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國將軍府。
一位青衣小廝踮著腳在回廊眺望, 見天邊最後一縷晚霞散盡、天色開始暗淡,大公子還未回來,麵上不由露出些許憂色。
門房勸他:“竹青啊, 回去吧,看來今日大公子是不會回來了。”
“不會的,大公子出去前交代過,今日申時便回,我再等等。”正說著, 竹青麵上一喜,“大公子回來了!”
一陣急促的馬蹄音近, 隻見石色台階下,行來一匹白馬,馬上一位高冠博帶的玉公子, 白袍獵獵, 風華無雙。
他一拉韁繩, 馬就停了下來。
竹青忙迎上去:“大公子您可算回來了!”
公子下馬, 門房將馬牽過, 他問:“府內最近情況如何?”
竹青小跑步跟上:“府內一切安好,大將軍白日去東營練兵,晚上回來, 夫人也安好,道士小公子頑皮,前日爬假山將門牙磕了,哭了一下午……”
竹青絮絮叨叨, 將府內情況叨了個遍, 又道:“倒是公子您, 事情解決得如何了?梁道台那邊催您催得那麽急, 十日休沐還未休上呢,便讓您連夜趕過去,都過去三日了…可是真的像市井傳言說的那樣,死的人都胸口被掏了個大洞?可真是妖孽作祟?……”
竹青小嘴嘚吧嘚吧,跟著他麵前的人繞過照影璧往前走。
門房將馬送到車馬房時,忍不住回頭,眺望了一眼。
這一主一仆在夜色中迅速遁去。
恰逢天晚,將軍府的下人將燈籠一盞一盞挑起掛於在廊下,幽幽的燭火照在公子因疾步而飄起的白色袍擺上,袍擺的銀色繡雲在這一瞬間像活了一樣。
門房看得發呆,直到被人叫了聲,才醒過神,回了句“來了”,顛顛地過去。
沈朝玉這時,已經進了玉闕院。
洗漱一番出來,天色已然整個沉了下來,屋內,一盞四角宮燈被點亮,冷梅香自壁角的瑞金香爐內散開。
他披散著長發走出屏風,一斛美人榻彎在那,他半躺於榻,一婢女見之,膝行過來,以一塊白巾替他絞這濕發。
窸窣的聲音在屋內響起,連著這跳躍的燭火。
沈朝玉長眸微睞,看著對麵的博古架。
博古架上,一隻藍色嵌金絲琺琅瓶安靜地在那,旁邊,是一個小得多的粗陶瓶,粗陶瓶做工粗劣,與這雕工古著的屋子格格不入。
他的目光長久地落在這粗陶瓶上,燭影落到那雙眼瞳,讓那雙眼瞳也像暈了深深的酒意。
婢女看了他一眼,心跳兀自漏了一拍,手一個不注意,扯掉了他一根發絲,忙伏下地去:“婢子該死。”
他未說話,就在婢女開始不安時,才道了聲:“下去吧。”
“是。”
婢女起身退下,在房門即將合上沒忍住往裏看了一眼,公子青絲如瀑半臥於榻,身影被燭光勾勒,不知為什麽,竟被她品出了一絲孤寂。
她在心裏啐了自己一口,才小心翼翼地將門合上離去了。
*
“吱呀”一聲的開門聲,讓沈朝玉轉過視線。
他看著走到麵前的竹青。
竹青朝他作了個揖,道:“蓮舯郡王發來邀約,請公子今晚在錢公子府上一聚,說是要感謝公子之前的幫助。”
“回了。”沈朝玉道,過了會,不知想了什麽,突然又道:“不必,備車吧。”
“諾。”
竹青恭敬地應了句,臨出門前他抬頭看了公子一眼,心中奇怪,這等邀約公子一般不去,尤其是這等臨時的,去了都要飲酒,公子不愛,總情願在屋內看書,今日怎麽突然就應了?
