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 江蘺與沈朝玉做過一段時間的同窗。

晉陽府內,官職最高的是沈朝玉的父親,定國大將軍。

江蘺的父親靠著一身蠻力, 立下不少戰功,漸漸入了大將軍的眼,進了晉陽府的權利中心。而江蘺也跟著雞犬升天,搬進了城中圈。

大將軍自然不會讓小小年紀就跟著自己來邊關的嫡子荒廢學業,專門聘請了城中最有名的先生來教學, 還在府內建立了一個小小的學堂。若有事不得不說,也必定言簡意賅, 好像誰多說一個字就要輸了似的。

所以,在那樣的情況下,她與沈朝玉的字竟然一模一樣——江蘺隻覺不可思議。

可學堂裏那幫兒郎們卻不管, 拿著他們二人的抄錄, 在屋內大吼大叫。

有人衝她刮臉:“江蘺和沈朝玉羞羞, 羞羞!”

江蘺一下子就哭了。

她哭起來時毫不收斂, 哭聲震天, 身上還穿著阿爹新給她買的據說是京城傳過來的榴仙裙。那裙子多好看啊,穿得她像天上的仙女,可現在, 仙女哭了。

後來,學堂就亂了。

江蘺也不知道怎麽亂起來的,隻知道等她哭完,從來斯斯文文的沈朝玉竟然跟崔家兒郎打起來了。

江蘺從未見過沈朝玉那樣。

雖然那時她已經和他絕交, 但不得不承認, 他依然是她見過的最好看最有禮貌的兒郎, 雖然他總挑她的刺, 不和她說話,也不奉承她,可他斯文幹淨,皮膚白,沒有那麽多兒郎在那大呼小叫,大多數人是緘默的,隻是偶爾掃來的眼神裏蘊含著不同的含義。

這世道,若男女之間傳出風流韻事,男人還能得一句風流,女子便隻有一句“輕浮”了。

江蘺其實不太怕這些,她怕的隻有一個,褚姐姐因此誤會自己、不理自己。

可她的字為什麽偏偏就和沈朝玉一樣呢。

這也是她至今都想不明白的點。

“江蘺,你和沈……”

她在學堂新交的朋友開了口,又停住了,旁邊一道刺耳的聲音道:“還能有什麽,這天底下的小姨子和姐夫——”

話還沒說話,那人像被一道勁風襲擊,掀倒在地,倒地的時候頭撞到旁邊的桌案,發出“砰的”一聲。

桌案也被碰倒了。

桌上的東西“嘩啦啦”撒了出來,墨潑了一地。

倒地的那人捂著腦袋,呻l吟一聲。

其他人卻沒看向這個遭殃的人,而是目瞪口呆地看著前方。

前方沈朝雲袖手而立,寬袖因方才的勁風鼓**又落下,他站得雲淡風輕,好像方才那極快的一擊不是出自他之手。

江蘺的目光,卻落在他露在袖外的一截指骨上。

大約是用的力大,那骨節上的一塊皮破了,能看到血絲。

場中有人問:

“沈朝玉,姚匡是你…打的?”

“是。”

“為何?”

沈朝玉沒說話,過了會才道:“我與江小姐幼時相識,曾經師從同一個先生,得了那先生的字帖,日日筆耕不輟,自然而然也就習得了一樣的體例。若仔細看,於幽微處還是能看出不同,我字湯湯,江小姐之字淼淼……”

他頓了頓:“此事,曾經與我二人同一學堂的崔同知之子也知,諸位若不信,可去尋崔二郎。”

此話若從旁人口中出來,恐怕還會有人不信;可出自沈朝玉之口,那便不同了。

汴京朝玉,那可是被國師公羊子批言“有君子之風,浩然之義,恰如無瑕美玉”的翩翩濁世佳公子,而公羊子又是誰?世有觀星台,公羊子為這一代觀星台之主,上觀帝王星象,下觀黎民百姓,批言從來無錯。

有這樣的背書,沈朝玉之言,就和其他人不一樣了。

幾乎所有人都便信了。

“那、那也不必打人啊。”隻有一人小心翼翼道。

“一言以殺人,一言以救人。諸君既學聖人之言,當知口舌如刀,銷毀積骨。”

屋內一陣安靜。

“不錯!”先生不知何時到了學堂外,撫掌大笑,“朝玉說的不錯!”

“諸位將來可是我大梁肱骨之臣,怎可人雲亦雲?”

先生出來,此事就有了定論。

學子們不再議論,各自散開,有些轉而去討論文章精妙之處,再無一人討論她和沈朝玉字跡相像的事。

隻留江蘺一人怔愣在原地,看著隨先生出門的沈朝玉出神。

*

再之後,這一日便再沒什麽大事了。

江蘺直到傍晚,才重新看見沈朝玉。

這時下學已經很久,褚蓮音被先生叫去,大約有什麽事,江蘺就在學堂內等她,沈朝玉就是這時回來的。

此時正值夕陽西下,最後一縷陽光斜照進窗,沈朝玉腳踏流霞進來,恍若謫仙人。

江蘺眯著眼睛,隻覺這一幕像是看過許多回似的。

沈朝玉見她,似也一愣,他走過她,回到自己桌案,提起旁邊的書箱就要往外去,江蘺喚住他:“公子。”

沈朝玉停住腳步:“何事?”

