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璃當然也感覺到了點異樣。

草木對周圍的氣息最是敏感, 草有草的氣息,動物有動物的氣息,人族有人族的氣息, 甚至不同人族身上的氣息也是不同的,有的偏汙濁些,有的偏清靈,有的還帶了檀香…

她能感覺到身後有許多人在暗地裏跟著。

但看沈朝雲沒反應,便想當然地以為, 是洛書這位金貴的少門主身邊的保鏢。

她果真樂嗬嗬地逛起了輪回宗的周邊。

和七安城不同,附近的城鎮——或者說, 不能算城鎮,而是由一個個蒙古包形成的聚落。

村民們放馬牧羊,逐水草而居。

他們的打扮也和扶璃從前所見不同, 大都紮了兩個大辮子, 帶著皮帽, 臉上畫了不同的圖騰, 見人來, 便大著嗓門招呼人進去吃什麽酥餅喝什麽馬奶羊奶之類。

“原來這就是遊牧民族啊。”

扶璃想起大師姐課上所教。

輪回宗原來是西屬佛宗傳教而來,西屬之地多為遊牧民族,常年逐水草而居, 所以後來即使建立了宗門,卻也特意在附近留著一小撮牧民,以示思源不忘本。

不過讓她驚訝的,卻不是這一點。

而是此處的凡人, 和她從前所見不同, 從前所見凡人, 對修士們無不頂禮膜拜, 莫說要邀人進去做客,遠遠瞧見就恨不得五體投地、大拜特拜的。而此處凡人對修士卻沒有那般狂熱,反倒隻當是一個尊敬的長者。

又拒絕一個邀請她進屋喝馬奶酒的凡人,扶璃疑惑了。

她有疑惑就問。

楚嗣音答:“我道家講出世,而佛宗講入世。”

“佛宗講渡化,你當渡化的是誰?自然是這萬萬千的凡人,所以他們廣建廟宇,鑄金身、教萬民……僧眾們入世,自然是要和這些凡人打交道的,所以凡人們對他們也算熟悉,有解不了的疑難還會去求簽、求平安符,生了孩子還會來佛寺找高僧摸頂、洗禮……”

楚嗣音娓娓道來,洛書卻在旁促狹地補充了句:“便是哪戶人家生了小豬,也需要找和尚們去算一算。”

扶璃:……

她不疑有他,點點頭,心道,看起來這些佛修和凡間寺廟裏那些大和尚差別也不大嘛。

幾人逛到一處集市。

這集市就要比之前熱鬧多了,有人趕著小馬駒在賣,有人殺豬宰羊,有人賣酥油茶,賣花,還有那臨時的茶攤,臨時的碼棧……

“倒是熱鬧。”洛書搖著金羽扇,“找個茶攤坐坐?”

“好啊好啊。”

扶璃點點頭,眼睛卻隨著一個小販轉。

那小販扛著一串串糖葫蘆在肩,糖葫蘆紅豔豔,點綴在上麵晶瑩剔透,好看極了。

“師兄,我要吃糖葫蘆!”

扶璃道,下意識回頭,卻發現沈朝雲不見了。

“朝雲師兄?”

扶璃奇怪地道。

身後是一片空****的街,莫說沈朝雲,連茶攤、碼棧都不見了。

扶璃覺得不對,再轉身,卻發現剛才還在旁邊的大師姐、洛書也都不見了。

街麵上空無一人。

周圍來去的車馬、攤販也都消失了。

扶璃有點慌。

“朝雲師兄?”

“大師姐?”

“洛書?”

她喊,聲音有些顫。

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扶璃一個激靈,下意識回頭,卻見沈朝雲就站她身後,衝她一笑。

扶璃也回了個笑。

“怎麽亂跑。”

他道。

扶璃感覺到不對。

太不對了。

可她又說不出哪兒不對,轉頭,那些攤販重新出現在她麵前,大師姐、洛書也在,周身車水馬龍,攤販熱鬧地招呼:“仙子,要來一串糖葫蘆嗎?”

就好像……剛才的消失是她的錯覺。

扶璃揉了揉眼睛,沈朝雲低頭:“阿璃,怎麽了?”

“沒什麽…”

扶璃抬頭,然後,她就知道,什麽不對了。

麵前的沈朝雲不對。

沈朝雲不是這樣的。

他不會這般衝她笑,不會喊她阿璃,不會這般溫柔地對她說話,最關鍵的,是那雙眼睛——沈朝雲的眼睛,是高山上的白雪,琉璃淨徹,而麵前這雙注視著自己的眼睛,卻充滿著狂熱、陰鷙,像久不食肉的動物看到了它渴望已久的血食。

扶璃感覺到了毛骨悚然,那股恐懼感比從前大蟲盯著她更甚。

“你……”

“我?我怎麽了?”

