卒無所可。先是,公子妻弟韓荃來吊,得窺素秋,心愛悅之,欲購作小妻。謀之姊,姊急戒勿言,恐公子知。韓心不釋,托媒風示公子,許為買鄉場關節。公子聞之,大怒詬罵,將致意者批逐出門,自此交往遂絕。又有故尚書孫某甲,將娶而婦卒,亦遣冰來。其甲第人所素識,公子欲一見其人,因使媒約,使甲躬謁。及期。垂簾於內,令素秋自相之。甲至,裘馬騶從,炫耀閭裏;人又秀雅如處子。公子大悅,而素秋殊不樂。公子竟許之,盛備裝奩。素秋固止之;公子亦不聽,卒厚贈焉。既嫁,琴瑟甚敦。然兄嫂係念,月輒歸寧。來時,奩中珠繡,必攜數事付嫂收貯。嫂不解其意,亦姑聽之。

甲少孤,寡母溺愛太過,日近匪人,引誘嫖賭,家傳書畫鼎彝,皆以鬻償戲債。韓荃與有瓜葛,日招甲飲而竊探之,願以兩妾及五百金易素秋。甲初不肯;韓固求之,甲意搖動,恐公子不甘。韓曰:“彼與我至戚,此又非其支係,若事已成,彼亦無如我何;萬一有他,我身任之。有家君在,何畏一俞謹庵哉!”遂盛妝兩姬出行酒,且曰:“果如所約,此即君家人矣。”甲惑之,約期而去。至日,慮韓詐諼,夜候於途,果有輿來,啟簾驗照不虛,乃導去,姑置齋中。韓仆以五百金交兌明白。甲奔入,誑素秋曰:“公子暴病相呼。”素秋未遑理妝,草草遂出。輿既發,夜迷不知何所,逴行良遠,殊不可到。忽見二巨燭來,眾竊喜其可以問路。及至前,則巨蟒兩目如燈。眾大駭,人馬俱竄,委輿路側;將曙複集則空輿存焉。意必葬於蛇腹,歸告主人,垂首喪氣而已。

數日後,公子遣人詣妹,始知為惡人賺去,初不疑其婿之偽也。陪娶婢歸,細詰情跡,微窺其變,忿極,遍訴都邑。某甲懼,求救於韓。韓以金妾兩亡,正複懊喪,斥絕不為力。

甲呆憨無所複計,各處勾牒至,俱以賂囑免行。月餘,金珠服飾典貨一空。公子於憲府究理甚急,邑官皆奉嚴令,甲知不能複匿,始出,至公堂實情盡吐。憲票拘韓對質。韓懼,以情告父。父時已休職,怒其所為不法,執付隸。及見官府,言及遇蟒之變,悉謂其詞枝梧;家人搒掠殆遍,甲亦屢被敲楚。幸母日鬻田產,上下營求,刑輕得不死,而韓仆已瘐斃矣。韓久困囹圄,願助甲賂公子千金,哀求罷訟。公子不許。甲母又請益以二姬,但求姑存疑案以待尋訪;妻又承叔母命,朝夕解免,公子乃許之。甲家甚貧,貨宅辦金,而急切不能得售,因先送姬來,乞其延緩。

逾數日,公子夜坐齋中,素秋偕一媼,驀然忽入。公子駭問:“妹固無恙耶?”笑曰:

“蟒變乃妹之小術耳。當夜竄入一秀才家,依於其母。彼亦識兄,今在門外。”公子倒屣出迎,則宛平名士周生也,素相善。把臂入齋,款洽臻至。傾談既久,始知顛末。初,素秋昧爽款生門,母納入,詰之,知為公子妹,便欲馳報。素秋止之,因與母居。甚得母歡,以子無婦,竊屬意素秋,微言之。素秋以未奉兄命為辭。生亦以公子交契,故不肯作無媒之合,但頻頻偵聽。知訟事已有關說,素秋乃告母欲歸。母遣生率一媼送之,即囑媼為媒。公子以素秋居生家久,亦有此心;及聞媼言大喜,即與生麵訂姻好。先是,素秋夜歸,欲使公子得金而後宣之。公子不可,曰:“向憤無所泄,故索金以敗之耳。今複見妹,萬金何能易哉!”即遣人告諸兩家罷之。又念生家故不甚豐,道又遠,親迎殊難,因移生母來,居以恂九舊第;生亦備幣帛鼓樂,婚嫁成禮。