一雙長眉微蹙。

江蘺從桌案後站起,朝他福了福身:“今日之事,多謝公子。”

“不必。”

他清清淡淡的一聲,卻讓江蘺無端端生出一絲躁意。她抿了抿唇,將手中所握之物遞過去:“這是藥酒,對跌打損傷有些用處,公子若不嫌棄,盡請收下。”

沈朝玉這才轉過身來,目光落到江蘺握著的醬色藥瓶上,粗陶瓶身,卻更襯得那一截手指瑩白纖細,不堪一握。

他挪開視線,又說了句“不必”。

江蘺一下子攥緊藥瓶,在沈朝玉即將走出學堂時,一句話衝口而出:“沈公子不接,是真因為不必,還是這送藥的人讓你鄙薄?”

沈朝玉一愣,回過身來:“哦?鄙薄?”

他往前一步:“為何?”

江蘺卻下意識退了一步:“你明白。”她道。

沈朝玉又往前一步:“我不明白。”

“雪花糕,”江蘺道,“你說我借花獻佛。”

說完,她就見沈朝玉冷玉般的麵上出現她從未見過的神情,他看著她:“難道不是?”

沈朝玉語聲平靜:“森柏贈你雪花糕,你卻將他轉贈於我,江小姐你這踐踏人心意的本事,倒是從小到大一直未變。”

“什麽從小到大……”

江蘺話未完,突然明白他說的意思。

多年前,沈朝玉來晉陽府的第一個生辰,大將軍府大擺筵席,為他慶賀。

可巧,她的零用在貨郎來時買頭花用光了,於是,就順手將李子見給她的七彩彈珠當生辰禮物送給了他。

江蘺還記得,那彈珠很漂亮的,對著太陽時會發出七彩光芒,送出去時,她還有點舍不得。

不過,沈朝玉在第二天就將彈珠當著她麵扔臭水溝裏了。

“所以,你居然還記得?”

她不可思議道。

沈朝玉撇過頭去,聲音涼淡:“我從無不記得之事。”

“可那時我才八歲!”

江蘺說著,眼眶漸漸泛紅,她從不知道,自阿爹走後,居然還會有這樣濃烈的委屈,她所有的委屈應該隨著拿被大雨衝刷的青石路麵衝幹淨才對。

“難為沈公子了,”她擦了下眼眶,“既然這般看不上我,還不得不再三再四幫我。不過以後,還望高貴的沈公子,不要在插手我的事,離我遠些!”

說著,江蘺將手裏的東西往沈朝玉身上一扔,轉身走了。

醬色藥瓶落到地上,滴溜溜地打了個轉。

蓋子半開褐色的藥液流了出來,一股辛辣的氣味刺鼻。

沈朝玉看了會江蘺消失的地方,才低頭去撿藥瓶。

褚蓮音氣喘籲籲衝進來,見到沈朝玉便問:“看見我阿蘺妹妹了嗎?”

“出去了。”

褚蓮音要走,走了兩步回過頭來:“翻了?”她一臉心痛道,“這可是阿蘺妹妹趁中午出去買的,這個月最後一點月例都花完了,你……”

迎著沈朝玉的目光,褚蓮音在嘴上拉了下,說了句“好,我不說。”

褚蓮音又急急忙忙出去了,她,她是在馬車上找到江蘺的。

江蘺拿了一卷書頁在看,除了眼眶略有些發紅麵上,完全看不出異樣。

褚蓮音覷了她一眼:“又碰釘子了?所以我才說不去送嘛。”

她將江蘺的書箱給她,江蘺說了聲“謝”,才道:“謝總要謝的。”

“是是是……”

褚蓮音不想說這個話題,提起接下來的休沐。

季中考核完,會有十日的休沐時間。

通常來說,寒門學子會回家幫家中侍農,但像他們這般,便會各處去逛。

但江蘺並無逛的心思,一連兩日都待在庭院內侍弄她的花花草草,一個大美人活得像個青燈伴古佛的尼姑,蓮音看不下去,便拉了她,坐著府裏的馬車,到了自家位於汴京郊外的別莊。

別莊附近山脈連綿,田地廣闊,一路行來頗有野趣。

正值夏日,連迎麵吹來的風都是熱的,但到了這,卻驟然涼了下來。

“這附近有個日月湖,常年冰冷,連帶著這附近氣溫也冷,適合避暑。”

江蘺看著馬車行過一個個氣派的莊頭,道:“看來有不少貴人在這買房置業了。”

“那是自然,夏日來這消暑極好,等到了地方,我叫李叔切個西瓜給你吃,那西瓜鎮在井裏,可舒服呢。”

馬車在田壟上奔跑,江蘺看著一排排綠色的田地,心漸漸靜了下來。

褚蓮音卻還在一個個介紹,左右經過的別莊分別屬於誰,如“李侍郎家也就是李岫家”,“森柏”家等等,在經過一個門口蹲著兩個石獅子,格外氣派軒昂的別莊時,她道:“看到這家了嗎?沈朝玉家的。”

江蘺“哦”了聲,不說話。

褚蓮音看她一眼,等馬車再過去,車夫就端來腳蹬:“大小姐,表小姐,到了。”

褚蓮音率先跳了下去。

江蘺扶著車緣,踏在腳蹬上看著相距一牆之隔的兩家別莊,心想:原來兩家竟然就買在隔壁?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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