沈朝雲歪歪腦袋。

扶璃險些叫出來,她拚命地點著體內的契圖:[朝雲師兄!朝雲師兄!]

她喊。

可體內的契圖一點動靜都沒有。

它果然不是沈朝雲。

那它是什麽?!

“阿璃?”

麵前人道。

扶璃壓住泛到喉頭的不安,露出了個笑,若無其事道:“朝雲師兄,你剛才去哪兒了?我還以為你又要丟下我了。”

“師兄怎麽可能丟下阿璃。”臉被撫了下,沈朝雲朝她伸手,“還想去逛嗎?”

“師兄帶你去個好玩的地方。”

扶璃忍著退後的衝動,心裏在想該怎麽辦。

她沒感覺到難受,說明真正的沈朝雲就在附近,而這假的沒出手,應當是有什麽原因……

所以隻要她忍,忍到真正的沈朝雲找到她。

“阿璃?”

沈朝雲問。

扶璃手背過去,聲音裝得歡快:“師兄要帶我去哪裏?”

心裏卻在拚命喊:[朝雲師兄!朝雲師兄!]

“阿璃最想去的地方。”

“沈朝雲”將手重新在她麵前遞了遞。

扶璃看著伸到麵前的手。

還是沈朝雲那雙手,腕骨微凸,骨節分明,美得像副藝術品。

可不知道為什麽,卻讓她毛骨悚然。

扶璃仿佛看到了那美麗肌理下的根根白骨,枯爪如刃。

她伸手碰了碰眼皮,這是這兩月她新學的本事。

沈朝雲教她的。

他說,她生了一雙異瞳,能辨陰陽,分輪回——隻是不知道,對麵前這詭異的東西,有沒有用了。

而後,扶璃就看到了一張……

一張被剝了皮的臉。

那臉血漬糊啦,完全看不真切,而此時,那張臉還扯著嘴角對她笑,扶璃仿佛還看到他頭頂的梵紋與暗湧的黑蓮,她下意識想叫,最後卻壓製住了自己。

她閉上嘴。

“阿璃,你怎麽這麽看著我。”

他歪了歪頭,那張臉突然衝她過來。

扶璃——

扶璃快嚇死了。

她寒毛直豎,這什麽鬼東西!

她勉強笑了笑:“我是看朝雲師兄好看。”

“可朝雲師兄卻覺得,阿璃這張臉更好看呢。”那血肉模糊的一雙手伸過來,森森白骨上,暗稠色的血還在滴滴答答往下淌,落到地上,濺起黑色的煙。

扶璃下意識躲了下,就見那“臉”上的神情一下變了,變得凶狠。

它惡狠狠地看著她。

扶璃擠出個笑:“師兄之前不是和阿璃說過,男女授受不清。”

“對,師兄是說過。”

麵前“人”點頭。

扶璃舒了口氣,她以為自己騙過去了,誰知這人猛地一下衝到她麵前,那張血肉模糊的臉幾乎貼著她——

而後,那雙眼珠就掉了下來。

扶璃“啊”地叫出了聲。

“你果然看得見呢。”

它定定地看著她,一張嘴咧得越來越寬,越來越寬,最後,它“嗬嗬嗬”笑了起來。

“很好。”

它伸手,扶璃想動,卻發現自己動彈不得,而後,就眼睜睜看著那雙黏糊糊的血手落到她麵上。它用指骨碰了碰她的睫毛,“你有一雙很美的眼睛,會說話。”

“臉也很美,我很喜歡。”

“以前被我掏心的那些人總是昏著,很是無趣,這樣醒著…”它一點點碰觸她的臉,“倒是不錯。”

扶璃知道,它要動真格的了。

眼角的餘光瞥見,之前被她收在腰間的鏡片一閃一閃,思及之前沈朝雲所言——掏心畫皮妖?!

“姐姐!姐姐!”扶璃努力擠出一個笑,“大家都是妖,妖妖相互,何必相殺呢。”

“誰跟你是姐姐!”它聲音冷下來,“我是雄妖。”

什麽?

雄妖?

雄妖要她臉皮做什麽?

扶璃傻眼了,

眼看它手指離自己心髒越來越近,扶璃下意識喊:“你要喜歡就扒我師兄的吧!我朝雲師兄的臉,可是美人譜第一!全世界最最最好看的!”

