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蓮翀。”
褚蓮音也不知道, 自己怎麽會在沈朝玉的語氣裏聽到了一絲幽怨。
不過很快,她就意識到這是錯覺。
旁邊恍若清風的男子朝她一拱手:“多謝褚小姐,不過不必。”
什、什麽…
不必?
等意識到沈朝玉是在回絕自己之前一同進寺的提議, 褚蓮音沒好氣地道:“沈公子,那你便等著吧。”
說著,她便往前去,在進入大門轉彎時,忍不住往回去了一眼。
綿綿細雨裏, 白衣公子站於台階之下,竟給人一種煢煢孑立之感。
褚蓮音收回視線, 繼續往前。
江蘺住的院子在白馬寺廂院,清幽雅致,進門時要穿過一大片爬滿綠蘿的長廊, 等穿過長廊下台階時, 江蘺一眼就看到了不遠處涼亭裏的男女。
涼亭內竹簾打起一半, 兩人相對而坐, 一人操琴, 一人奏笛,琴音繚繞,笛音纏綿, 旁邊香爐隱隱起霧,亭外細雨闌珊,將一切都打得朦朧濕漉,竟有種神仙中人的感覺。
褚蓮音沒立刻過去, 而是駐足傾聽。
待最後一點琴音消失在半空, 不由拍手:“妙, 妙哉。”
“阿蘺妹妹, 我竟不知你會彈琴,還彈得如此之妙。”
江蘺一抬頭,就見褚蓮音不知何時站到了涼亭之下,正撫掌讚歎地看著自己,不由帶了點羞意:“不過是見獵心喜罷了。”
她伸手,小心翼翼地撫過琴身,道:“郡王殿下送來一把焦尾,一時技癢,便忍不住彈了,姐姐見笑。”
“是那名琴焦尾?”
褚蓮音趕忙上來,也看著那琴身。
古樸如意,望之有沉澱厚重之感,確實不俗。
蓮翀郡王將玉笛放到一旁,起身:“卻是焦尾。我從一南下商賈處收來,找山月先生鑒定過,沒錯。”
一時幾人都圍著古琴相看。
褚蓮音這時又覺得這郡王討女子歡心十分有一套,連她都要心動了。
而江蘺勸盈盈下拜:“謝殿下厚愛,如今琴已彈過,人已盡興,如此珍貴之物,殿下還是自己收藏得好。”
“我不會彈琴,到我手中,豈不是明珠蒙塵?”
蓮翀郡王如是說著,一雙桃花眸微泛水漪,看向褚蓮音,“褚小姐,你說,是也不是?”
對著那雙能撩得寡婦都動情的眼睛,褚蓮音心道:果真是個風流子。
她微微笑:“此事還當由阿蘺妹妹自己做主。”
褚蓮音自是知道阿蘺妹妹的性子,看著柔弱,實則極有原則。
她若說不收,便絕對不會收。
果然,就見江蘺又拒絕了蓮翀郡王一次。
一雙煙眸雖軟,卻半點不見改主意的模樣。
最後,蓮翀郡王就也隻好帶著焦尾走了。
走時,風飄飄,雨漸漸,一副瀟灑風流之態。
褚蓮音看著他離去,忽而想起白馬寺外那清雋煢立的身影。
"阿蘺妹妹,”她道,“你與蓮翀郡王到底…”
“不過是交易一場罷了。”
江蘺未瞞褚蓮音,將蓮翀主動找上門來欲與她合作叫沈朝玉死心的事告訴褚蓮音,褚蓮音摸著下頷:“我怎麽覺得,蓮翀這行為倒像是…”
“什麽?”
“算了,”褚蓮音搖頭,“興許是我想錯了。”
“不過--”她笑嘻嘻道,“如果讓阿姐在這兩位公子中選,阿姐情願選沈朝玉。”
“阿姐。”
江蘺不忿,一張小臉都成了鼓包臉。
褚蓮音欣慰:阿蘺妹妹對著她,倒有點恢複了從前的樣子。
“好了,阿姐不說,阿姐不說,不過--”她捏捏江蘺鼻子,愛憐地道,“阿姐親自來接,你這回總不能繼續賴在寺廟裏了吧?再繼續呆下去,阿姐怕哪次來,你就要跟阿姐說,你要剃去三千煩惱絲,跑尼姑庵裏出家了。”
江蘺沒吭聲,隻是用那雙會說話的眼睛看著褚蓮音。
“…”
褚蓮音板起臉:“不行,莫要跟我撒嬌,今天無論如何,我都要將你帶回去。”
江蘺又看她。
“不行,明日複明日,明日何其多,不能繼續讓你拖著了,”褚蓮音不再看江蘺那雙會讓人心軟的眼睛,對著亭外喊:“眉黛,速速幫你家小姐收拾行李,我們一會便出發回府。”
“得嘞!”
