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菊英送走了能不夠,又按馬家的規矩扣上大門搭子回東房裏來。就在她出去送能不夠這一小會,兩個孩子又出了點小事:滿喜在這東房南間裏搬笨重東西,怕碰傷了他們,叫他們到北間去玩。北間的地上,平躺著一口沒有門子的舊大櫃,櫃上放了個圓木頭盒子。十成把盒子搬到地上,揭開蓋子拿出個東西來說:“看這個黑布煎餅!”他把這個東西拿出去以後,玲玲看見下邊還有許多碎東西,便彎下腰去翻檢。就在這時候,菊英便返回來了。菊英一見他兩個人在這盒子裏拿東西,便攔住他們說:“可不要翻那個盒子呀!爺爺知道了可要打你們哩呀!”說著便把十成手裏拿的紅纓帽奪住。滿喜聽見菊英這麽說,扭過頭來看了一眼,才知道剛才十成說那“黑布煎餅”原來指的是這頂前清時代的紅纓帽。滿喜說:“你們家裏怎麽還有這個古董?”菊英低低地指著盒子說:“這裏邊的古董還多得很!我看都是沒有半點用處的,不知道老人們保存這些做什麽用。”滿喜這個一陣風,本來就好在糊塗塗身上找點笑話材料,聽她這麽一說,也湊到跟前來翻著看。裏邊的東西確實多得很——半截眼鏡腿、一段破玉鐲、三根折扇骨、兩顆沒把紐扣、七八張不起作用的廢文書、兩三片祖先們訂婚時候寫的紅庚帖、兩個不知道哪一輩子留下來的過端陽節戴的香草袋……盡是些沒用東西。兩個孩子一看見兩個花花綠綠的香草袋,都搶著要玩,菊英笑著說:“可不要動爺爺的寶貝!”滿喜拿出來說:“這本來就是叫戴的!我當家!一人一個!拿上戴去吧!”說著把這兩個小東西分給了兩個孩子,又指著盒子裏的東西和菊英說:“你說這些東西能做什麽?燒火燒不著,漚糞漚不爛,就是收買古董的來了,也難說收這些貨!我看不如——“他的意思是說“不如倒到地上和垃圾一齊掃出去”,可是他沒有往下說,卻把盒子端起來做了個要潑出去的樣子。菊英說:“我也覺著那樣痛快,不過在這些沒要緊的事情上還是不要得罪這些老人家吧!”滿喜本來是說著玩的,見菊英這麽說就又放下了。菊英又把盒子蓋起來,同滿喜繼續去打掃。
兩個香草袋不一樣——一個瓶子樣的,一個花籃樣的。十成要用瓶子換玲玲的花籃,換過了。隔了一會,十成又要把花籃換成瓶子,又換過了。又隔了一會,十成又去用瓶子換玲玲的花籃,可是當他把花籃拿到手以後,索性連瓶子也不給玲玲,把兩個一同拿去。玲玲和他奪了一陣,可惜一個四歲的女孩子,無論如何奪不過個八歲的男孩子,奪到最後,終於認了輸,哭了。滿喜看見了說:“十成!給玲玲一個!”十成說:“不!就不!”菊英也看見十成不對,不過一想到她大嫂惹不起的性情,也不敢替她教育十成,隻好向玲玲說:“玲玲兒!咱不要它!媽到明天給你做個好的!”玲玲不行,越哭得厲害了。滿喜走過去勸十成說:“十成!一個人一個!要不我就要收回了!”一邊說,一邊從十成手裏奪出那個花籃來給了玲玲。這一下惹惱了十成。十成發了脾氣有點像他媽,又哭、又罵、又躺在地上打滾,弄得滿喜收不了場。就在這時候,惹不起在西房裏接上了腔。她高聲喊著說:“十成!你這小該死的!吃了虧還不快回來,逞你的什麽本事哩?一點眼色也認不得!人家那閨女有媽!還有‘爹’!你有什麽?”滿喜低低地向菊英說:“你聽她這是什麽話?讓我出去問問她!”菊英擺擺手也低低地回答他說:“算了算了!閑氣難生!由她罵吧!”可是怎麽能拉倒呢?十成還在地上哭著罵著不起來,惹不起接著又走出門外來說:“你這小死才怎麽還不出來?不怕人家打死你?人家男的女的在一塊有人家的事,你攪在中間算哪一回哩?”滿喜也不管她惹得起惹不起,也顧不上聽菊英的勸說,便走出東屋門外來問她說:“你把話說清楚一點!什麽男的女的?”惹不起說:“我說不清楚!除非他們自己清楚一點!”滿喜走過去一把揪住她說:“咱們找個地方去說!我就非要你說清楚不可!”