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告訴自己:

必須把所有的恐懼和垃圾吃下去。

必須讓所有的恐懼和垃圾變成糖。

這是好友作家棉棉在她的代表作《糖》裏寫下的話。信念,是生之至關重要的根基。歲月並不總是寬宏,人心也不總是溫柔好懂,不能保全過去,起碼要保全未來。秦淮八豔,董小宛最是溫柔。沒有人比她更懂得,如何與這世界相愛。

委曲固不能求全,但在這人世當中,能夠和眉善目地迎對艱辛之人,也實在不多。之於董小宛,放下亦是執著,執著也是放下。她恒有信念,想要的是什麽,不能什麽。銘刻在心。

如此一來,路遇之困,便皆不是妨礙。

低入塵埃,開出花來。

董小宛是個奇女子。

生死皆是謎。

關於其身世,眾說紛紜。有人說她是南曲妓女陳大娘的生女,自幼長在章台之地。但我更願意相信另一種。說,董小宛,本出生蘇州一富庶人家,是蘇繡世家。家中有一繡莊。活計做得精細,生意頗好。母親白氏是當地一秀才的獨生女。擅詩書。

董小宛得到極好的家教,針神曲聖,食譜茶經,莫不精曉。

為表夫妻伉儷情深,遂為女兒取名“董白”。

出生那年,是公元1624 年。董白,是董小宛的本名。字小宛。又字青蓮。本應在閨房裏讀書寫字做女紅。但運命詭譎多變,十三歲時,父親病逝,剩得母女二人相依為命。在家中,母親睹物思人,日漸憔悴。後來,便搬離舊宅,在半塘河邊築一靜雅小屋棲居。

繡莊的事,便交給管家打理。

兩年之後,管家私吞董家財產,致使繡莊倒閉,並負債累累。母女二人一時間失了經濟來源。時值亂世,本欲打算關閉繡莊,收回錢財以備逃難。卻不想,遭遇如斯變故。母親身體極差,賺錢養家的事,便落在了十五歲的董小宛肩頭。

她不過隻是初出茅廬的小女子,能做的事實在也不多。空有一副好容貌,蕙質蘭心也是無用,董小宛不知何去何從。後來,是已走投無路,方才經人引薦,當了金陵樂妓。隻是,素來心氣甚高的董小宛,長年無法適應酒色之氣的侵蝕。

每每在妓館裏賣藝,見男女雜坐,歌吹暄闐,總是心厭色沮。無一日不想,速速攢錢,脫離那烏煙瘴氣之地。縱如此,依然不能掩蓋董小宛的秀外慧中,在秦淮河畔,日漸有了盛名。

往返人客與日俱增。本也不是壞事,但董小宛之厭膩卻隻增不減。

彼時,又逢各路權貴擄掠美人進獻。原本,身子便不大好的董小宛憂思成疾。名聲大了,董小宛在妓館當中便頗有分量,要行遊幾月,也無人敢攔著。如此一來,董小宛便時時出遊,離了那是非地,縱不能長久,也好過沒有。山水草木,片石孤雲,樣樣是好物。與之相伴,董小宛便總是流連難去。

此生此世意難平。

身在紅塵,心在世外。董小宛自幼便期望能與母親一樣,遇到一個像父親一樣珍視自己的男子。少年際遇坎坷,家道中落,董小宛也愈發明曉繁華亦是雲煙的道理。於是,她唯願,日後能與那人,讀書潑茶,倚樓看月,甚或棲居郊野,過簡靜似水的平寧日子就好。

但風月場上,怎能輕易覓得良人。

那年,董小宛得罪貴胄。為避風頭,便隻身返回蘇州。而金陵城裏,一個叫作冒辟疆的人,卻日日盼著見她一麵。前去拜訪,方知佳人已在蘇州半塘,隻能無功而返。後來,鄉試落榜,在送父親任職的路上,途經蘇州,冒辟疆不忘打聽董小宛。

不巧的是,董小宛依然不在,出遊太湖去了。

冒辟疆,本名冒襄。辟疆是他的字。號巢民。江蘇如皋人。

與侯方域一樣,都是“明末四公子”之一。如皋城裏的冒家,是名門望族,是書香門第。因此,冒辟疆的才華定不差,名聲也是不小。文章做得好,又有經世之誌。能嫁與冒辟疆,對青樓女子來講,自然不差。

初見不成,再見亦未能如願。

如此一來,董小宛倒莫名成了冒辟疆心上的一個結。幾次往返,如夢巡遊。見天見地,獨不見依依心念的美人。數次尋訪而不得,臨走前,忍不住再去了一回。彼時,董小宛薄醉微醺,聽聞有人來訪,便娉娉嫋嫋下樓來。青絲未理,雲鬢鬆疏,“麵暈淺春,纈眼流視,香姿玉色,神韻天然,懶慢不交一語”。

冒辟疆說,“餘驚愛之。”

見董小宛倦怠,心中疼惜,不忍久擾,便匆匆一見,別歸而去。彼時,董小宛在冒辟疆的心中,大約便是:美人如花隔雲端。李白那首《長相思》此刻念來,倒是應景得很。

長相思,在長安。

絡緯秋啼金井闌,

微霜淒淒簟色寒。

孤燈不明思欲絕,

卷帷望月空長歎。

美人如花隔雲端,

上有青冥之長天。

下有綠水之波瀾,

天長地遠魂飛苦。

夢魂不到關山難,

長相思,催心肝。

次年夏天。冒辟疆再度來到蘇州半塘拜訪董小宛,其時,董小宛正與錢謙益傍遊黃山。遂不得見。彼時,名士名妓之往來關係,錯綜複雜。各家女子與各路文人士子,大多彼此熟識。

但緣分,又是另外的事情。董小宛與錢謙益之間,也就止於一夕賞玩的情分了。

但正是這一點情分,在董小宛後來的短暫歲月中,對她的人生依歸,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再後來,錢謙益癡愛柳如是。

董小宛也回到蘇州,終與冒辟疆好生見了一麵。

那是崇禎十四年春。

冒辟疆探望父親的路上再經蘇州半塘,想著此時董小宛該是在的吧。卻不想,人去樓空。直到將離之時,董小宛方才緩緩歸來。而那日,董小宛不在,冒辟疆卻得知了陳圓圓的美名。

如此一來,便有了一段令冒辟疆至死不忘、津津樂道於後人的故事。

陳圓圓太美。見者傾倒。縱是冒辟疆萬事孝為先,常以此為借口,不與親逆,擺脫途經過的女子,也擋不住陳圓圓繡口輕啟,咿呀伶音之**。遂,二人幾盞酒後,有了金秋之約。

這時候,他斷斷是沒有再想起董小宛的好了。

董小宛的姿容殊勝於旁人,但若與陳圓圓相比,大約還是要遜色幾分。如此,那日與陳圓圓初見之後,再見董小宛美色,心中驚動大約也不似三年前那麽濃重了。

彼時,張獻忠率領的起義軍攻破襄樊。冒父尚在城中,處境危險。孝字當先,冒辟疆急於將營救父親的事情處理妥當,無奈之下,隻能與陳圓圓暫別。後來,陳圓圓為避豪紳劫掠,藏於郊野。二人再見時,陳圓圓分外感傷。

