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永遠都是幹刑事勘驗最不喜歡的季節。送走張斌我回到勘驗車裏翻了一套防護服套上瞬間大汗淋漓。
老武帶著薑永安過來看到我全副武裝問道：“這案子你負責了？”
我喘著氣說道：“暫時是。”
老武從車裏拿出來一個紅塑料桶遞給了薑永安叮囑道：“今天你的任務就是把這個桶帶在身邊。人在桶在，聽到了沒有？”
薑永安明顯知道這個桶是幹啥用的，臉上還有幾分不服氣。
我抬頭看著風華正茂的薑永安感慨年輕真好，不過並不妨礙他以後會變得又禿又強。就衝他這一份不服氣我就知道他牙口好，有鬥誌，後背寬有廣，是幹我們這一行的好坯子。
老武將薑永安打發走後問道：“張斌是不是沒打算辦這案子？”
我笑道：“那倒是不至於。不過當領導麽，總要先給自己留足了退路和餘地。他在等我們的勘驗結果。如果勘驗沒發現，他就能說手下皆是無能之輩誤我，非戰之罪。直接把這案子給甩給市局。如果勘驗順利，市局就是想接管你猜他給不給？”
老武憂心忡忡地望著遠處的現場說道：“還是還是當領導好呀，破了案是他領導有方，破不了他連背鍋的人都找好了。”
我笑而不語。
我其實知道他是心裏沒底，其實我心裏也沒底。不過作為警察都知道在案發現場做得越多，留下的線索和證據就會越多。就如同這個世界如果真的是一個巨大的草台班子，犯罪嫌疑人也是這草台班子的一員。
我遇到的絕大部分的犯罪嫌疑人根本談不上什麽反偵察意識。比如會把自己的抽過的煙頭扔得遍地都是，作案後用窗簾擦手。有些嫌疑人自作聰明會在作案後清理作案現場，但是這些人根本不知道犯罪痕跡是這個世界上最難徹底清除的痕跡之一。我就遇到一個嫌疑人作案後認真地清理過現場，我們用激光設備加聯苯胺試驗很輕鬆就還原了現場。
這些年刑偵科學技術也一直在發展，國內的刑偵科學技術自古有之，比如老祖宗宋慈撰成《洗冤集錄》是中國第一部係統的、世界上最早的法醫學專著。建國後經過了這麽多年的發展我們的刑偵科學技術如今也是世界拔尖的。作為基層刑技人員不需要天縱奇才，隻要把學到的東西穩定發揮就行。現實中我們不是什麽神探，嫌疑人也不是犯罪天才。而嫌疑人在作案後麵對不是一個警察或者某個集體，而是整個公安部門協同作戰。他總是跑不了的。就像進入了新世紀很少聽說什麽連環殺人案，很大因素就是不等他連環作案就落網了。
如果真遇到犯罪天才反正天塌了總有高個子的人頂著。我不是神探但是這個世界上總有神探。國內大名鼎鼎的刑偵八虎經辦的那些案件哪一宗聽上去不跟天方夜譚一樣，最後不也偵破了。
整理了思緒之後看了一下手機，此時已經是下午四點零七分。然後招手讓四周的人都先過來開始安排任務。
第一，這裏雖然距離賈莊村雖然隻有七八裏土路，但是賈莊村位於上莊煤業的采空區內，三年前政府將村民整體搬遷到了長隆鎮。村子已經荒廢。但現在也是農忙的季節，所以安排了三個人讓他們去長隆派出所跟當地民警走訪看看能有什麽線索沒有，重點收集附近是否有寵物養殖場或者家裏圈養有多條大型犬的居民信息。
第二，安排小張回去查一下最近一段時間我們轄區和周邊縣市有沒有失蹤人口。
第三，剛才看了一眼屍體，屍體呈現巨人觀，這種腐敗程度按照現在的氣溫隻需要三到五天。而且這裏交通不方便，嫌疑人選擇這裏作案需要借助交通工具。於是安排張曉輝帶三個人去指揮中心和交警大隊調取附近的交通監控和治安監控。