不過轉念一想,近日公子難得碰到難處,那案子拖了好幾日還未解決,回來時還心情不爽利,出去喝酒散心倒也不無可能。
於是忙去叫人備車,等再回玉闕院時,公子已然換好衣裳。
說是換好衣裳,也不過是在裏衣外加了件素紗單衣,輕薄的一層白,再普通不過,卻偏偏被他穿出了颯颯如雪的氣質。
“車備好了。”
竹青雙手垂躬。
“那便走吧。”
沈朝玉道了聲,沿著抄手遊廊走出玉闕院,再經過樹木掩映下的一排院子時,他突然抬頭望了一眼。
院內燈火通明,嬉聲嚷嚷,男人渾厚低沉的聲音與女子嬌柔的細語夾雜在一起,間或著孩童“阿爹阿娘你來抓我呀”的嬉鬧,將整個將軍府的正院渲染得熱鬧。
竹青臉上帶著笑:“看來大將軍是從東衛營回來了。”
沈朝玉“唔”了聲:“走吧。”
錢公允作為工部員外郎之子,原本在汴京是排不上台麵的,但奈何他有個出自關中杜氏的娘,關中杜氏作為關中累世的豪強,底蘊深厚,所以錢公允在汴京每日是呼朋喚友,嬉戲度日——
不過他這人行為雖奢侈**逸,卻性子豪爽,所以在京中倒也不惹人厭,很是結交了一批朋友。
但再是朋友,他也不預自己這宴席能請到沈朝玉,所以在聽聞下人報告說“朝玉公子到”時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上首位蓮舯郡王捏著酒盞笑了聲:“稀客啊。”
他一拋酒盞:“走,迎客去。”
錢公子道:“等我同去。”說著,便要推開旁邊的美姬,那美姬“啊呀”了聲,語聲嬌柔:“也不知來的客人是哪位,竟然讓公子這般著緊,連妾也不要了。”
錢公子哈哈笑了聲:“來的這位可不是普通人,你可等著瞧,一會兒見了可莫要嫌公子我不夠氣派。”
“哦,竟是比蓮舯郡王更氣派嗎?”
美姬訝道。
蓮舯郡王生的一副慈悲相,眼生蓮,麵生花,美姬就沒見過比郡王生得更好看的。
“你一瞧便知。”錢公子眼見蓮舯郡王已經走到前麵,忙道,“快快放開公子我,莫誤了事。”
美姬語聲不依,動作卻乖覺,自發放開錢公允,錢公允跟著蓮舯郡王,旁邊人忙也跟上,一行人正要出去,卻見門外長廊遠遠行來一人,白袍旖旎如飄忽雲上,那人長發未冠,僅以一根緞帶隨手一束,卻更襯得那股氣質如仙如琢。
“朝玉快來,我們酒酣意濃,正缺你一個。”
蓮舯郡王招手。
“郡王酒友遍布天下,如何會缺我一個。”沈朝玉道,說著話時他走到近前,眾人不由一愣,方才那美姬更是倒抽口氣,捂著嘴道:“公子所言不差,真乃神人也。”
錢公子見美姬這般說話,倒也不惱,隻道:“寰寰你啊,平日裏怕是盡鑽研脂粉調弄之事了,竟連朝玉公子都不知。”
美姬似嗔還怒地瞪了錢公子一眼,眼睛卻偷偷覷著新進來的男子。
隻見他身量高挑似淨竹,一身白衣,未見任何打扮,卻似仙宮玉闕之上最純淨最清冷的一抹白雪,令人想觸,又不敢觸。
也不知這樣一位公子,將來會心慕怎樣的女子,美姬著實是想象不出來。
這時沈朝玉已經在眾人的擁圍之下進了廳堂。
廳堂上,長案坐席隨意錯落,有穿著青衣的仆人在席中穿梭倒酒。
眾人要將上首位讓給沈朝玉,沈朝玉未接,而是與蓮舯郡王同坐一席,兩人酒盞一對,蓮舯郡王道:“朝玉這般晚來可是非同尋常,此行為何?”