一日,嫂戲素秋曰:“今得新婿,從前枕席之愛猶憶之否?”素秋笑顧婢曰:“憶之否?”嫂不解,研問之,蓋三年床第皆以婢代。每夕以筆畫其兩眉,驅之去,即對燭獨坐,婿亦不之辨也。蓋奇之,求其術,但笑不言。次年大比,生將與公子偕往。素秋曰:“不必。”公子強挽而去。是科,公子中式,生落第歸。逾年母卒,遂不複言進取矣。一日,素秋謂嫂曰:“向求我術,固未肯以此駭物聽也。今將遠別,請秘授之,亦可以避兵燹。”嫂驚問故,答曰:“三年後此處當無人煙。妾荏弱不堪驚恐,將蹈海濱而隱。大哥富貴中人,不可以偕,故言別也。”乃以術悉授嫂。數日又告別,公子留之不得,至泣下,問:“何往?”又不言。雞鳴早起,攜一白須奴,控雙衛而去。公子陰使人尾送之,至膠萊之界,塵霧幛天,既晴,已迷所住。

三年後闖寇犯順,村舍為墟。韓夫人剪帛置門內,寇至,見雲繞韋馱高丈餘,遂駭走,以是得保無恙。後村中有賈客至海上,遇一叟似老奴,而髭發盡黑,猝不能認。叟停足笑曰:“我家公子尚健耶?借口寄語:秋姑亦甚安樂。”問其居何裏,曰:“遠矣,遠矣!”

匆匆遂去。公子聞之,使人於所在遍訪之,竟無蹤跡。

異史氏曰:“管城子無食肉相,其來舊矣。初念甚明,而乃持之不堅。寧如糊眼主司,固衡命不衡文耶?一擊不中,冥然遂死,蠹魚之癡,一何可憐!傷哉雄飛不如雌伏。”

【譯文】

俞慎,字謹庵,順天府官僚人家的後代。進京趕考,住在城那。時常看見對門有個少年,容貌很漂亮。心裏喜愛他,逐漸靠上去說話,那個少年極其風流儒雅。心裏很高興,拉著胳膊請到寓所,擺下酒席,熱情地款待。問他姓甚名誰,他說:“金陵人,姓俞,名叫士枕,字恂九。”公子聽說和他曰己同,姓,更加親熱,訂為同性兄弟;少年就把名字減掉一個士宇,叫俞忱。

第二天,到他家裏看翠,書房光明潔淨;門庭卻很冷落,更沒有書僮、仆人,把公子領進書房,招呼妹妹出來拜見。妹妹大約十三四歲,肌膚晶瑩透徹,粉脂白玉也沒有一點瑕疵,坐了一會兒,托著茶盤向客人獻茶,家裏似乎沒有丫鬟,仆婦。公子很驚異,說了一會兒句話就出來了。從這以後,友愛像同胞兄弟一樣。俞恂九沒有一天不到寓所來,要留他住宿,他都以小妹無伴而告辭。公子說:“弟弟住在千裏之外,沒有應付門麵的童子,兄妹都很纖弱:怎麽過生活呢?不如跟我走,我家有房子,可以共同居住,怎麽樣?”恂九很高興,約定考試以後動身。

考試結束以後,恂九把公子請到家裏說:“中秋佳節,月明如晝,妹子素秋準備了蔬菜薄酒,不要違背她的心意。”就把他拉進屋裏。素秋出來了,寒暄了幾句,就進了廚房。放下門簾,準備酒菜。不一會兒,自己出來送酒送菜,俞慎站起來說:“讓妹妹跑來跑去的。於心何忍!”素秋笑盈盈地進去,時間不長,撩起門簾走出來,卻是一個丫鬟捧著酒壺,一個老太太托著盤子送來燒製好了的一條魚。公子驚訝地說:“這些人是從哪裏來的?她們怎麽不早早前來幹活,而要勞動妹妹?”恂九微笑著說:妹妹又弄神弄鬼了。隻聽門簾裏邊發出哧哧的笑聲,公子不曉得什麽緣故。

酒宴結束以後,丫鬟和老太大往下撤餐具,正趕上公子咳嗽一聲,不當心把痰吐到丫鬟的衣服上,丫鬟隨著痰唾倒在地上,碗打了,灑了一地,再看看那個丫鬟,是用絲綢剪的小人,隻有四寸來長。恂九哈哈大笑。素秋笑盈盈地跑出來,把她撿走了。不一會兒,那個丫鬟又跑出來,和剛才一樣地跑來跑去。公子感到很奇怪。恂丸說:“這不過是妹妹小時候紫姑送給她的小技罷了。”公子問他:“弟弟和妹妹都已長大成人,為何還沒結婚?”恂九回答說:“父母去世了,去留還沒有一定的地方,所以拖下來了。”於是就和他商定了動身的日期,賣了房子,攜帶妹妹,和公子一道西行。到家以後,騰出房子給他們居住,又打發一個使女服侍他們。

