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後, 白馬寺。

“小姐,這是門房送來的。”

眉黛進門,見江蘺恍若未聞般繼續在紙上練字, 悄悄將信函放到桌角。

桌角處已經厚厚疊了一摞同樣的信函,卻一封都未打開過。

眉黛欲言又止,過了會,卻也隻得暗歎一聲,推門出去。

隨著門“哢噠”一聲合上, 江蘺手中的筆才停了停,思緒不由自主便落到桌角。

無論如何, 練字的心卻找不回了。

江蘺歎一聲,將筆擱到筆架,望著那一摞信函發呆。

那是沈朝玉送來的。

每日一封, 風雨無阻。

信函與市麵上的白封不同, 各式都有。

上麵印染的花色與香氣也會變換, 甚至還有畫--雖則沈朝玉不說, 但她就是知道, 函封上的畫是他畫的。

江蘺從前知道,他書一絕,卻不知, 他畫也是一絕。

寥寥幾筆,便形聲繪色,將普通的白封紙也變得別有意趣起來。

他會在白封上作畫,有時是人, 有時是物, 有時是景, 就仿佛他知道她不會看, 於是,在用這種方式告訴她,他去了何處,到了何地,見到了什麽樣的風景…

其中她最喜歡的,是一副藤蔓圖,上麵不知以何種植物暈染,整個書函都透著淡淡的綠,若近了,仿佛能聞到被陽光曝曬過的夏日森林的氣味。

熱烈,蓬勃。

畫上,藤蔓與老樹纏繞,漫漫灑灑,明明是極簡單的筆觸,偏偏能讓人感覺那筆觸裏的溫柔與纏綿。

他在看到這藤蔓時,想到的是什麽呢,為何有這般溫柔與纏綿的感覺…

意識到自己又在胡思亂想,江蘺忙拍拍臉,重新提起筆,繼續練字。

隻是這字,便不那麽靜了。

忽而,窗外刮來一陣風,有雨飄進來,落在桌案一角。

信函上也落了幾滴。

江蘺將窗合上了一點,樹影被風吹得婆娑,走廊上,眉黛與小沙彌說話的聲音也被風送來。

……

“這雨下得這般急,也不知那位公子有沒有淋到。”小沙彌聲音帶了絲憂慮。

“他沒坐馬車嗎。”

“聽守門的阿院師父說,他是騎馬來的。”小沙彌道,“不要告訴別人哦,小僧偷偷去看了一眼,說起來,那位公子風塵仆仆,像是從遠地方回來的,臉色看起來也不大好呢。”

“是生病了嗎?”

“這…小僧不知,下次他若來,我讓阿院師父幫你問一聲。”

“誰要你問啦,”眉黛道,“我隻是怕…小姐擔心。”

“你家小姐怎會擔心,那位公子來了這麽多趟,你家小姐可是一麵都不肯見的。”

“男女之間的事,你一個小和尚懂什麽?”

“小僧當然懂!白馬寺也有弟子還俗,娶妻生子的!雖然小僧打算做一輩子的清淨僧,但是這點還是看得明白的,那位公子愛慕你家小姐,你家小姐卻不歡喜他…”

眉黛將小沙彌嘚吧嘚的嘴捏住,小沙彌“嗚嗚”了幾聲,等眉黛放開他,才道:“眉黛姐姐作弊!說不過小僧便這般!難怪師父說,這世上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我是女子,你是什麽?”

“小人?”

小沙彌說完,臉脹得通紅,“我、我要告訴師父,你欺負小僧!”

“略略略略…”

眉黛朝他做了個鬼臉,小沙彌哭喪著臉跑了。

江蘺看著這童趣一幕:“眉黛你又欺負小沙彌,他才幾歲?”

“五歲正是好玩的年紀呢,胖乎乎的,多可愛。”眉黛歎氣,看向寺外的天空,“院裏日子這般無聊…小姐,我們何時回去?”

“再過一陣吧。”江蘺道。

“是因為沈公子的原因麽?”眉黛道,“大小姐都讚同你與沈公子了,小姐,你為何還自苦呢?”