第四，讓吳誌力帶一個人去核實報警信息跟筆錄。
第五，考慮到怕下雨跟局裏的後勤部門協調了一下讓隊裏的人回去拉發電機、照明設備以及傘棚、雨衣、沙袋等以備不時之需。
隊裏的人手如今確實緊張，雖然我們這很少有惡性案件，但是其他案子該有的也會有。隊裏除了我還有兩個副隊長。老黃借調在市局搞電信詐騙的案子。老周這兩天在忙一個盜竊案還沒眉目。我手裏有一個故意傷害的案子雖然辦得差不多了，但是還沒有正式移交到檢察院。當然還有那個特種兵的案子也在查。
等安排完這些前期工作我跟老武商量了一下現場勘驗順序和步驟。刑事案件現場勘驗是一個有嚴格程序多工種配合的取證活動。按照規定必須製定勘驗順序和步驟方便我們開展工作的同時盡量地保護線索和證據。因為現場很多線索和證據都是一次性的，對我們來說其實沒有第二次機會。能不能找到和提取對案件往往起到決定性的作用。我跟老武先畫了個現場草圖，隨後決定以屍體為中心向外圍進行勘驗，采用局部靜態加動態的步驟進行。
現場勘驗由刑技警察負責，在縣局是中隊編製，隸屬於縣刑偵大隊管轄。全稱是刑事科學技術中隊，外號出殯大隊。因為他們中隊的那個依維柯大金杯是真的活人和死人一起啦。他們除了負責現場勘驗之外還負責物證檢驗和技術鑒定等工作。有的地方還負責警犬的管訓。我們地方小，所以暫時沒這個崗位。刑技警察屬於技術類警察，大概分為三個工種，第一是刑事照相，第二是痕跡勘驗，第三類是法醫。
雖然他們中隊一共就五個半人，因為薑永安這個新兵蛋子是能勉強算半個。除了幹痕跡勘驗的老戴剩下的人都是我手把手帶出來的，包括我這個師弟老武。所以我對他們的技能素養比較放心。召集過來他們簡單宣布了劃定的勘驗重點地帶和重點勘驗內容後我們先搭設橋板直通古柏。橋板是一種對現場的保護措施，畢竟我們從進入現場開始就會對現場造成不可逆的破壞。
等鋪設結束，我安排刑事照相和痕跡勘驗人員先進場。
刑事照相的小韓和老鄧開始放置標記，這是為了真實地反映屍體和現場中的其他物體的相對位置關係，比如放置比例尺、箭頭等。這點非常重要，保留比例尺和箭頭等標記方便對案件進行回顧分析和研究，更重要的是缺少標記的照片會在未來的訴訟中產生爭議，甚至會失去證據的作用。
古柏樹蔭下的地麵人為長期踩踏所以沒什麽雜草，一般來說在非鋪裝地麵發現腳印並不是難事。在沒有進入現場前我覺得現場被嫌疑人搞得這麽血腥，自然會留下很多血腳印。隻不過讓我們有些意外的是現場竟然沒有發現血腳印。而且地麵到處都是不規則的劃痕，尤其是屍體附近落葉和雜物都比遠處少很多。顯然嫌疑人在作案後曾經清理過現場。這讓我頗為意外。
我站在橋板上回頭觀察了一下那些動物的屍體已經能確認就是大型犬。可奇怪的是如果屍體被這些犬隻攻擊，按理說應該在附近犬科動物屍體四周留下大量染血的爪印，可是現場竟然一個都沒有看到。甚至連正常的活動的爪印都沒有。這說明這些犬並未在屍體四周活動過，又或者說這些犬來到這裏的時候就死了也是有可能的。
老武一看這情況估計憑借肉眼是看不出來什麽有用的痕跡了，於是便跟薑永安去車上搬設備。老戴沿著古柏在橋板上仔細巡查了一遍，然後招呼小韓過來照相。我探頭過去看了一眼，是在屍體十一點方向有一枚保存的比較完整的腳印，這個腳印上雖然也有劃痕，但是腳印上有片血痕，這對我們來說太寶貴了。因為有血痕的腳印能直接指向嫌疑人。而其他腳印需要做排除法。