眉黛聽聞,當即就眉開眼笑地去屋內收拾行李。
央翠也跟去。
江蘺無奈:“阿姐,你贏了。”
褚蓮音得意。
行李收拾起來很快,江蘺的行李本就不多,兩個婢女外加一個車夫,以及江蘺自己,行李很快就打包好,搬上了馬車。
離寺之前,江蘺又去供奉長明燈的殿內上香,褚蓮音隻覺得才過一會,她就出來了。
“走吧。”
一行人安靜地出了寺廟。
上馬車前,一個小沙彌衝出來,往江蘺手裏塞了個東西,江蘺驚愕,就見小沙彌紅著臉:“檀,檀越,這是小僧跟師父求、求來的護身符,開、開過光的,小姐回去,千萬珍重!”
說完,脹著一張紅臉跑了。
褚蓮音:“…”
眉黛:“…”
江蘺:“…”
褚蓮音看看寺門口隱約攢動的小腦袋,又回頭看看安坐於馬車之上的江蘺,笑了出來:“沒想到,阿蘺妹妹竟然還很受小沙彌歡迎。”
江蘺鄭重地將那護身符收好,想起那小沙彌腦袋圓圓、眼睛圓圓的模樣,也笑:“是很可愛。”
馬車在歡語裏一路顛簸著往城外去。
到褚府時,天已經黑了。
江蘺先去回複了褚夫人,褚大人正好也在夫人那,兩人親切地囑咐了一番,要她在府內莫要拘束,便讓她回了院子。
院內很熱鬧,眉黛在廊下大呼小叫地指揮著小丫鬟們將箱籠收好,一群人忙得熱火朝天。
等一切安頓下來,已經到了晚上。
白日的喧囂散去,一切都安靜下來。
眉黛去取蜂蜜水來,江蘺帶了微微一點笑坐在梳妝台前,腳一踢,不意間踢到什麽東西,低頭去看,卻發現裝著沈朝玉東西的那隻藤箱就放在下麵。
她頓了頓,伸出去夠的手就這麽停住了。
眉黛推門進去:“小姐--”
待看到江蘺的動作,她道了聲:“梨枝那小蹄子!我都讓她收到廂房去了,小姐,你等一下,婢子這便幫你搬到旁邊去。”
眉黛將蜂蜜水放到桌上,來搬藤箱,大約是手忙腳亂,才搬起,手下一個不穩,藤箱就摔到地上,整個翻了開來。
裏麵的小物散了一地,連著信函都賽了一地,還能聽到瓷器碎裂的聲響。
眉黛臉立刻就有些白。
她記得裏麵有兩個很像小姐的瓷娃娃,做得十分可愛…
江蘺見她這樣:“罷了,你下去吧。”
她揉揉太陽穴,我來收拾。
“可…”
“沒事,”江蘺道,“明天你將這藤箱送到褚姐姐那,讓她替我尋個人送回去。”
這時,眉黛已經看到了碎裂的東西。
確實是像小姐的瓷娃娃,瓷娃娃在臉上裂開一道縫,看著讓人有種不詳的預感。
她伸手去撿,卻“嘶”了聲。
手被瓷片割傷,血滴到地麵,還有一滴落在瓷娃娃的嘴角,那瓷娃娃黑乎乎的眼睛盯著自己--
眉黛嚇了一跳,心髒跳得極快。
“好了,下去吧,別呆著了,啊,等下,我床頭有藥。”江蘺取來藥,“記得塗藥,今日不用守夜,你塗完藥便早些休息吧。”
眉黛神思不屬地被推出去。
江蘺則彎腰,重新將那些東西一樣樣收進去。
這時,她才認真地看沈朝玉送來的東西。
很奇怪,他似乎很了解自己,送來的每一樣東西都極熨帖,是她喜歡的。
絞著綠藤的珠串,珠子是木製的,卻不知以何法染成淺綠,深深淺淺,乍一眼看去,有種春意盎然的勃發感。
繡著小草的布娃娃。
綠藤作的蹴球。
甚至還有種子…
稀奇古怪,各種都有,也不知他是如何收集的,甚至還有一對…
江蘺看著之前一直未打開,現在卻半開的盒子。
檀木製,裏麵用柔軟的深色絲娟墊著,盒子裏躺著一串…
珠花?