兩人繾綣之下,陳圓圓欲委身下嫁。冒辟疆當然歡喜,幾番假意推諉之後,欣然應了陳圓圓。遂,訂下婚約。崇禎十五年春,冒辟疆料理完父親的事,趕回蘇州赴陳圓圓之約,卻不想,佳人終是在劫難逃,被人擄走。

冒辟疆理應傷心,但次夜,便尋去了董小宛那裏。冒辟疆自己說,是夜航小遊,意外路過。但凡事經他宣之於口,總難免刻意。私以為,多半是怕落人口舌,說他薄幸,方才以此為托辭。哪裏是什麽路過。董小宛的住處他再三尋訪,豈有忽然不認得的道理。

沒有了陳圓圓,他還有董小宛。

沒有了陳圓圓,他才想起董小宛。

次夜。一葉小舟,**在秦淮河上。兜兜轉轉,便到了董小宛的門前。一別已是三年,再見時,卻恰逢是董小宛因家母離世愁思病倒的傷心時候。得知冒辟疆前來,董小宛強撐病體,梳洗打扮與之相見。待客之道,她不會錯。

畢竟,冒辟疆的聲名在那裏。俊朗,有才情,又是複社清流。

雖在感情事上的人品令人不能恭維,但在男權舊社會裏,他在眾女子心中依然是翩翩佳公子不假。倒是董小宛聰慧,佯裝不識。以董小宛的性子,若是陌路庸人來擾,夜半傷心時候定是不會迎見了。

董小宛軟語問他,從哪裏來?

冒辟疆便溫柔說起三年前的匆匆一見。聽此一說,董小宛霎時熱淚盈眶。說,“當年,雖僅一麵之緣,但家母對您是讚不絕口。一直為我惋惜,不能與您攜手相伴。今日見君如見母,竟越發傷心了。”董小宛身子差,屋裏盡是苦水藥渣。

見者憐之。

幾句話說下來,董小宛便覺身子有些乏。說著便撩開紗帳,請冒辟疆一同坐到床邊閑話。據冒辟疆說,他欲走時,董小宛卻不肯,百般挽留。還說董小宛對她說,“病中數日,寢食皆廢,卻因今日見了公子,方才有了生氣。”真假難辨。縱是所言非虛,也實在避不開給自己貼金之嫌。

冒辟疆說明日還有要事,要遣人給父親送信,告知平安喜訊。幾番周折下來,終於拜別了董小宛。難耐董小宛一腔熱情,便說明日再來。本是閑話敷衍。但次日友人皆說他斷不可如此言而無信,負一女子。他方才如約而來。

冒辟疆寫《影梅庵憶語》,憶念往事。起初讀時,隻覺因董小宛病故字句皆是傷心,讀之動容。卻不想,越往後,寫得越是詭譎。是定要清本正源似的,告之世界,不是自己酒色風流,是董小宛愛他太深切,不顧生死,亦不願與之相訣。

在我粗淺的了解看來,冒辟疆實在是個全無擔當又私心極重的人。一頭將愛說得肝腸寸斷,一頭又不斷表明立場說這樁情事是董小宛送上門來。聽上去仿佛是讚愛妾溫淑忠貞,實則是告之世界,愛妾對自己的迷戀,非山海可以丈量。

自戀者自欺,自戀者自愚。

當真是令人厭惡。

次日,冒辟疆守約前來告別。

待冒辟疆的船剛剛停靠在岸,董小宛便攜帶細軟急登上船。

說定要一路相送。這一送,便是二十七日之久。二人一路,過滸墅關、遊無錫惠山,經陽羨、昆淩、澄江,抵達鎮江北固山。

若董小宛果真如此愛重冒辟疆,心急如焚欲與之相伴。那也是出於生計的考慮。至於,冒辟疆所言的愛有幾分,喜歡有多深,怕是隻有董小宛自知。

後來,冒辟疆時常告訴董小宛不必再送,還是返家的好。

但董小宛不從,並對目下江流起誓說:“妾此身如江水東下,斷不複返吳門!”冒辟疆聽到之後,大抵是心慌如麻、心急如焚的吧。這該如何是好?麵對這不管不顧的小女子,他招數盡失。

董小宛是有些自輕自賤了。

何以要如此?此時,談論愛情,就執拗了。依我看來,一則是因董小宛的母親過世,從此便是孤自無依。寂寞,人人都懼怕。二來是董小宛本非風月之人,對那酒色花柳之地是深惡痛絕,片刻不願多留。身子本就孱弱,還負債累累,若是老死這是非之地,她大概是死也不能瞑目的。

與其像旁人一樣,周身有良人二三,卻遲滯揀選,到頭來仍落得無依無傍。倒不如,果敢些,若遇見那人,就拚了命地也要借他一步,縱不能雙飛如願,但起碼也要把自己從這鉛華之地,救出去。

後來,冒辟疆直接告訴董小宛,且不說她的出身,單是董小宛尚未還清的巨額債務,他便是愛莫能助。更何況,科考日近,家父也尚未安全歸家,凡此種種,他是斷然不能接受她的。

雖也是實話,但經此一說,這風花雪月的事也是被大煞風景了。再見這男女歡好,情也不是那個情,愛也不是那個愛了。

樣樣都有了一股俗世的窮酸氣。他是並不打算要給董小宛留存什麽希望的。更妄論情麵了。磊落、大方這樣的語詞,冒辟疆實在是用不上。

董小宛躊躇不肯離去。此時,茶幾之上有骰子一枚。一友人見狀提議擲骰子。說,若是你們有緣,定有所巧示。董小宛一聽,忽覺目下幾粒小骰如有靈意,肅拜一番,鄭重祈禱。事畢,一擲,竟得“全六”。滿堂彩。董小宛激動不已。

冒辟疆也高興。因為他說,“你我是命定天成,既如此,你也不必急於一時。倒不如先行歸家,待你我來日仔細商榷,鄭重其事地籌謀一番不遲。”董小宛一聽,知其鐵了心,再不願帶著自己了。她掩麵痛哭,他如釋重負。

曆此一事,稍有骨氣的女子定是與君死生不複相見。但董小宛不。運命之不寬宏,她自父親去世家道中落那日起,便深諳其理。對冒辟疆,她不責不怨,如當日所言,孤身苦等花開那天。