江蘺臉上的笑一僵,旋即又恢複正常。

“如何是自苦?他人投我以桃,我縱是不能報之以李,卻也不能往回扔石頭。”

“小姐…”

眉黛不讚成地道。

“好了,你去找小沙彌道個歉,莫要讓他真的跟師父告狀,將我們從寺裏趕出去。”

眉黛不忿地道:“趕出去才好呢。”

她嘟囔著,到底是出去了。

江蘺臉上的笑這才放下來。

思緒不由回到前一陣,褚姐姐問她,對沈朝玉歡不歡喜?

歡不歡喜?

自然是…歡喜的。

有時候人的心動隻是一瞬,並無多少來由,隻是在某個刹那,心髒好像突然跳快了一拍,而後,從前往後,天地便再也不同了…

若一定要去深究,江蘺也說不清,到底是年少殘留的好感一直延續到現在,以為已經沉寂,卻在某個瞬間被喚醒;還是隻是黑暗裏那乍然尋來的歡喜…

可對著褚蓮音那雙眼睛,江蘺什麽都說不出來。

她既不能承認她的心動,也不能否認她的心動,於是,便隻能沉默。

褚蓮音一看,就明白了。

“那你是怎麽打算的?”

“也沒什麽打算,不過,我與沈公子斷無可能。”

褚蓮音卻眉頭一皺:“妹妹既喜歡,又何必推出去?”

“雖說阿姐現在對沈朝玉有些意見,可憑良心說,他是個好夫婿人選,阿姐與他同窗數年,也算對他有些了解。這人性子雖冷了些淡了些,但卻是極少是非,生活也簡單,除卻書外並無旁的愛好,於美色上更是簡單。要知道這汴京城紈絝遍地,如他這般的算是少數。你可還記得那規定了‘四十無子方可納妾’的賈家?”

江蘺點頭:“記得。”

“那賈家的大小公子雖不納妾,可身邊也有那通房美色的,隻是…”褚蓮音道,“不納回來罷了。”

江蘺並未答話。

褚蓮音想著,又加了把火:“你可知沈朝玉一與我退親,汴京城裏有多少閨秀險些放鞭炮?聽聞這些日子,將軍府上的門檻都快被提親的媒人給踏平了。”

“哦?”江蘺眉眼未動,“褚姐姐與我說這些作甚?”

褚蓮音挑眉,“你問我與你說這些作甚?”她道,“肥水不流外人田,那便宜了旁人,不如便宜妹妹你。”

江蘺嗔她一眼:“姐姐。”

“怎麽,你阿姐還說錯了?沈朝玉可是汴京城裏頭一位的公子,天上朝玉,人間蓮翀--”

江蘺卻將糕餅往她麵前一推:“--阿姐,吃餅。”

“你就會堵我的嘴。”褚蓮音翻了個白眼,卻到底還是拿了塊綠豆糕吃,邊吃還邊道,“這和尚做的就是好吃,軟糯香甜…啊,我要說的是,你知道那提親的人裏麵有誰嗎?”

她一臉吃了屎的表情:“翁婷。”

“翁縣主?”

江蘺問,臉上卻不怎麽驚訝。

褚蓮音頓時覺得連手裏的綠豆糕都不香了,拍拍手裏的碎屑,道:“是啊,就是她。我退親第二日,她便急吼吼差了媒人上門…”

褚蓮音說了一堆,最後趴到桌上,可憐巴巴地望著她:“若沈朝玉與我退了親,最後卻娶了翁婷,那姐姐我可是要嘔死的,所以,阿蘺妹妹,你便圓了姐姐的夢吧,嫁給沈朝玉,氣死翁縣主,好不好嘛。”

“…”

“阿姐,你明知沈朝玉不可能娶翁婷。”

褚蓮音一臉悻悻:“是,他是不可能娶那潑婦。但萬一呢,萬一在你這碰了壁,心灰意冷破罐破摔呢…”

“阿姐。”

“好嘛,不說就不說。”褚蓮音說著,突然一臉嚴肅,“旁的不說,阿蘺妹妹,你打算何時住回褚府?總不能在這和尚廟呆一輩子吧。”

“再過上一陣。”

“那你可不能忽悠你阿姐我,”褚蓮音道,“過一陣,我便親自趕了褚府的馬車過來接你。”

江蘺笑:“阿姐趕的車,那我可不敢坐。”

褚蓮音卻起身:“行了,我也該回了,不然阿娘又要說我小娘子不像小娘子,總是不著家。”

說著就往外走,在手搭上門把手時,突然頓住,回過頭來:“還有,阿蘺妹妹,阿姐一直想說一句話。”

“莫要總拿虧欠的心態待我與褚府了。我便問你一句,若將來阿姐有一日落到了你如今這個境地,你會不會救阿姐、或阿姐的孩子?”