話落,扶璃隻感覺一道涼風刮了過來。

一道聲音隨之也涼涼淡淡地過來:“難為你這時候想起我。”

扶璃轉頭,恰見一點劍芒如流星,自天際升起,等到近前,已是驚天動地的一劍,這一劍如開天辟地,劃“轟——”

街市被一下劈出個口子,露出其後真正的街麵來。

車水馬龍,人聲喧囂。

之後,一道身影飄飄渺渺落到她身邊,如一片葉子,又或一柄孤劍。

扶璃眼眶都紅了:“師兄!”她一下撲人懷裏:“師兄,你怎麽才來!”

她委屈道:“你再不來,我就要被這妖掏心了…嗚,它太醜了,還用那摸我臉,好醜好臭,嗚我臉要爛了…”

沈朝雲手落到她後背,頓了頓,下一秒,卻一勾,提起扶璃往後一丟。

扶璃隻感覺輕飄飄一陣風,自己已經到了空中,前麵是沈朝雲無風無瀾的臉,他道:“大師姐,勞煩你替我照顧。”聲音溫和。

之後,扶璃就感覺自己被一股柔和的力量接住,大師姐那臉就出現在她麵前,接了她往地上一放,而後朝她一笑:“阿璃。“

“師姐!”

扶璃紅著眼睛。

楚嗣音摸摸她腦袋:“阿璃受苦了。”

扶璃望著大師姐柔和的笑,心想:

還是大師姐好。

不像宿主那個混蛋,隻會丟她。

她心裏不是不委屈的,不過片刻功夫,她已經想明白了,沈朝雲今日為何突然反常地要帶她逛。

他是為了釣妖——釣這掏心妖。

洛書過來遞了她塊帕子:“擦擦。”

扶璃接了帕子,狠狠擤了把鼻涕:“謝啦。”

洛書嫌棄地看著她:“不用還了。”

扶璃“哦”了聲,心緒平靜下來,這才有時間看向場中。

場上突然多了許多人。

七寶門的、歡喜宗紅衣僧、苦宗、劍門、茅山門……各種門派服夾雜其中。

而原來的攤販、行人全部被驟然出現的僧眾帶到一邊,保護了起來。

掏心妖陰測測一笑:“抓我一個,竟如此興師動眾。”

重蓮佛子金蓮杖往下一杵,杵下金蓮暴漲:“妖孽!還不束手就擒!”

掏心妖“嗬嗬”笑了聲:“佛子說笑。”

這時,沈朝雲劍勢已到,一道白色匹練夾著各種顏色的術法衝妖而去。

妖卻並不慌張,施施然站那,白骨一招,一麵鏤花銅鏡就出現在它手中,那銅鏡形貌古樸,不過成人手掌大小,卻讓場上眾人麵色變了起來。

他鏡麵一翻,白芒與其他術法便如冰雪交融,散了開去。

佛子道:“此為輪回鏡!切勿被它照到!”

而說話的功夫沈朝雲兔起鷂落,白底青竹葉袍展開,又一劍而去。

大約是投鼠忌器,其他人的攻勢慢了下來。

這時,重蓮右手杖上金蓮作響,與周圍僧眾金杖相和,以重蓮為中心形成一個梵文金網,重蓮手指輕輕一點,那金網就騰地飛起,鋪天蓋地往那妖而去。

與此同時,白色劍芒凝結成點點霜花,輕盈而落,天地間仿佛下了一場雪,整個空間都涼了下來。

有人喝道:“不愧是這一代佛宗道宗最強者!金蓮織月與霜雪寂滅竟到如此境界!”

扶璃似還看到了一道呼嘯的龍影,揉揉眼睛,那龍影又不見了。

而被金網與霜雪籠罩的中央,那妖仰麵看著,一動不動,似呆了。

而他手中的輪回鏡似有所感,連連爆閃,今日陽光直射,在鏡麵反射之下,竟將這街市都籠在了一片水銀色光裏。

扶璃發現,方才還在掠陣的諸人全都像喝醉了酒一樣,一個個暈暈乎乎地倒地。

很快,場上隻餘下…

她,朝雲師兄,和重蓮佛子?

扶璃下意識看向一旁,大師姐也軟倒下去,一雙明眸眼皮欲合未合;而另一邊的洛書,更是已經躺在地麵,金羽扇遮在他胸口,也無人來拾。

“大師姐?”