南京秋試臨近。六月,冒辟疆回到如皋老家,便聽妻室說,董小宛托人帶來口信。說,自與君一別,歸返蘇州之後,閉門謝客,茹素吃齋,隻等你來。但冒辟疆聽聽便也就過去了。他根本不曾打算去蘇州接她,同赴金陵。

冒辟疆至金陵應試時,也不曾知會董小宛。倒是董小宛事事小心,處處留意。得知冒辟疆在金陵城裏,便攜一丫鬟匆匆趕赴與之相會。卻不料,途遇匪徒,她與丫鬟藏於河中蘆葦**裏。卻又因船舵受損,進出難行,挨餓受凍了三日之久。

八月初,董小宛終於抵達金陵。一幫文人士子和妓館姐妹為她接風洗塵。歡宴一夜。若說董小宛起初是為脫籍,才對冒辟疆孤注一擲,有所指望,甚而不惜自輕自賤,但今時今日,與之對峙良久,終是無果。也是該懸崖勒馬的時候了。世間男子何其多,她竟獨獨癡心此一人。為難自己。

董之心思,忽令人有些恍惚了。以至於,我不禁想要推翻自己之前的猜疑,想著,許這方才是真愛。但這愛,也著實難解。不過,愛,不從來都是莫名無解的事情嗎?

今次,已是冒辟疆第五次鄉試。試畢出闈的冒辟疆自覺良好,大悅。便與董小宛說,待他日等第之後,娶之為妾,以寬慰她生死相隨之情意。但不想,冒辟疆隻中了副榜。鄉試副榜起於明嘉靖時。每正榜五名取中一名,名為副貢,不能與舉人同赴會試,仍可應下屆鄉試。

冒辟疆仕念俱灰。

待董小宛,態度是一日三變。沒了前程,董小宛之於他,便是累贅。喜形於色,性情多變之人最是難纏。身作男子,竟不知一諾千金的道理。刹那間,便將董小宛冷落一旁。得知冒父平安歸家之後,冒辟疆便棄董小宛於不顧,孤身歸返。

董小宛竟仍不死心。尾隨冒辟疆至如皋城外。路上,又遭遇風浪,再陷陷阱,險些丟了性命。所謂“欲拒還迎”的遊戲,董小宛不是不懂。隻是在冒辟疆的麵前,她莫名將自己放得好低、好低,低到沒有了愛之繾綣,隻剩膠著難纏,與無盡的傷感。

最後,冒辟疆厲聲驅趕,淒涼收場。

連同尊嚴,董小宛傾付,卻在冒辟疆眼裏,是微賤不值一提。

縱是到了這樣的地步,董小宛依然不依不饒,誓要守顧這一心癡戀。十月,冒辟疆去鎮江訪友。竟聽人說,董小宛自上次一別,回到蘇州,誓不肯脫下當日分別時所著的衣裳。寧願凍死殉情。

董小宛盛名在外,情事二三,必定傳之久遠。這樣的事情發生在董小宛的身上,在其他文人士子眼中,隻覺令人憐惜。

因此,冒辟疆的友人紛紛斥責他的寡情。甚而,有人不忍,自發前往蘇州替董小宛還債。但債主難纏,竟白費了那些銀兩。

是時,錢謙益施以援手。

德高望重又資財深厚的錢謙益不費吹灰之力,替董小宛還清了債務,脫離了樂妓。一則,錢謙益當年與董小宛也曾有一夕伴遊的情分。二來,柳如是與董小宛也是姐妹情深,斷不忍見董小宛自戕自滅於一段模棱兩可又令人費解的感情糾葛裏。

是以,董小宛一顆隻盼安穩的心也該落定了。冒辟疆給不了的,她也悉數得到。若是如我前文所言,對冒辟疆未必有愛的話,理應不再有後續的故事。但董小宛仍舊是當初的樣子,心心念著要侍奉冒辟疆左右。得了清白身份,她義無反顧,奔赴如皋。

寫至此處,忍不住想到李銀河一本社會學的書——《虐戀亞文化》。仔細一想,倒也刹那驚醒。許當年董小宛與冒辟疆那一段令人難解的情緣,正是李銀河所言之“虐戀”也未可知。

嫁入冒家那一日,不知董小宛作何念想。

是守得花開見月明的歡喜?

還是窮形盡相的無限心酸呢?

入冒家之後,董小宛勤儉謙恭,溫淑有禮。

董小宛之好,一言難盡。

連冒辟疆的正妻蘇氏也忍不住想要讚董小宛幾句。可見,董小宛深諳為人妻妾之道。除了對正妻禮敬有佳,蘇氏多病,董小宛主理家事,從不倦怠,事事親力親為,分外仔細。對蘇氏的子女也是關懷備至。時常教習他們讀書寫字。侍奉公婆更是至孝至恭。連下人,她也寬仁待之,從不苛責。

白日裏,操持家務,已是不易。夜裏,董小宛還勤習女紅。

本是蘇繡世家的女子,在女紅上,悟性頗高。不多久,她便精通剪彩織字、屢金回文各種技巧。經她之手,織出巾裾,件件堪稱極致。以至於,冒家的賬目也由董小宛打理,從未出過半點差池。

另外,她還有一身精湛的廚藝。

她時常研究食譜,鑽研甚深。據說,今時人們常吃的虎皮肉,即走油肉,便是始於董小宛之手。因此,它也有一個鮮為人知的名字叫“董肉”。她還擅製糖點。曾用芝麻、炒麵、飴糖、鬆子、桃仁和麻油作為原料製成酥糖。切成長五分、寬三分、厚一分的方塊,這種酥糖外黃內酥,甜而不膩,時稱“董糖”。

且擅品茶。原本喜酒的董小宛,入冒家之後,幾乎滴酒不沾,改以飲茶。隻是,每晚侍奉大夫人蘇氏之時,忍不住會與之小酌兩杯。冒辟疆亦愛飲茶,二人皆愛喝芥片泡出的茶。冒、董二人,時常一起月下賞花,也一並飲茶。

飲茶,飲的是一種心境。有一顆從容自在如星辰日月的心,飲的便是世間百味。所謂吃茶,吃的便是一種簡靜和安寧。實在妙不可言。如此,一人一盞清茶,不用說話,隻須舉杯輕呷,便是將花前月下的良辰美景,也一並飲下。

董小宛甚至還懂得品香、製香。動亂時年,也曾有一些祥和的夜晚。每每此時,冒董二人,便會拿出昔年的珍藏,焚香冥想。而他們用的香,多半不是俗物。有的是從宮廷當中外流而得的珍惜品,有的是製香能人相贈的稀罕物,有的則是董小宛親製而成的孤品。