公子的妻子,是韓侍郎的侄女,尤其疼愛素秋,飲食都在一起。公子和恂九也是這樣。而且恂九又很聰明,目下十行,試著寫一篇八股文,很有修養的老學究也趕不上他。公子勸他去考秀才。恂九說:“我暫時寫寫這個八股文,是和你略微分擔一點痛苦罷了。自己知道福分淺薄,不能進入仕途;而且一旦進入追名求利的道路,就不能不患得患失。所以不走那條路。”

住了三年,公子又沒考上舉人。恂九很失望,振奮起來說:“榜上留下一個名字。怎麽就這樣艱難!我當初不想被成敗所迷惑,所以寧願寂寞一生;現在看見大哥不能得誌,不覺心裏發熱,十九歲的老童生,應該效仿小馬駒的奔馳。”公子很高興,到了考期。把他送進考場,縣考府考,都考中第一名,中了秀才。更和公子放下帳幕刻苦讀書。第二年參加科試,府裏縣裏都考第一。恂九聲名大振,遠近爭著向他許親,他一概謝絕。公子極力勸他結婚,才答應鄉試以後再說。

不久,鄉試結束了,羨慕他的人爭著抄錄他的文章,互相傳誦;他自己也覺得不屑於名列第二。可是發榜以後,哥倆都沒考上舉人。當時正坐在一起喝酒,公子還能勉強說說笑話;恂九卻麵無血色,酒杯掉在地上,身子跌在桌子下麵。扶起來躺在**,已經病危了。急忙把妹妹喊來,他睜開眼睛對公予說:“我們兩個人的情誼雖然和兄弟一樣,其實不是一個家族。弟弟自料已經寫進了錄鬼簿。哥的恩情不能報答,素秋已經長大成人,既然蒙受嫂嫂的疼愛,可以給你作妾。”公子變了臉色說:“我弟弟真是亂了人倫!那不是說我長著人頭的畜生嗎!”恂九一聽就流下了眼淚。公子花了很多錢,給他買了一口好棺材。恂九叫人把他抬到棺材跟前,奮力爬了進去。囑咐妹妹說:我死了以後,趕快蓋上棺材。不讓任何人打開看望。公子還想和他說話,他已經閉上了眼睛。公子很悲痛,如同死了親兄弟。心裏卻疑惑他的遺囑很奇怪,等素秋出去了,打開一看,看見棺材裏的帽子袍服如同金蟬脫殼,掀起來看看,有一隻蛀蟲,一尺多長,直挺挺地躺在棺材裏。正在驚異,素秋忽然走進來,悲痛地說:兄弟之間有什麽隔膜坭?所以對你保密,不是躲避哥哥,盡怕別傳揚出去。我也不能長住了。公子說:失禮是因為情不自禁,情義這樣深厚,他不是人類,和人有什麽羞恥的呢?妹妹難道不知我的心嗎?即便是你嫂嫂,我也不能泄露了個字,請你不要擔心。於是就迅速選擇一個好月子,厚禮埋葬了。

當初。公子要把素秋許給官宦人家,恂九不同意。恂丸死後,公子和素秋商量,素秋不答應。公子說:“妹妹已經二十歲了,長大成人了。卻不出嫁,外人會怎樣議論我呢?”素秋說:“要是這樣,隻能聽從哥哥的意見。但我自料沒有福相,不願嫁進侯門,隻要貧寒的讀書人就可以了。”公子說:“可以。”

過了不幾天,做媒的一個接一個,都不認可。前幾天,公子的妻弟韓荃來給恂九吊令,偷眼看見了素秋,心裏很愛慕,想要買她做小老婆,就和他姐姐商量。姐姐急忙警告他:“不要再說這種話。”害怕公子知道。韓荃回去以後,始終不肯放棄,托媒人風言盡語地告訴公子,答應在鄉試的時候花錢給他走後門。公子一聽,勃然大怒,臭罵一頓,把轉達這個意思的媒人打了嘴巴,趕出門去,從此就和妻弟斷絕了交往。