扶璃過去,隻看到楚嗣音合上的那雙眼,眼裏流露出哀淒。

她看向場中,沈朝雲和佛子的動作似也受到影響,慢了一些,唯獨那妖還自若,持著鏡子奇怪地看著她:

“你不暈麽?”

“我為什麽要暈?”

扶璃奇怪道。

“輪回鏡下,隻有兩種不受限,無心無情、無掛無礙者不受限,久曆世情,大徹大悟者不受限,小妖,你屬於哪一種?”

“誰是妖!”

扶璃下意識看了佛子一眼,見他沒注意這邊,忍不住舒了口氣。

可她注意到,沈朝雲側臉往自己這瞥了眼,而後,契圖被敲了敲。

〔一會配合我。〕他道。

〔恩。〕扶璃點頭。

而那妖似發現有趣之事:“咦?原來是菟絲妖和她的寄主?又是一對!可悲!可悲!”

他“桀桀桀”笑了起來,笑著竟拋下對戰的沈朝雲和重蓮,往扶璃這衝了過來。

扶璃嚇了一跳,忙引著他往旁邊去,還不忘將踢了洛書一腳,將他和大師姐送到一邊。

短短一會功夫,那妖已經衝到麵前。

沈朝雲的劍和重蓮佛子的杖也幾乎同時遞到,隻聽“丁零當啷”一聲,長劍、金杖與他身前的輪回鏡撞到一起,替她擋了一擋。

扶璃連忙往後去。

那妖卻渾然不顧,隻狂熱地看著她:“果真如此!”

“連身具琉璃心的朝雲公子和已度五世輪回的重蓮佛子都慢了下來,你一個剛入道的小妖卻絲毫不受影響,果真無情無義得很!若我吃了你的心,這輪回鏡必定完全為我所用……”

“扶璃!”

沈朝雲突然道。

扶璃心念一動,腳下藤蔓伸出,綠色藤絲兒倏然暴漲,在那妖狂喜的眼神裏,拽住它腳狠狠一拉——

那妖猝不及防,一個踉蹌。

扶璃見機得快,右臂化藤為鞭,鞭子“啪”地擊出,打到那妖執著輪回鏡的臂膀,沈朝雲長劍劍氣倏然一轉,繞上鏡子。而同時,重蓮的袈裟化裟為金線,也纏上鏡麵。

幾道力量如絞絲般纏繞,猛地一拉,那輪回鏡竟脫離妖的手,飛上了天。

扶璃仰頭看天——

今日陽光可真好啊。

翻轉的水銀鏡麵將金色陽光折射得處處都是,而那妖被光一照,渾身血肉潰敗得厲害,“噗噗噗”往下落。

可它卻毫無所覺似的,也仰頭看著,任沈朝雲的劍和重蓮的金杖加身,隻道:“小妖,想知道輪回鏡真正的效用嗎?”

扶璃欲說不想,就見那妖的頭頂竟湧出暗色金蓮,金蓮呈某種形狀落入輪回鏡,鏡中光芒大作——

下一秒,扶璃就感覺到一股巨大的吸力,而後,她就被吸到了鏡中。

扶璃眼前一黑,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楚嗣音睜眼,恰見到那鵝黃色裙琚消失在鏡麵裏,地麵躺著根冰珠綠絲絛,她叫了聲:“小師妹!”

就見那白底青竹葉袍驀地展開,如鷂落般飛起,沈朝雲形化劍影,往鏡麵衝去。

“朝雲師弟!”

她又喊了聲,卻也來不及,沈朝雲入了鏡中,在他進去時,那劍影竟化作兩支,將境外呆呆的掏心妖和重蓮佛子也一同卷了進去。

楚嗣音不及多想,下意識扇出一道風,風助她輕飄飄浮起,還未到鏡前,誰知那鏡子竟連連爆閃,將她與同時睜眼的洛書也吸了進去。

輪回鏡“咚”地落地,發出巨大的一聲響。

空氣中似有清音在唱:“輪回引,擺渡船,一世康來一世舛……”

街市上人慢悠悠醒來。

一位僧人摸著腦袋:“奇怪,佛子和朝雲公子他們呢?”

眾人麵麵相覷。

“嗣音仙子和那位扶璃仙子,也不見了!”

“我們少門主呢?”

“對啊,我們少門主呢?”

突然,“輪回鏡!”“輪回鏡在這!”

一僧人撿起鏡子,愛惜地拍了拍。

“先回去稟告師尊他們吧。”

隻有一位身上金蓮多一些的灰衣僧麵色奇怪:

“佛子他們不會…是入了輪回鏡吧?”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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