夏夜乘涼,金秋賞菊。

是為,她與他最好的時光。

董小宛前後侍奉冒辟疆九年,過勞而死。這九年,冒辟疆是享盡了世間最溫柔之美好,最美好之溫柔。日日美人在側,日日紅袖添香。一回頭,更是老幼盡歡,天倫盡享。而這諸般所有,皆是董小宛用盡了一生一世的氣力,報償於他。用冒辟疆的話說:“餘一生清福,九年占盡,九年折盡矣。”

所言非虛。

縱是如此,他待她又何曾有過半點憐惜與溫柔。崇禎自縊,世道大亂時,舉家逃難,他竟隻顧父母妻兒,全然不曾給予董小宛一絲關懷。甚而,他於亂中,攜家逃離,要留下董小宛與奴仆看顧舊宅。令人發指。縱是一同相伴,董小宛也是掩護他出逃的工具罷了。

奇趣的是,董小宛甚而會講,冒辟疆顧父母雙親,顧妻兒老小,無暇顧及自己之行舉是理所應當的。她時刻做好難中為冒家上下獻身赴死的準備。長達五年的顛沛流離,董小宛不曾增添冒辟疆半點負擔,反倒是她,如男子一般,以己之身,看顧著冒家十數口人。

期間,冒辟疆幾次大病,董小宛晝夜不離。噓寒問暖不在話下,連冒辟疆的糞便,董小宛也會一一仔細又仔細地查看,生怕冒辟疆的身體再生絲毫的不妥當。而病重的冒辟疆,喜怒無常,焦躁難纏,對待董小宛,一如奴仆。動輒打罵。

凡此種種,董小宛卻從容接納。不言一字其他。終於,大難過去,冒辟疆身健如昨,董小宛卻積勞成疾,一病不起。直至此時,冒辟疆方才知道:

世間女子皆不如她。

順治七年,董小宛過勞而死。

終年,二十七歲。

董小宛病逝之後,冒辟疆回顧曆曆往事,方知其好。他說,她突然死去,我恍惚不知,死去的是她,還是我自己。他又說,此生,我還可以拿什麽來報答她呢?她一定一定不是這凡塵裏的女子。他還說,今次她一去,舉家痛哭,我恍然大悟,是,此生此世,再沒有像她這樣的女子了。

康熙三十二年,冒辟疆去世。

晚年,冒辟疆替董小宛作了一首詩:冰絲新颺藕羅裳,

一曲開筵一舉觴。

曾唱陽關灑熱淚,

蘇州寂寞好幻想。

她在時,你假裝薄幸無知。

她走後,你終於心灰如死。

世上隻有一個董小宛。

世上隻有她,能把苦熬成糖。

甜到哀傷。

/ 冒襄 / 《影梅庵憶語》

愛生於昵,昵則無所不飾。緣飾著愛,天下鮮有真可愛者矣。

矧內屋深屏,貯光闃彩,止憑雕心鏤質之文人描摹想像,麻姑幻譜,神女浪傳!近好事家複假篆聲詩,侈談奇合,遂使西施、夷光、文君、洪度,小人閣中有之,此亦閨秀之奇冤,而啖名之惡習已。

亡妾董氏,原名白,字小宛,複字青蓮。籍秦淮,徙吳門。

在風塵雖有豔名,非其本色。傾蓋矢從餘,入吾門,智慧才識,種種始露。凡九年,上下內外大小,無忤無間。其佐餘著書肥遁,佐餘婦精女紅,親操井臼,以及蒙難遘疾,莫不履險如夷,茹苦若飴,合為一人。今忽死,餘不知姬死而餘死也!但見餘婦煢煢粥粥,視左右手罔措也。上下內外大小之人,鹹悲酸痛楚,以為不可複得也。傳其慧心隱行,聞者歎者,莫不謂文人義士難與爭儔也。

餘業為哀辭數千言哭之,格於聲韻不盡悉,複約略紀其概。

每冥痛沉思姬之一生與偕姬九年光景,一齊湧心塞眼,雖有吞鳥夢花之心手,莫能追述。區區淚筆,枯澀黯削,不能自傳其愛,何有於飾?矧姬之事餘,始終本末,不緣狎昵。餘年已四十,須眉如戟。十五年前,眉公先生謂餘視錦半臂碧紗籠,一笑瞠若,豈至今複效輕薄子漫譜情豔,以欺地下?倘信餘之深者,因餘以知姬之果異,賜之鴻文麗藻,餘得藉手報姬,姬死無恨,餘生無恨。

己卯初夏,應試白門,晤密之,雲:“秦淮佳麗,近有雙成,年甚綺,才色為一時之冠。”餘訪之,則以厭薄紛華,挈家去金閶矣。嗣下第,浪遊吳門,屢訪之半塘,時逗留洞庭不返。

名與姬頡頏者,有沙九畹、楊漪炤。予日遊兩生間,獨咫尺不見姬。將歸棹,重往冀一見。姬母秀且賢,勞餘曰:“君數來矣,予女幸在舍,薄醉未醒。”然稍停,複他出,從兔徑扶姬於曲欄與餘晤。麵暈淺春,纈眼流視,香姿玉色,神韻天然,懶慢不交一語。餘驚愛之,惜其倦,遂別歸,此良晤之始也。時姬年十六。

庚辰夏,留滯影園,欲過訪姬。客從吳門來,知姬去西子湖,兼往遊黃山白嶽,遂不果行。辛巳早春,餘省覲去衡嶽,由浙路往,過半塘訊姬,則仍滯黃山。許忠節公赴粵任,與餘聯舟行。

偶一日,赴飲歸,謂餘曰:“此中有陳姬某,擅梨園之勝,不可不見。”餘佐忠節公治舟數往返,始得之。其人淡而韻,盈盈冉冉,衣椒繭時背顧湘裙,真如孤鸞之在煙霧。是日演弋腔《紅梅》,以燕俗之劇,咿呀啁哳之調,乃出之陳姬身口,如雲出岫,如珠在盤,令人欲仙欲死。漏下四鼓,風雨忽作,必欲駕小舟去。

