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二十二號)上午,範登高這個互助組在刀把上給滿喜收玉蜀黍,馬家因為有小鳳給他們去調解家務,沒有人來;隻有黃大年夫婦、袁丁未、玉梅、範登高和滿喜自己——一共六個人。

前邊提過:刀把上靠龍脖上的第一塊地是馬家的,往南緊接著就是袁天成的地。這地方的地勢比北邊寬了一點,滿喜的地在東邊的岸邊上,和天成的地並排著。這天上午,天成也領著小俊在地裏割豆子。

大約十點來鍾的時候,寶全老漢、玉生、縣委老劉、副區長張信和測量組走的時候留下來的一位同誌,五個人靠著山根,走過袁天成的地、馬家的地,上了龍脖上,去測算石窟要打多麽深。

小俊一看見玉生,又引起了自己的後悔,眼光跟著玉生的腳步走,一會就被眼淚擋住了。她偷擦了一把淚,仍然去割豆子,可是豆子好像也跟她作對,特別刺手。黃豆莢上的尖兒是越幹、越飽滿就越刺手。在頭一天他們割的是南半截地的。南半截地勢低,豆稈兒長得茂盛,可是成色不飽滿,不覺太刺手;今天上午來的時候,因為露水還沒有下去,也不大要緊;這時候剩下的這一部分,豆的成色很飽滿,露水也曬下去了,手皮軟的人,掌握不住手勁的人,就是有點不好辦。小俊越不敢使勁握,鐮刀在豆稈根節一震動,就越刺得痛,看了看手,已經有好幾個小孔流出鮮血來。她看到玉生本來就有點忍不住要哭了,再加上手出了血,所以幹脆放下鐮刀抱著頭哭起來。天成老漢問她為什麽哭,她當然不說第一個原因,隻說是豆莢刺了手。被豆莢把手刺破,在莊稼人看來是件平常事,手皮有鍛煉的人們也很難免有那麽一兩下子,誰也不會為這事停工。天成老漢見她為這個就哭得那麽痛,便數落她說:“那也算什麽稀罕事?你當什麽東西都是容易吃到的?你隻當靠你媽教你那些小本領能過日子?不想幹了回去叫你媽來試試!她許比你的本領還大點!……”小俊不還口,隻是哭得更響一點。

玉梅向滿喜說:“滿喜哥你聽!我二嫂又和她爹生氣了!”滿喜說:“還是二嫂?”“可不是!又亂叫起來了!”“我也亂叫過。”“快去給人家調解調解!你還是人家的保人哩!”滿喜總算個好心腸的人,真給他們勸解去了。

滿喜問明了一半原因說:“勞動也不是一天就能練出功夫來的!不能從割豆子開頭!咱們臨時換一換手——我替你割一陣子,你去替我劈玉蜀黍!”天成覺著不便讓滿喜來替自己女兒做這刺手的工作,便說:“不要了!這就快完了!讓她慢慢自己來,割一根算一根!我又不逼她!”滿喜說:“還是換換吧!她馬上幹不了這個!”他們商量好了,天成便叫小俊到滿喜的地裏來。

小俊一到滿喜地裏,先分析著地裏的人以便選擇自己工作的地點:拿著鐮刀割的是範登高和黃大年,割倒了放在地上還沒有劈下來的一共隻有三個鋪(即三堆),每鋪橫麵坐著一個人——袁丁未、大年老婆、玉梅;袁丁未是個中年人,在她說來算長輩,雖說這個長輩也常被青年人奚落,可是自己和人家不太熟慣;玉梅雖然跟自己熟慣,可是自己和玉生離了婚,和玉梅到一處沒有說的,又想到萬一玉梅要順口叫聲“二嫂”,自己更覺不好看;挑來選去,隻好和黃大年老婆對麵坐下,共同劈著一鋪。大年老婆見她把一雙玲瓏可愛的眼睛哭得水淋淋的,覺著有點可憐,勸慰她不要著急,慢慢鍛煉,又告她說怎樣把玉蜀黍的軸根連稈握緊用另一隻手把軸一推就下來了。

這時候,玉生站在龍脖上和下邊的人拉著一根繩子正比量什麽。玉生喊著“左一點”“右一點”,小俊偷偷看了一眼,緊接著滾下了幾點淚珠,還沒有來得及擦,已被大年老婆看見。大年老婆猜透了她的心事,更覺她可憐。大年老婆想給她介紹個對象,一邊劈著玉蜀黍,一邊數算著村子裏未訂婚的青年男子,想來想去,想出一個人來。大年老婆等小俊剛才的心情平息下去,故意把口氣放得平淡淡地向她說:“小俊!再給你介紹個對象吧?”小俊這會的心情已經平靜了好多,隻歎了一口氣說:“嬸嬸呀!人家誰還會把咱當個人呢?”說了這麽一句話,才平靜下去的心情又覺有點跳動,跟著就又來了兩眶子眼淚,不過這一次控製得好,沒有流出來。大年老婆用嘴指了指西邊地裏說:“你覺著滿喜怎麽樣?”