痕跡勘驗負責對現場手印、足跡、工具痕跡、槍彈痕跡以及其他痕跡進行勘驗、采集和分析。通過這些痕跡可以再現案件發生過程，確定案件的性質。其次，可以確定偵查方向，縮小偵查範圍。最後，可以為訴訟提供證據。而他們涉及的工作內容，無論是勘驗、采集還是後期的分析，能做到熟練操作都需要大量的理論知識和經驗積累。
就單從現場勘驗以足跡舉例，首先要測量足跡的中心線，其次是全長，第三是足跡各部分長度和寬度。包括掌部、弓部和跟部。在測量過程中都要做兩切線，過程就跟做幾何題差不多。然後還要對鞋底的特征進行記錄，包括鞋底周圍外緣、鞋底麵的形狀、鞋底原料的品種特征。還要識別鞋底的生產工藝特征。隨後要還要對步法特征進行觀察和識別。這包含步幅的測量，步態的識別。單單步態就分為落足特征、支撐特征、起足特征等。其中又分踏痕、磕痕、推痕、踉痕、擦痕等痕跡需要判斷。測量的數據和步態分析可以簡單推算嫌疑人的身高、體態、性別、性格以及年齡等信息。如果現場測繪差一些，通過計算分析的結果可謂是差之毫厘謬以千裏。除此之外還要對現場的足跡進行提取，像我身後的現場多半要用石膏粉提取立體足跡。這些都是費工費力的技術活。
老武看薑永安似乎適應了這裏的味道，便開始手把手教他怎麽找指紋，怎麽提取指紋。在刑技隊伍裏法醫其實學的最多。因為法醫學課程裏刑事科學技術和現場學是必修課。隻不過從書本知識到實操是需要一個轉化過程的，不過公安內部有老帶新的傳統。隻要他願意學，一般來說可以度過尷尬期。當然我們的設備這幾年伴隨著國力提升也在逐漸更新換代。就比如我剛上班的時候找手印都是用粉末法和化學法。熏染法因為操作麻煩用的較少。光學顯現那會我們隻有紫外光設備，激光設備隻在書上見過，沒用過。如今像激光設備這玩意我們縣裏總是配有的。當然還有一些黑科技不方便說，是有一種鳥槍換炮，如虎添翼的感覺。
經過了漫長的一個小時，我們一起將屍體四周的可見痕跡標記出來一部分，先把比較重要的先做了采集。我招呼老武跟薑永安開始幹活。
正常情況下法醫是比較靠後進入現場的。因為法醫除了負責屍體檢驗，理化生采集也是我們的工作之一。隻不過基層幹活要求都是全能手，那法醫作為全能手自然要從頭幹到尾。
理化生采集負責勘驗采集現場的血液、精斑等人體組織，除此以外，還包括毒物、毒品、纖維、火炸藥、金屬碎屑、塑料、昆蟲以及植被等龐雜的物證的勘驗和采集和分析。
單單拿體液檢材的提取來說，用一般的地麵血痕提取舉例，首先要在血痕旁放物證牌、比例尺，讓刑事照相人員固定證據。下一步取出采集NDA專用棉簽，用去核酸滅菌水浸濕棉簽頭部，然後用棉簽擦拭地麵血跡。再取出一根幹棉簽，用力反複擦拭地麵血痕，盡量使血痕轉移到棉簽頭部。當然，如果血跡沒有幹燥，可以直接用幹棉簽蘸取。然後將棉簽陰幹，裝到專用的紙質物證袋裏，做好標記後填寫物證袋上的提取記錄。記錄包括案件名稱、提取地點、提取時間、檢材名稱、提取人、見證人等。乍一聽，好像挺簡單的。但是，這個案發現場絕對夠我們喝一壺的。
當然，這還隻是提取。至於分析，單單血跡形態就分為噴濺血跡、揮灑血跡、滴落血跡、衝撞血跡、咯血血跡、轉移血跡、流柱血跡、血泊、浸染血跡、擦拭血跡、稀釋血跡等。每種血跡都有它的形成原因，通過推斷血跡的來源方向、接觸角度、出血高度來判斷其出血位置來還原作案現場情況。同時，血跡本身就是重要的證據之一。