餘牽衣訂再晤,答雲:“光福梅花如冷雲萬頃,子越旦偕我遊否?”則有半月淹也,餘迫省覲,告以不敢遲留故,複雲:“南嶽歸棹,當遲子於虎疁叢桂間。”蓋計其期,八月返也。

餘別去,恰以觀濤日奉母回。至西湖,因家君調已破之襄陽,心緒如焚,便訊陳姬,則已為竇霍豪家掠去,聞之慘然。及抵閶門,水澀舟膠,去滸關十五裏,皆充斥不可行。偶晤一友,語次有“佳人難再得”之歎。友雲:“子誤矣!前以勢劫去者,贗某也。某之匿處去此甚邇,與子偕往。”至,果得見,又如芳蘭之在幽穀也。相視而笑曰:“子至矣,子非雨夜舟中訂芳約者耶?曩感子殷勤,以淩遽不獲訂再晤。今幾入虎口,得脫,重晤子,真天幸也。我居甚僻,複長齋,茗碗爐香,留子傾倒於明月桂影之下,且有所商。”餘以老母在舟,緣江楚多梗,率健兒百餘護行,皆住河幹,矍矍欲返。甫黃昏而炮械震耳,擊炮聲如在餘舟旁,亟星馳回,則中貴爭持河道,與我兵鬥。

解之,始去。自此餘不複登岸。越旦,則姬淡妝至,求謁吾母太恭人,見後仍堅訂過其家。乃是晚,舟仍中梗,乘月一往。

相見,卒然曰:“餘此身脫樊籠,欲擇人事之。終身可托者,無出君右。適見太恭人,如覆春雲,如飲甘露,真得所天。子毋辭!”餘笑曰:“天下無此易易事。且嚴親在兵火,我歸,當棄妻子以殉。兩過子,皆路梗中無聊閑步耳。子言突至,餘甚訝。即果爾,亦塞耳堅謝,無徒誤子。”複宛轉雲:“君倘不終棄,誓待君堂上畫錦旋。”餘答曰:“若爾,當與子約。”

驚喜申囑,語絮絮不悉記,即席作八絕句付之。

歸曆秋冬,奔馳萬狀,至壬午仲春,都門政府言路諸公,恤勞人之勞,憐獨子之苦,馳量移之耗,先報餘。時正在毗陵,聞音,如石去心,因便過吳門慰陳姬。蓋殘冬屢趨餘,皆未及答。至則十日前複為竇霍門下客以勢逼去。先吳門有昵之者,集千人,嘩劫之。勢家複為大言挾詐,又不惜數千金為賄。地方恐貽伊戚,劫出複納入。餘至,悵惘無極,然以急嚴親患難,負一女子無憾也。

是晚壹鬱,因與友覓舟去虎疁夜遊。明日,遣人至襄陽,便解維歸裏。舟一過橋,見小樓立水邊。偶詢遊人:“此何處?

何人之居?”友以雙成館對。餘三年積念,不禁狂喜,即停舟相訪。友阻雲:“彼前亦為勢家所驚,危病十有八日,母死,鐍戶不見客。”餘強之上,叩門至再三,始啟戶,燈火闃如。

宛轉登樓,則藥餌滿幾榻。姬沉吟詢何來,餘告以昔年曲欄醉晤人。姬憶,淚下曰:“曩君屢過餘,雖僅一見,餘母恒背稱君奇秀,為餘惜不共君盤桓。今三年矣,餘母新死,見君憶母,言猶在耳。今從何處來?”便強起,揭帷帳審視餘,且移燈留坐榻上。談有頃,餘憐姬病,願辭去。牽留之曰:“我十有八日寢食俱廢,沉沉若夢,驚魂不安。今一見君,便覺神怡氣王。”

旋命其家具酒食,飲榻前。姬輒進酒,屢別屢留,不使去。餘告之曰:“明朝遣人去襄陽,告家君量移喜耗。若宿卿處,詰旦不能報平安。俟發使行,寧少停半刻也。”姬曰:“子誠殊異,不敢留。”遂別。

越旦,楚使行,餘亟欲還,友人及仆從鹹雲:“姬昨僅一傾蓋.拳切不可負。”仍往言別,至則姬已妝成,憑樓凝睇,見餘舟傍岸,便疾趨登舟。餘具述即欲行,姬曰:“我裝已戒,隨路祖送。”餘卻不得卻,阻不忍阻。由滸關至梁溪、毗陵、陽羨、澄江,抵北固,越二十七日,凡二十七辭,姬惟堅以身從。

登金山,誓江流曰:“妾此身如江水東下,斷不複返吳門!”

餘變色拒絕,告以期迫科試,年來以大人滯危疆,家事委棄,老母定省俱違,今始歸,經理一切。且姬吳門責逋甚眾,金陵落籍,亦費商量,仍歸吳門,俟季夏應試,相約同赴金陵。秋試畢,第與否,始暇及此,此時纏綿,兩妨無益。姬仍躊躇不肯行。時五木在幾,一友戲雲:“卿果終如願,當一擲得巧。”

姬肅拜於船窗,祝畢,一擲得“全六”,時同舟稱異。餘謂果屬天成,倉卒不臧,反僨乃事,不如暫去,徐圖之。不得已,始掩麵痛哭失聲而別。餘雖憐姬,然得輕身歸,如釋重負。

才抵海陵,旋就試。至六月抵家。荊人對餘曰:“姬令其父先已過江來雲:‘姬返吳門,茹素不出,惟翹首聽金陵偕行之約。’聞言心異,以十金遣其父去曰:‘我已憐其意而許之,但令靜俟畢場事後,無不可耳。’”餘感別人相成相許之雅,遂不踐走使迎姬之約,竟赴金陵,俟場後報姬。

金桂月三五之辰,餘方出闈,姬猝到桃葉寓館。蓋望餘耗不至,孤身挈一嫗,買舟自吳門江行。遇盜,舟匿蘆葦中,柁損不可行,炊煙遂斷三日。初八抵三山門,又恐擾餘首場文思,複遲二日始入。姬見餘雖甚喜,細述別後百日茹素杜門與江行風波盜賊驚魂狀,則聲色俱淒,求歸逾固。時魏塘、雲間、閩、豫諸同社,無不高姬之識,憫姬之誠,鹹為賦詩作畫以堅之。

場事既畢,餘妄意必第,自謂此後當料理姬事,以報其誌。

詎十七日,忽傳家君舟抵江幹,蓋不赴寶慶之調,自楚休致矣。

時已二載違養,冒兵火生還,喜出望外,遂不及為姬謀去留,竟從龍潭尾家君舟抵鑾江。家君閱餘文,謂餘必第,複留之鑾江候榜。姬從桃葉寓館仍發舟追餘、燕子礬阻風,幾複罹不測,重盤桓鑾江舟中。

七日,乃榜發,餘中副車,窮日夜力歸裏門,而姬痛哭相隨,不肯返,且細悉姬吳門諸事,非一手足力所能了。責逋者見其遠來,益多奢望,眾口狺狺。且嚴親逋歸,餘複下第意阻,萬難即詣。舟抵郭外樸巢,遂冷麵鐵心,與姬決別,仍令姬返吳門,以厭責逋者之意,而後事可為也。