某甲,是從前一個尚書的後代,將要娶親的時候,未婚妻忽然死了,也打發媒人來提媒。某甲的宅子,雲彩似的連成一片,公子從前是熟習的,隻是想要看看某甲那個人,因而和媒人約定,叫某甲親目前來進見。到了那一天,在內室掛上門簾,叫素秋親自相看。某甲來了,穿著皮袍,騎著大馬,跟著很多隨從,炫耀於鄰裏之間。人又清秀文雅,好像是個處女。公子很高興,見到的人都讚美他,素秋卻很不痛快。公子不聽素秋的,竟把妹妹許給了那個人。備下豐厚的嫁妝,不計較花錢多少。素秋一再製止他,盡要了今年老的仆婦,供她使用就行了。公子也不聽,終於陪選了很多嫁妝。嫁過去以後,夫妻感情很親呢。哥哥嫂子卻時常想念她,每月總要回一趟娘家。回來的時候,嫁妝裏的珍珠刺繡,一定帶回幾件。交給嫂子收藏起來。嫂子不曉得什麽意思,也就暫時聽之任之。

某甲從小失去父親,寡母過分地溺愛,天天接近壞人,引誘他又嫖又賭,家傳時書畫和銅鼎古玩,都拿出去賣掉,償還嫖賭的債務。韓荃和他有瓜葛,有一天請他喝酒,私下用話試探他,願用兩個小老婆和五百兩銀子換素秋。某甲起初不願意,韓荃一再向他請求,某甲心裏動搖了,但卻害怕公子不肯罷休。韓荃說,我和他是至親,這又不是他的親妹子,要是生米作成熟飯,他也對我無可奈何;萬一有別的變化,我自己承擔責任。我祖父還活在世上,何必害怕一個俞謹庵呢!於是就讓兩個小老婆盛裝而出,向他敬酒,並說:“真如約定的那樣,這兩個就是你家的人了。”某甲被他迷惑了,定下一個日期就走了。

到了約定那一天,某甲擔心韓荃欺騙他,夜裏在路上等著,真就來了一輛轎車,撩開簾,於看看,確實是他的兩個小老婆,就領回家去,暫時敢在書房裏。韓苓的仆人拿出五百兩銀子,交代明白了。某甲急忙跑進寢室,欺騙素秋說:“俞公子突然得了急病,招呼你快去”素秋來不及梳妝打扮,草草收拾一下就出來了。

車子啟動以後,茫茫黑夜,不知往哪裏走也,岔道很多,走了很遠,也沒到達。忽然看見來了兩盞很大的燈籠,大家暗自高興,認為可以問問道路。來到跟前,原來是一條大蟒,兩隻眼睛像燈籠一樣。大家嚇得要死,人馬全都逃竄了,把轎車在路旁;天快亮的時候又集合回來,看見隻剩一輛空空的車子。料想素秋必定葬進了大蟒的肚子,就回去告訴了主人,主人隻能垂頭喪氣而已。

幾天以後,公子派人去看望妹妹,才知被壞人騙去了。起初沒有懷疑是她女婿設的騙局。把陪嫁的使女接回來,詳細追問情況,稍微看出了其中的變故,很氣憤,就到府裏縣裏告狀。某甲害怕了,求救於韓荃。韓荃因為金錢和小老婆全都喪失了,正在懊喪,把他拉出去,讓他出力。某甲癡癡呆呆地正在沒有辦法可想,各處捕人的拘票到了。隻好暗地裏行賄,哀求不去。拖了一個多月,金銀珠寶、服裝首飾,典當一空:公子在府裏追得很緊,縣裏的官員都接到了嚴格的命令,某甲知道再也藏不住了,這才出麵,到公堂全部招供實情。府裏發出傳票,逮捕韓荃上堂對質,韓荃害怕了,把情況告訴了祖父。祖父已經退休,對他的不良行為很氣憤,捆起來交給了衙役。及至見到官府,說到遇蟒的怪事都說了。供詞支吾搪塞,家人幾乎被打遍,某甲也一次又一次地被拷打。幸虧母親天天出售田地,上下營救,才從輕處理,沒有判處死刑,韓家的仆人卻在獄中病死了。韓荃長期押在監獄,願意幫助某甲千金,拿去賄賂公子,哀求撤訴。公子不答應。某甲的母親又請求再補上那兩個小老婆、隻求暫且當作疑案存起來,等待尋訪素秋的下落了。妻子又受到娘家嬸娘的委托,早晚都哀求免訴,公子才答應了。