沈朝玉一飲而盡:“不為何,不過是為一酒中客而已。”
“好,酒中客!好得很,來,倒酒。”蓮舯郡王笑道。
錢公子拍了拍手。
場中琴師立馬換了首歡快的小調,舞姬開始跳舞。
錢家的舞姬都是花了大錢從各處搜羅培養的,再加上這新豐酒和小步曲,錢家的宴飲在整個汴京都是出了名的。
一時場上極之熱鬧。
“美人,美酒,美樂,人生樂事也。”
一人打著節拍道。
沈朝玉的目光卻未落到那妖嬈的舞姬,或琴師的節律上,他似乎隻是來飲酒的,靠著坐席,一杯酒又一杯酒地飲。
蓮舯郡王也不多話,與他一杯酒一杯酒地碰。
場上一個身份最貴,一個聲名最盛,兩人喝酒,倒也沒人多打攪。
錢公允雖然驕奢**逸、哪點紈絝的毛病都沾,卻也十分懂眼色,並沒有來打擾這兩人,與他那群狐朋狗友一塊作樂,不一會裏麵傳出一堆嬉鬧聲,一人道:“公允,聽聞你前些日子在江南得了個美人,那美人幽若空穀,絕世獨立,不會不舍得讓我們看吧?”
眾人起哄要看美人,錢公允撫掌大笑:“這有何舍不得?”
於是叫下人去將人請出來,請出來後,果然是一絕色,纖纖細步,皓齒明眸,穿一輕粉榴仙裙,俏麗如桃。
眾人問她姓名,答曰“離娘”。
錢公允正要說話,卻注意到方才那還在安靜喝酒的朝玉公子突然一抬眼,道:“什麽蘺?”
“[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台]的離。”美人抬眼,一雙秋波明目落在說話的沈朝玉身上,語聲帶了絲羞。
沈朝玉又垂下眼去,一手把著酒盞,繼續喝酒。
可這就夠了,傳聞中對大部分女子都不假辭色的朝玉公子,難得關心一個女子的名姓,自然引起其他人注意。
錢公允雖不舍得這新得的美人,卻更舍不得與朝玉公子交好的機會,他一個眼神,便示意離娘過去。
離娘款款走到沈朝玉和蓮舯郡王這一席邊,挨著沈朝玉坐下,伸手提了旁邊溫好的酒壺:“公子,郡王,請讓離娘為你們倒酒。”
“好極。”
蓮舯郡王道,伸過酒盞來。
清澄的酒液如細線一樣注入銀色酒盞,郡王飲了一杯,離娘看了眼沈朝玉,俯身過來替他倒酒,抹得黑亮的發髻上茉莉花香滿溢。
不一會,酒杯注滿。
離娘抬眸,眼眸如水:“公子請。”
沈朝玉未動,離娘眼裏就有了淚:
“可是離娘所倒之酒不合公子意?”
她是真的美,笑含情,淚帶雨,可沈朝玉麵前卻浮起另一張帶了倔強的臉。
“新豐酒貴在澄。”
沈朝玉道。
離娘一愣,卻像是懂了,竟退出廳堂,不一會,散著濕發出來,她換了布衣,不施脂粉,如一株堪堪出水的芙蓉。
“離娘已洗去香粉之味,不會再雜了酒意,這樣…公子可能讓離娘倒酒?”她又問。
沈朝玉業已微醺,挺直的背脊放鬆下來,靠著長案邊,一雙長眸看著離娘半晌,說了句誰也意想不到的話:“我買你一字,如何?”
離娘眼睛睜大:“公子何意?”
“離。”
作者有話說:
感謝在2022-04-28 23:37:54~2022-04-29 15:03:51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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