小俊一想到玉生,覺著滿喜差得多;可是撇開了玉生,又覺著滿喜不錯——做活那股潑辣勁,誰看見都不得不服;雖然好說怪話、辦怪事,可是又有個好心腸。她和玉生離婚以後,不記得什麽時候,滿喜的影子也從她腦子裏很快地溜過一次,那時候也想到滿喜這些長處,不過因為那時候的思想不實際,希望著她媽能把她和有翼的事包辦成功,再加上那時候她家還留著那麽多自留地,滿喜也沒有入社,把她家的地和滿喜的地一比,覺著滿喜是窮光蛋,提不到話下,所以隻那麽一溜就過去了。現在她爹要把多留的地入了社,滿喜也入社了。她在玉生家住過一年,別的進步道理雖說沒有接受多少,入了社的人窮富不在土地多少卻知道得很清楚,所以又不覺得滿喜是窮光蛋了。至於滿喜這個人,從各方麵比起來要比有翼強得多,這個道理她仍不能了解,總還以為有翼好,不過有翼已經公開聲明不願意和她訂婚,她也就斷了那股念頭。她從這各方麵一想,心眼兒有點活動。

大年老婆見她一大會沒有答話,從神色上看到她沒有反對的意思,便繼續和她說:“你要是覺著可以的話,我就和滿喜提一提!”小俊馬上還答不出話來,停了一陣,她無精打采地說:“嬸嬸!還是不要提吧!提一下誰知道他要說出什麽怪話來呢?”大年老婆說:“不怕!他在我跟前不會說出什麽怪話來!”小俊說:“可是他要到別處去說呢?”要想叫滿喜絕對不說怪話,大年老婆也不敢保險,所以馬上也回答不出,隻笑了一笑。就在這時候,她們兩個人已經把一鋪玉蜀黍劈完,大年和登高已經另外割倒了好幾鋪,兩個人便各自轉移到一個鋪邊去了。

過了一會,龍脖上那幾個人做完了事往回走,袁丁未叫住了走在後邊的張副區長,問他賣出的驢被老牙行李林虎屈了價,能不能去找後賬。張信早恨李林虎他們幾個流氓不該借著幾頭破牲口,成天在臨河鎮集上掉來換去騙農民的錢,但是他對袁丁未這個小反倒在入社之前搶著賣驢,也沒有好感,便先批評他說:“沒有像你這樣的人供給那些流氓吃飯,也早把他們餓得改行了!”袁丁未說:“那一回已經做錯了,現在還能不能從他手裏把驢倒回來呢?”張信說:“隻要你能證明他是轉賣了的話,可以和他講講道理!牲口是叫賣給農民用的,不是叫他們當成人民幣在市上流通著擾亂市價的!”

天成的黃豆割完了。天成向滿喜道過謝,滿喜便回到自己地裏。滿喜讓小俊回去,天成還說再讓小俊多給他做一會。滿喜說:“回去吧!我們的也快完了!”

小俊走後,大年老婆把滿喜叫到跟前說:“滿喜!給你介紹個對象吧!”“哪裏的?”“還是三裏灣的!”“誰?”“小俊怎麽樣?”“我又不是收破爛的!”“你這孩子!人家就怕你說怪話!人家這兩天不是也轉變了嗎?玉梅不是說過你是保人嗎?”“我保的是她媽!”“連她媽那麽個人你還敢保哩!青年人不是更會轉變得快嗎?”滿喜也覺著剛才那怪話不該說——他想:“不論算不算對象,人家既然覺悟了,知道以前不對了,為什麽還要笑話人家呢?”他說:“嬸嬸!我是跟你說著玩的!可不要讓人家知道了!”大年老婆見他轉了點彎,便勸他說:“滿喜!我看你可以考慮考慮!那閨女長得蠻好看,也很伶俐,隻要思想轉變好了,還是個好閨女!”滿喜想了想笑著說:“可是她媽罵過我,說叫我一輩子也找不下個對象,我怎麽反能去找她呢?”玉梅隔著個鋪,早就聽見他們談的是什麽,聽到這裏也插話說:“她說叫你一輩子找不下對象,你把對象找到她家裏去,不是更叫她沒有話說嗎?”大年老婆也開著玩笑說:“真要成了親的話,你這個當女婿的不簡單——還給丈母當過保人!”

最後玉梅說:“滿喜哥!嬸嬸給你們把線接通了!你們以後自己聯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