陰月過潤州,謁房師鄭公,時閩中劉大行自都門來,陳大將軍及同盟劉刺史飲舟中。適奴子自姬處來,雲:姬歸不脫去時衣,此時尚方空在體。謂餘不速往圖之,彼甘凍死。劉大行指餘曰:“辟疆夙稱風義,固如是負一女子耶?”餘雲:“黃衫抵衙,非君平仙客所能自為。”刺史舉杯奮袂曰:“若以千金恣我出入,即於今日往!”陳大將軍立貸數百金,大行以參數斤佐之。詎謂刺史至吳門,不善調停,眾嘩決裂,逸去吳江。

餘複還裏,不及訊。姬孤身維穀,難以收拾。虞山宗伯聞之,親至半塘,納姬舟中。上至薦紳,下及市井,纖悉大小,三日為之區畫立盡,索券盈尺。樓船張宴,與姬餞於虎疁,旋買舟送至吾皋。至月之望,薄暮侍家君飲於拙存堂,忽傳姬抵河幹。接宗伯書,娓娓灑灑,始悉其狀,且即馳書貴門生張祠部立為落籍。

吳門後有細瑣,則周儀部終之,而南中則李宗憲舊為禮垣者與力焉。越十月,願始畢,然往返葛藤,則萬斛心血所灌注而成也。

壬午清和晦日,姬送餘至北固山下,堅欲從渡江歸裏。餘辭之,益哀切,不肯行。舟泊江邊,時西先生畢今梁寄餘夏西洋布一端,薄如蟬紗,潔比雪豔。以退紅為裏,為姬製輕衫,不減張麗華桂宮霓裳也。偕登金山,時四五龍舟衝波激**而上,山中遊人數千,尾餘二人,指為神仙。繞山而行,凡我兩人所止,則龍舟爭赴,回環數匝不去。呼詢之,則駕舟者皆餘去秋浙回官舫長年也。勞以鵝酒,竟日返舟,舟中宣瓷大白盂,盛櫻珠數斤,共啖之,不辨其為櫻為唇也。江山人物之盛,照映一時,至今談者侈美。

秦淮中秋日,四方同社諸友感姬為餘不辭盜賊風波之險,間關相從,因置酒桃葉水閣。時在座為眉樓顧夫人、寒秀齋李夫人,皆與姬為至戚,美其屬餘,鹹來相慶。是日新演《燕子箋》,曲盡情豔。至霍華離合處,姬泣下,顧、李亦泣下。一時才子佳人,樓台煙水,新聲明月,俱足千古,至今思之,不啻遊仙枕上夢幻也。

鑾江汪汝為園亭極盛,而江上小園,尤收拾江山勝概。壬午鞠月之朔,汝為曾延予及姬於江口梅花亭子上。長江白浪擁象,奔赴杯底。姬轟飲巨叵羅,觴政明肅,一時在座諸妓皆頹唐潰逸。姬最溫謹,是日豪情逸致,則餘僅見。

乙酉,餘奉母及家眷流寓鹽官,春,過半塘,則姬之舊寓固宛然在也。姬有妹曉生,同沙九畹登舟過訪,見姬為餘如意珠,而荊人賢淑,相視複如水乳,群美之,群妒之。同上虎丘,與予指點舊遊,重理前事,吳門知姬者鹹稱其俊識,得所歸雲。

鴛鴦湖上,煙雨樓高。逶迤而東,則竹亭園半在湖內,然環城四麵,名園勝寺,夾淺渚層溪而瀲灩者,皆湖也。遊人一登煙雨樓,遂謂已盡其勝,不知浩瀚幽渺之致,正不在此。與姬曾為竟日遊,又共追憶錢塘江下桐君嚴瀨、碧浪蒼岩之勝,姬更雲新安山水之逸,在人枕灶間,尤足樂也。

虞山宗伯送姬抵吾皋時,時侍家君飲於家園,倉卒不敢告嚴君。又侍飲至四鼓,不得散。荊人不待餘歸,先為潔治別室,帷帳、燈火、器具、飲食,無一不頃刻具。酒闌見姬,姬雲:“始至,正不知何故不見君,但見婢婦簇我登岸,心竊懷疑,且深恫駭。

抵斯室,見無所不備。旁詢之,始感歎主母之賢,而益快經歲之矢相從不誤也。”自此姬扃別室,卻管弦,洗鉛華,精學女紅,恒月餘不啟戶。耽寂享恬,謂驟出萬頃火雲,得憩清涼界,回視五載風塵,如夢如獄。居數月,於女紅無所不妍巧,錦繡工鮮。

刺巾裾如蟣無痕,日可六幅。剪彩織字、縷金回文,各厭其技,針神針絕,前無古人已。

姬在別室四月,荊人攜之歸。入門,吾母太恭人與荊人見而愛異之,加以殊眷。幼姑長姊,尤珍重相親,謂其德性舉止均非常人。而姬之侍左右,服勞承旨,較婢婦有加無已。烹茗剝果,必手進。開眉解意,爬背喻癢。當大寒暑,折膠鑠金時,必拱立座隅,強之坐飲食,旋坐旋飲食,旋起執役,拱立如初。

餘每課兩兒文,不稱意,加夏楚,姬必督之改削成章,莊書以進,至夜不懈。越九年,與荊人無一言枘鑿。至於視眾禦下,慈讓不遑,鹹感其惠。餘出入應酬之費與荊人日用金錯泉布,皆出姬手。姬不私銖兩,不愛積蓄,不製一寶粟釵鈿。死能彌留,元旦次日,必欲求見老母始瞑目,而一身之外,金珠紅紫盡卻之,不以殉,洵稱異人。

餘數年來欲裒集四唐詩,購全集、類逸事、集眾評,列人與年為次第,每集細加評選,廣搜遺失,成一代大觀。初、盛稍有次第,中、晚有名無集、有集不全,並名、集俱未見行甚夥,《品匯》,六百家大略耳,即《紀事本末》,千餘家名姓稍存,而詩不具。《全唐詩話》更覺寥寥。芝隅先生序《十二唐人》,稱豫章大家,藏中晚未刻集七百餘種。孟津王師向餘言:買靈寶許氏《全唐詩》數車滿載,即曩流寓鹽官胡孝轅職方批閱唐人詩,剞劂工費,需數千金。僻地無書可惜,近複裹足牖下,不能出遊購之,以此經營搜索,殊費工力,然每得一帙,必細加丹黃。他書有涉此集者,皆錄首簡,付姬收貯。至編年論人,準之《唐書》。姬終日佐餘稽查抄寫,細心商訂,永日終夜,相對忘言。閱詩無所不解,而又出慧解以解之。尤好熟讀楚辭、少陵、義山、王建、花蕊夫人、王珪、三家宮詞,等身之書,周回座右,午夜衾枕間,猶擁數十家唐詩而臥。今秘閣塵封,餘不忍啟,將來此誌,誰克與終?付之一歎而已。