江蘺將那珠花拿起,很小的製式,像是小娘子戴的,其上珍珠粉潤細澤,小巧可愛。
不過大約是有些年頭了,珍珠後的藕色細帶有些微微的褪色。
江蘺麵前突然浮現出一個場景,一俊拔的黑衣男子坐在滿是長明燈的暗室,安靜地道:“她還給你買了一串珠串,說等你下回過生辰的時候,便送給你…”
江蘺看著那珠串,眼眶含淚,卻微微笑了起來。
“夫人,謝謝。”
她道。
而後將珠串收了起來,其餘東西還是收攏,放入藤箱,連著那碎了的瓷娃娃。
在收攏信函時,褚蓮音推門進來。
看著一地雪花般的信函,她驚訝地道:“這是發生了何事?”
“箱籠翻了。”
江蘺示意她看。
“…”
褚蓮音過來幫她,邊撿邊看信函上那些頗有意趣的畫,臉上浮現出讚歎。
“古樸自然,皴法寫意,工筆神似,渾然天成…”她道,“托妹妹的福,阿姐終於得以一飽眼福。汴京朝玉,書畫雙絕,阿蘺妹妹,若你哪日缺銀子花了,就去賣一封,保管你不愁吃喝。”
江蘺歎氣:“阿姐,這是要還的。”
“可惜,可惜。”
褚蓮音連道可惜,撿得卻更起勁了。
在起身,將最後一點信函給江蘺時,突然,一張花箋掉落出來。
褚蓮音“咦”了聲,撿起。
一張杏花箋,其上以徽墨寫上:
〔江蘺,見字如晤。〕
意識到自己看到了什麽,褚蓮音忙將花箋遞給江蘺。
“阿姐不是故意的。”她道,“泥封摔裂了,而且,我…隻看了一點點。”
她比了個小拇指。
江蘺當然不會與褚蓮音計較這點,接過花箋,一行字映入眼簾。
[江蘺,見字如晤。
今日奔波,回府時已經亥時,見燈時忽念你,夏減秋濃,可加衣了?
心有一人,如湖滿溢。 ]
心有一人,如湖滿溢。
江蘺攥著這花箋,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褚蓮音湊過來,隻見到最後一句,不由道:“紙短情長…未曾想,那冷冰冰的汴京朝玉竟然也會寫出這等句子。”
江蘺這才回過神來,她急匆匆地將花箋塞入未封好口的信函,往藤箱裏一塞。
“阿姐,一會你替我派人送過去。”
“其他的…”褚蓮音示意她看看那些未拆封的信函,“你當真不看?”
“不看。”
江蘺抿緊嘴,顯露出一絲倔強。
褚蓮音搖頭:“郎心似鐵啊。”
說著,就招手叫人過來,提了藤箱,道:“速速送去鎮國將軍府,就說--”
她頓了頓:“是給朝玉公子的。”
仆人應了聲“是”,提著藤箱退去。
江蘺收回視線,過了會,突然回了句:“阿姐這話說得不對,我是女子,如何郎心似鐵?”
“……”
褚蓮音愛憐地摸摸她腦袋:“嘴強。”
***
鎮國將軍府。
玉闕院。
竹青敲門,聽裏麵一聲“進”,就推門進去。
公子端坐案前,在提筆急書。
竹青看一眼,就不敢再看。
他將手中藤箱畢恭畢敬地推到身前,以頭抵地:“公子,褚府派人送來此物。”
上首一直未傳來聲音,竹青頭垂得更下了。
近來公子威儀更甚,明明什麽都沒錯,卻叫他無端端心裏發怵。
良久,竹青聽一聲淡淡的“知道了,退下吧”,才起身恭敬地退了出去,退出去時,還貼心地將房門關上了。
門一閉上,在院中安靜侍立的婢子們便朝他招手,壓著聲喊:“竹青,竹青。”
竹青在大公子麵前伏低做小,但在院中其他伺候的人麵前,卻是個有頭有臉的。
他過去:“尋我何事?”
婢子們你推我我推你,不一會派出個伶牙俐齒的,對竹青道:“那褚府送來的箱子…”
“不會是那位送來的吧?”
院子裏誰都知道,公子心裏有一人。
寤寐思服,輾轉反側。
“去去去,”竹青揮手,“公子的事情少打聽。”
說著,他往回望了眼,卻隻見房門緊閉,燈影婆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