江蘺福了福身,抬頭:“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好!”褚蓮音拍手,“那便是了。”

“所以,不必顧慮外人想法,”她看向江蘺,一雙眼睛幹淨清澈得像一湖水,“你的幸福,才是阿姐最在意的。”

江蘺震在原地,等褚蓮音走後許久,才算回過神來。

有阿姐如此,足矣。

雨打在窗棱上的嘈雜將江蘺喚醒,門口眉黛進來,帶著急切的聲音道:“這雨怎麽越下越大了…”

她拍拍身上衣服,江蘺起身,指著桌案上那一摞信函:“眉黛,你將這些與之前那些收到一處。”

眉黛一愣:“都收起來嗎?”

江蘺點頭:“我猜阿姐快來了,讓她將它們都還回去吧。”

“可…”

眉黛有些不舍得。

她是小姐身邊人,再是蠢笨,也知道小姐對那沈公子是有些不同的。

若真收起來,還回去…

“收。”

江蘺卻阻止她接下來的勸阻,抬步往外去 。

水綠色裙邊旖旎過桌邊,也滑過地上的藤箱。

眉黛蹲下來,打開藤箱。

箱內放了不少東西,各個都精巧以極,從材質上來說算不得貴,卻樣樣有趣奇巧,如那一個套十來個的木娃,據聞是外邦傳來的,還有那竹編的綠藤,簡直巧奪天工,關鍵這般十日過去,那藤竟一點色都未退,翠碧盎然…

還有旁邊一些書冊,甚至書院先生上課的筆錄,筆錄上的字與小姐一般模樣,卻要更剛勁挺拔…

零零總總,已經是滿滿一藤箱。

眉黛不必看,都知道準備這些東西的人的用心。

這些有趣的小玩意,並不是好收的;還有先生授課筆錄…

眉黛都能想象出,那沈公子端坐書案,認認真真將每一先生授課之言記錄下來的模樣。

她歎了口氣,小心將這些信函塞入已經堆得滿滿的藤箱,好不容易合上,已經是滿頭大汗。

**

那邊褚蓮音已經在往白馬寺趕。

最近京中發生了許多事,考慮到江蘺在白馬寺呆了多日,正好在附近辦完事,便幹脆來接江蘺。

等到白馬寺時,一路急躁的雨變得和緩。

此時雨綿綿,風飄飄,大暑即將過去,天氣漸漸陰了下來,有種秋未至而涼先至的感覺。

褚蓮音將馬鞭丟給車夫,走上台階時,就發現佛寺的石階前,站著一人。

這人一襲如雪的白袍,長身鶴立於寺門前,從背影看去,便覺清絕。

這個背影,褚蓮音在與他同窗時已見過許多回。

沈朝玉。

她踏上台階,直走到那人身旁,也跟著他一同往寺內望。

“怎麽,來找我阿蘺妹妹?”

她道。

褚蓮音這話一出,旁邊這人似才察覺,長眸落她一眼,退後一步,躬了躬身:“褚小姐。”

再次在沈朝玉這得到從前得不到的恭敬,褚蓮音滿意地頷首:“沈公子。”

“為何不進去?”她問。

“自是不能進。”

沈朝玉道。

褚蓮音再次感慨,阿蘺妹妹郎心似鐵,沈朝玉這等絕色她竟也舍得一拒這許久。

看一眼旁邊這滿京讚譽的謫仙人,她紆尊降貴地提出邀請:

“公子不若與我一同進去?”

話才落,卻突然聽寺內有琴音悠揚,和著笛音,竟給人以伯牙子期、高水流水之感。

褚蓮音側耳傾聽,竟不舍得破壞那一曲。

過了會,拍手:“是阿蘺的琴音,旁邊與他合奏是誰?倒是音妙。”

她說完,也不知為何,突然往旁邊的沈朝玉看去了一眼。

卻見他於綿綿細雨裏,那雙格外請俊的眉目耷拉下來:“是蓮翀。”

他道。

作者有話說:

感謝在2022-07-09 00:47:28~2022-07-12 00:06:42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米芽 2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影花匠 19瓶;雲上的豆芽、喬泠、米芽 10瓶;夜茴夕楓 5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