猶憶前歲餘讀《東漢》,至陳仲舉、範、郭諸傳,為之撫幾,姬一一求解其始末,發不平之色,而妙出持平之議,堪作一則史論。

乙酉客鹽官,嚐向諸友借書讀之,凡有奇僻,命姬手抄。

姬於事涉閨閣者,則另錄一帙。歸來與姬遍搜諸書,續成之,名曰《奩豔》。其書之瑰異精秘,凡古人女子,自頂至踵,以及服食器具、亭台歌舞、針神才藻,下及禽魚鳥獸,即草木之無情者,稍涉有情,皆歸香麗。今細字紅箋,類分條析,俱在奩中。客春顧夫人遠向姬借閱此書,與龔奉常極稱其妙,促繡梓之。餘即當忍痛為之校讎鳩工,以終姬誌。

姬初入吾家,見董文敏為餘書《月賦》,仿鍾繇筆意者,酷愛臨摹,嗣遍覓鍾太傅諸帖學之。閱《戎輅表》稱關帝君為賊將,遂廢鍾學《曹娥碑》,日寫數千字,不訛不落。餘凡有選摘,立抄成帙,或史或詩,或遺事妙句,皆以姬為紺珠。又嚐代餘書小楷扇,存戚友處,而荊人米鹽瑣細,以及內外出入,無不各登手記,毫發無遺。其細心專力,即吾輩好學人鮮及也。

姬於吳門曾學畫未成,能做小叢寒樹.筆墨楚楚,時於幾硯上輒自圖寫,故於古今繪事,別有殊好。偶得長卷小軸與笥中舊珍,時時展玩不置。流離時寧委奩具,而以書畫捆載自隨。

末後盡裁裝潢,獨存紙絹,猶不得免焉,則書畫之厄,而姬之嗜好,真且至矣。

姬能飲,自入吾門,見餘量不勝蕉葉,遂罷飲,每晚侍荊人數杯而已,而嗜茶與餘同性。又同嗜界片。每歲半塘顧子兼擇最精者緘寄,具有片甲蟬翼之異。文火細煙,小鼎長泉,必手自炊滌。餘每誦左思《嬌女詩》“吹噓對鼎”之句,姬為解頤。

至“沸乳看蟹目魚鱗,傳瓷選月魂雲魄”,尤為精絕。每花前月下,靜試對嚐,碧沉香泛,真如木蘭沾露,瑤草臨波,備極盧陸之致。東坡雲:“分無玉碗捧蛾眉。”餘一生清福,九年占盡,九年折盡矣。

姬每與餘靜坐香閣,細品名香。宮香諸品**,沉水香俗。

俗人以沉香著火上,煙撲油膩,頃刻而滅。無論香之性情未出,即著懷袖,皆帶焦腥。沉香堅致而紋橫者,謂之“橫隔沉”,即四種沉香內革沉橫紋者是也,其香特妙。又有沉水結而未成,如小笠大菌,名“蓬萊香”,餘多蓄之。每慢火隔砂,使不見煙,則閣中皆如風過伽楠,露沃薔薇,熱磨琥珀,酒傾犀斝之味,久蒸衾枕間,和以肌香,甜豔非常,夢魂俱適。外此則有真西洋香方,得之內府,迥非肆料。丙戌客海陵,曾與姬手製百丸,誠閨中異品,然爇時亦以不見煙為佳,非姬細心秀致,不能領略到此。黃熟出諸番,而真臘為上,皮堅者為黃熟桶,氣佳而通;黑者為隔黃熟。近南粵東莞茶園村土人種黃熟,如江南之藝茶,樹矮枝繁,其香在根。自吳門解人剔根切白,而香之鬆朽盡削,油尖鐵麵盡出。餘與姬客半塘時,知金平叔最精於此,重價數購之,塊者淨潤,長曲者如枝如虯,皆就其根之有結處隨紋縷出,黃雲紫繡,半雜鷓鴣斑,可拭可玩。寒夜小室,玉幃四垂,毾?重疊,燒二尺許絳蠟二三枝,陳設參差,堂幾錯列,大小數宣爐,宿火常熱,色如液金粟玉。細撥活灰一寸,灰上隔砂選香蒸之,曆半夜,一香凝然,不焦不竭,鬱勃氤氳,純是糖結。

熱香間有梅英半舒,荷鵝梨蜜脾之氣,靜參鼻觀。憶年來共戀此味此境,恒打曉鍾尚未著枕,與姬細想閨怨,有斜倚薰籃,撥盡寒爐之苦,我兩人如在蕊珠眾香深處。今人與香氣俱散矣,安得返魂一粒,起於幽房扃室中也!一種生黃香,亦從枯腫朽癰中取其脂凝脈結、嫩而未成者。餘嚐過三吳白下,遍收筐箱中,蓋麵大塊,與粵客自攜者,甚有大根株塵封如土,皆留意覓得,攜歸,與姬為晨夕清課,督婢子手自剝落,或斤許僅得數錢,盈掌者僅削一片,嵌空鏤剔,纖悉不遺,無論焚蒸,即嗅之,味如芳蘭,盛之小盤,層撞中色殊香別,可弄可餐。曩曾以一二示粵友黎美周,訝為何物,何從得如此精妙?即蔚宗傳中恐未見耳。又東莞以女兒香為絕品,蓋土人揀香,皆用少女。女子先藏最佳大塊,暗易油粉,好事者複從油粉擔中易出。

餘曾得數塊於汪友處,姬最珍之。

餘家及園亭,凡有隙地,皆植梅,春來早夜出入,皆爛漫香雪中。姬於含蕊時,先相枝之橫斜與幾上軍持相受,或隔歲便芟剪得宜,至花放恰采入供,即四時草花竹葉,無不經營絕慧,領略殊清,使冷韻幽香,恒霏微於曲房鬥室,至穠豔肥紅,則非其所賞也。秋來猶耽晚菊,即去秋病中,客貽我“剪桃紅”,花繁而厚,葉碧如染,濃條婀娜,枝枝具雲罨風斜之態。姬扶病三月,猶半梳洗,見之甚愛,遂留榻右,每晚高燒翠蠟,以白團回六曲,圍三麵,設小座於花間,位置菊影,極其參橫妙麗。

始以身入,人在菊中,菊與人俱在影中。回視屏上,顧餘曰:“菊之意態盡矣,其如人瘦何?”至今思之,淡秀如畫。閨中蓄春蘭九節及建蘭,自春徂秋,皆有三湘七澤之韻,沐浴姬手,尤增芳香。《藝蘭十二月歌》皆以碧箋手錄粘壁。去冬姬病,枯萎過半。樓下黃梅一株,每臘萬花,可供三月插戴。去冬姬移居香儷園靜攝,數百枚不生一蕊,惟聽五鬣濤聲,增其淒響而已。