某甲很窮,賣了房子籌辦金錢,但在急切之中賣了出去,所以先把兩個小老婆送來,哀求暫時緩期限。過了幾天,公子晚間坐在書房裏,素秋和一個丈夫,突然進來了。公子驚道:“妹妹原來沒有遇害呀!”素秋笑著說:遇上的一隻大蟒,是妹妹的一點小術罷了。當天晚上逃進一個秀才家裏,依靠他的母親。他也認識哥哥,如今在門府裏。公子穿倒了鞋子迎出去,卻是宛平縣的周生,一向很要好,拉著胳膊請進書房,極為親切。談了很長時間,才知道始末根由。

前些日子,天剛亮的時候,素秋敲周生家的大門,母親把她請進去,盤問她,知道她是公子的妹妹,就要派人快去報信。素秋製止了,就和母親住在一起。母親很喜愛她,因為公子沒有媳婦,心裏暗暗歸向素秋,稍微露了一點口風。素秋以沒有哥哥的意見為借口,推辭了。周生也因為他是公子的朋友,所以不願做無媒的結合,擔卻總是探聽消息。知道告狀之事已經被人知道了,素秋就告辭母親要回去。母親打發隔壁一個老太太送她,就囑咐老太太做媒。

公子因為素秋在周家住了很長時間,也有這個想法;等到聽見老太太做媒的一番話,很高興,就和周生當麵訂了婚約。起先,素秋夜裏回來的時候,想叫公子拿到錢以後再宣布她回來了。公子不同意,說:“狀前的氣憤沒有地方友泄,所以要錢,叫他們傾家**產。現在看見了妹妹,萬金怎能換來呢!”就派人告訴某甲家,再不追究了。又想到周生家境不富裕,路途又遠,叫周生親自迎娶很困難,就把周生的母親搬到這裏來,住在恂九住過的老房子裏;周生也準備了錢財綢緞和鼓樂,舉行了婚禮。

一天,嫂子跟素秋開玩笑:“現在,有了新女婿,當年枕席上的恩愛,還記得嗎。”素秋笑著看著使女說:“記得嗎?”嫂子不明白;細細地問她,原來三年的**,都是使女代替的。每天晚上拿筆勾筆畫使女的兩道眉毛,把她趕去了,就是麵對麵坐著,女婿也認不出來。嫂子更加驚奇,要弄明白她的法術,她隻笑不說話。

第二年是大考之年,周生要和公子一起前去趕考。素秋說:“不必去了。”公子硬把周生拉去了,這一次鄉試,公子考中了舉人,周生落第回到家裏。住了一年,母親去世,再也不說進取的話了。

一天,素秋對嫂子說:“你從前想要學到我的法術,本來不願把這種嚇人的事情叫別人聽到。現在將要永遠分別了,秘密地傳授絡你,也可用它避免兵災。”嫂子驚訝地問她為什麽。她回答說:“三年以後,這個地方就荒無人煙了。我生來性格柔弱,受不了驚嚇,要去海邊上隱居。大哥是富貴中人,不能一起穩居,所以說要分別了。”於是就把她的法術全部教給了嫂子。

過了幾天。又向公子告別;公子挽留她,留也留不住,竟至流下了眼淚。問她:“去什麽地方住?”她也不告訴。雞叫就早早地起來,帶一個白胡子老奴才,騎兩頭驢子走了。公子暗中派人跟在後麵送她,送到膠州萊陽的交界之處,塵霧遮天,天晴以後,迷失去向,不知往什麽地方去了。

三年以後,李闖王進犯順天府,村舍夷為平地;韓夫人用絲綢剪了一個東西放在門裏。李闖王的大兵來了,看見雲霧圍繞一個一丈多高的韋馱,都嚇跑了。這個法術,才保佑沒有受到災害。後來,村裏有個商人到了一海邊上,遇見一個老頭兒,像是白胡子考奴才,胡子頭發卻是全黑的,倉促之間沒能認出來。小老頭兒停下腳步笑著說:“我家公子還健在嗎。借你的貴口,轉告一句話:秋姑也很安樂。”問他們住在哪裏,老頭兒說:“很遠很遠。”就匆匆忙忙地走了。公子聽到這個消息,派人訪遍了那個地方,竟然毫無蹤跡。

異史氏說:“讀書人沒有肉食的福相,由來已久了。起初想得很明白、但卻不能堅持下去。難道如同糊著眼睛的主考官,本來就衡量命運,不衡量文章嗎?一次沒有考中,就愚昧地死去,蛀蟲的癡傻,多麽可憐!哀悼他的奮發有為,不如一生無所作為,老老實實地趴在家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