這個現場見到最多的其實是昆蟲，其次是血跡。不過因為現在技術進步了，我們手裏都是試劑盒，對血液檢查分辨就變得很便捷。即便如此作為取證環節也不是見到一灘血取樣後檢測那麽簡單。一般來說血痕檢驗分為五步。
首先是肉眼檢查，觀察血液的顏色、部位、範圍。
第二是預實驗。比如聯苯胺試驗可以找到被稀釋五十萬倍的血跡。我們熟知的魯米諾試驗（發光氨試驗）也是預實驗的一種。預試驗的陽性隻能表示可能是血，但不能確定是血。所以預實驗的作用更多的是排除血跡，因為自然界紅色和黑褐色的東西有很多，比如油漆、蔬菜、水果都有類似的顏色。
第三是確證試驗。這一步是確定檢材是否是血。方法有血色原結晶、氯化血紅素結晶以及吸收光譜檢查等。
第四是種屬鑒定。簡單的說就是分辨是人血還是動物血。
最後一步才是血痕的個人識別。包括血型、DNA鑒定分析等。
刑事現場勘驗關係人命，兒戲不得。所以很多看似繁瑣的程序背後一定是有血的教訓。畢竟追求正義和公平從來都是要付出代價的。當然這種代價不一定是流血犧牲，也有可能是蒙冤受屈。而我們要做的是確保付出代價的人一定不能是老百姓。
天色漸晚，屍體附近的勘驗基本接近尾聲。老戴帶著光譜設備以屍體為中心向外開始勘驗。
我們在勘驗過程中得出一個結論，這裏隻是拋屍現場，不是作案現場。
首先在我們劃定的勘驗範圍內並未發現任何搏鬥痕跡。其次地麵的血跡出血量和方式也都不對。就算是把兩個人血都放幹了也不可能留下這麽多血跡。通過血跡檢驗隻有屍體下麵有部分零散的滴落血跡是人血，剩下的都不是人血。我懷疑那些血泊大多是狗血，不過我們目前沒有狗血的試劑盒，這個可以等明天送到實驗室出結果。其次這些血跡大多是血泊，而且這些血泊都呈現不規則的橢圓形，東一處，西一處，人為潑灑的痕跡明顯。
再有，就算是嫌疑人失去抵抗能力，哪怕到這裏的時候已經死了。嫌疑人砍下被害人的頭顱怎麽也應該有揮灑血跡遺留，可現場並未發現。取下頭顱後帶著離開應該有滴落血跡或者轉移血跡。如果嫌疑人還活著，那現場估計還會有衝撞血跡和噴湧血跡。取下頭顱後拖動屍體應該產生明顯的擦拭血跡和轉移痕跡。可現場都沒有。給我的感覺就好像屍體直接被插到了這裏。
到這一步我其實並不意外，這和我之前判斷的結果差不多。嫌疑人來此處拋屍的行為是有目的有計劃的，要麽他對這裏的環境熟悉，要麽提前來踩過點。接下來就看老戴他們用黑科技能不能找到對方的活動軌跡，如果能找到他進入路線和撤退路線可以更好的確定他的行蹤，並且能發現更多線索。
我知道我們遇到了硬茬。一般情況下知道通過拋屍來隱匿第一現場就超過了百分之五十的罪犯。具備一定的反偵察常識，懂得隱匿自己的信息。已經超過了百分之九十的罪犯。他在拋屍的過程中都如此小心謹慎，怕是通過監控來找到他的行蹤希望不大了。不是說世界就是一個巨大的草台班子，嫌疑人怎麽就不講武德呢？
不過這場博弈才剛剛拉開序幕，嫌疑人把屍體破壞得這麽慘不忍睹，我不相信他會一點線索都不留下。像他這種作案手段，完全死對我們**裸的挑釁和宣戰了。這麽多年沒遇到這樣棘手的案件，反而讓我躍躍欲試。不把這小子逮住，還真覺得草台班子人人都是草包不成？
此時天際盡頭一道閃電劃破長空，數秒後傳來一陣悶雷。我回頭看著身後那具詭譎異常的屍體莫名地開始興奮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