滿喜一揪她,她便趁勢躺倒喊叫:“打死人了!救命呀!”這一著要是對付別人,別人就很難分辯,可是對付滿喜這一陣風便沒有多少用處。滿喜說:“你要真死了由我償命,沒有死就得跟我走!”說著使勁兒捏住她的胳膊說:“起來!”惹不起尖尖地叫了一聲“媽呀”就乖乖地隨著他的手站起來,還沒有等站穩,就被他拖著向大門那邊走了兩三步。鐵算盤才聽得滿喜說話就趕緊往外走,可是走著走著,惹不起就已經被滿喜拉住了。鐵算盤知道滿喜不是好惹的,趕緊繞到大門邊攔住滿喜說好話。滿喜說:“老大哥!話還是得說清楚!三嫂是軍屬,大嫂這話我擔不起!我們到法院去,她舉出事實來,我坐牢;她舉不出來,叫法院看著辦:反正得弄清楚!”這時候,糊塗塗和常有理也都出來了,十成也哭著跑出來,菊英拉了玲玲也跟出來。糊塗塗、常有理、鐵算盤三個人都知道滿喜在自己的利益上不算細賬——在別人認為值不得貼上整工夫去鬧的事,在滿喜為了氣不平也可以不收秋也可以不過年。因為他們三個深深知道滿喜這個特點,所以都趕上來向他賠情道歉;惹不起滿以為自己的本事可以鬥得過滿喜,現在領了一下教也知道不行,所以也不敢再開口,可是滿喜還沒有放手。
最覺著作難的是菊英:菊英是個青年團員,做事顧大場,團裏給她的經常任務是和家庭搞好關係,爭取家裏的落後分子進步。可是糊塗塗、常有理、惹不起三個人都把她看成了敵人——因為她的丈夫馬有喜從學校裏出來去參軍的時候,到她娘家和她作過一次別,糊塗塗和常有理兩個人說是她把有喜放走了,因此便和惹不起打夥欺負她。這次滿喜和惹不起鬧起來,把自己也牽扯在裏邊,說話吧,一個青年團員和一個有名的潑婦因為幾句閑話鬧一場,也真有點不合算;不說話吧,讓一個潑婦血口噴人侮辱自己一頓,也真有點氣不過;想來想去,為了怕妨礙自己的長期工作任務,也隻好忍氣吞聲、吃虧了事。可是她見滿喜拉著惹不起死不放手,自己願吃虧也不能了事,又隻得幫著公婆大伯勸滿喜說:“滿喜!用不著說那麽清楚!我不怕!她愛怎麽說怎麽說!隻要人家別信她的話!”鐵算盤拉住滿喜的手說:“老弟!算了!你還不知道她是個什麽東西?”滿喜所以要和惹不起鬧,一方麵固然是因為自己受了冤枉,另一方麵也是為了不想叫連累菊英,現在見菊英不在乎,也就息了幾分氣,放開了惹不起。惹不起吃了這麽一場敗仗,再沒有敢開口,拉著十成回去了。鐵算盤又向滿喜說:“兄弟!你也回去歇歇!我替你打掃房子!”滿喜說:“謝謝你!還是我打掃吧!”說罷仍往東房去。鐵算盤向菊英說:“我幫著滿喜打掃,你也回去吧,小孩子也該著睡覺了!”菊英見他這麽說,也和玲玲回去了。鐵算盤為什麽這麽仁義呢?這也是用算盤算出來的——得罪了菊英,怕菊英提出分家;得罪了滿喜,怕滿喜離開他們的互助組:不論得罪哪一個,對他都是很不利的事。
這一場小風波過後,滿喜和鐵算盤又繼續去打掃房子。
農村的閑房子實際上都帶一點倉庫性質。像馬家的東房在三裏灣比較起來,裏邊儲藏的東西算是簡單一點的了,可是色樣、件數也還不太少——釘耙、钁頭、木鍁、掃帚、破箱爛櫃、七銅八鐵,其中最笨重的還有糊塗塗準備下的兩副棺材板,兩個窗戶還是用活磚在糊窗紙裏邊壘著的。這些情況,給一個做不慣或是手腳慢的人做起來,歸置歸置總得誤個一朝半日;要給滿喜他倆,就沒有那樣困難。王滿喜這個一陣風,做起活來那股潑辣勁好像比風還快;馬有餘這個鐵算盤,算起自己的小賬來雖說尖薄些,可是在勞動上也不比滿喜差多少。這兩個人默默不語在這座房子裏大顯身手,對裏邊的一切,該拆的拆,該壘的壘,該搬的搬出去,該擺的擺起來,連補窗子、掃地、抹灰塵,一共不過誤了點把鍾工夫,弄得桌是桌、椅是椅、床位是床位,幹幹淨淨,很像個住人的地方。
房子收拾妥當以後,滿喜才返回旗杆院給何科長取行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