姬最愛月,每以身隨升沉為去住。夏納涼小苑,與幼兒誦唐人詠月及流螢、紈扇詩,半榻小幾,恒屢移以領月之四麵。

午夜歸閣,仍推窗延月於枕簟間,月去複卷幔倚窗而望。語餘曰:“吾書謝希逸《月賦》,古人厭晨歡,樂宵宴,蓋夜之時逸,月之氣靜,碧海青天,霜縞冰淨,較赤日紅塵,迥隔仙凡。人生攘攘,至夜不休,或有月未出已齁睡者,桂華露影,無福消受。

與子長曆四序,娟秀浣潔,領略幽香,仙路禪關,於此靜得矣。”

李長吉詩雲:“月漉漉,波煙玉。”姬每誦此三字,則反複回環,日月之精神氣韻光景,盡於斯矣。人以身入波煙玉世界之下,眼如橫波,氣如湘煙,體如白玉,人如月矣,月複似人,是一是二,覺賈長江“倚影為三”之語尚贅,至“**耽”“無厭”“化蟾”之句,則得玩月三昧矣。

姬性淡泊,於肥甘一無嗜好,每飯,以岕茶一小壺溫淘,佐以水菜、香豉數莖粒,便足一餐。餘飲食最少,而嗜香甜及海錯風薰之味,又不甚自食,每喜與賓客共賞之。姬知餘意,竭其美潔,出佐盤盂,種種不可悉記,隨手數則,可睹一斑也。

釀飴為露,和以鹽梅,凡有色香花蕊,皆於初放時采漬之。經年,香味、顏色不變,紅鮮如摘,而花汁融液露中,入口噴鼻,奇香異豔,非複恒有。最嬌者為秋海棠露。海棠無香,此獨露凝香發。又俗名斷腸草,以為不食,而味美獨冠諸花。次則梅英、野薔薇、玫瑰、丹桂、甘菊之屬。至橙黃、橘紅、佛手、香櫞,去白縷絲,色味更勝。酒後出數十種,五色浮動白瓷中,解酲消渴,金莖仙掌,難與爭衡也。取五月桃汁、西瓜汁,一穰一絲漉盡,以文火煎至七八分,始攪糖細煉,桃膏如大紅琥珀,瓜膏可比金絲內糖,每酷暑,姬必手取示潔,坐爐邊靜看火候成膏,不使焦枯,分濃淡為數種,此尤異色異味也。製豉,取色取氣先於取味,豆黃九曬九洗為度,果瓣皆剝去衣膜,種種細料,瓜杏薑桂,以及釀豉之汁,極精潔以和之。豉熟擎出,粒粒可數,而香氣酣色殊味,迥與常別。紅乳腐烘蒸各五六次,內肉既酥,然後剝其膚,益之以味,數日成者,絕勝建寧三年之蓄。他如冬春水鹽諸菜,能使黃者如蠟,碧者如菭。蒲藕筍蕨、鮮花野菜、枸蒿蓉菊之類,無不采入食品,芳旨盈席。火肉久者無油,有鬆柏之味。風魚久者如火肉,有麂鹿之味。醉蛤如桃花,醉鱘骨如白玉,油?如鱘魚,蝦鬆如龍須,烘兔酥雉如餅餌,可以籠而食之。菌脯如雞埈,腐湯如牛乳。細考之食譜,四方郇廚中一種偶異,即加訪求,而又以慧巧變化為之,莫不異妙。

甲申三月十九日之變,餘邑清和望後,始聞的耗。邑之司命者甚懦,豺虎猙獰踞城內,聲言焚劫,郡中又有興平兵四潰之警。同裏紳衿大戶,一時鳥獸駭散,鹹去江南。餘家集賢裏,世恂讓,家君以不出門自固。 閱數日,上下三十餘家,僅我灶有炊煙耳。老母、荊人懼,暫避郭外,留姬侍餘。姬扃內室,經紀衣物、書畫、文券,各分精粗,散付諸仆婢,皆手書封識。

群橫日劫,殺人如草,而鄰右人影落落如晨星,勢難獨立,隻得覓小舟,奉兩親,挈家累,欲衝險從南江渡澄江北。一黑夜六十裏,抵泛湖州朱宅,江上已盜賊蜂起。先從間道微服送家君從靖江行,夜半,家君向餘曰:“途行需碎金,無從辦。”

餘向姬索之,姬出一布囊,自分許至錢許,每十兩可數百小塊,皆小書輕重於其上,以便倉卒隨手取用。家君見之,訝且歎,謂姬何暇精細及此!

維時諸費較平日溢十倍尚不肯行,又遲一日,以百金雇十舟,百餘金募二百人護舟。甫行數裏,潮落舟膠,不得上。遙望江口,大盜數百人據六舟為犄角,守隘以俟,幸潮落,不能下逼我舟。朱宅遣有力人負浪踏水馳報曰:“後岸盜截歸路,不可返。”護舟二百人中且多盜黨,時十舟哄動,仆從呼號垂涕。

餘笑指江上眾人曰:“餘三世百口鹹在舟。自先祖及餘祖孫父子,六七十年來居官居裏,從無負心負人之事,若今日盡死盜手,葬魚腹,是上無蒼蒼,下無茫茫矣!潮忽早落,彼此舟停不相值,便是天相。爾輩無恐,即舟中敵國,不能為我害也。”先夜拾行李登舟時,思大江連海,老母幼子,從未履此奇險,萬一阻石尤,欲隨路登岸,何從覓輿輛?三鼓時以二十金付沈姓人,求雇二輿一車、夫六人。沈與眾鹹詫異笑之,謂“明早一帆,未午便登彼岸,何故黑夜多此難尋無益之費?”倩榜人募輿夫,觀者絕倒。餘必欲此二者,登舟始行,至斯時雖神氣自若,然進退維穀,無從飛脫,因詢出江未遠果有別口登岸通泛湖洲者?

舟子曰:“橫去半裏有小路六七裏,竟通彼。”餘急命鼓楫至岸,所募輿車三事,恰受俯仰七人。餘行李婢婦,盡棄舟中。 頃刻抵朱宅,眾始歎餘之夜半必欲水陸兼備之為奇中也。

大盜知餘中遁,又朱宅聯絡數百人為餘護發行李人口,盜雖散去,而未厭其誌,恃江上法網不到,且值無法之時,明集數百人,遣人諭餘:以千金相致,否則竟圍朱宅,四麵舉火。

餘複笑答曰:“盜愚甚,爾不能截我於中流,乃欲從平陸數百家中火攻之,安可得哉?”然泛湖洲人名雖相衛,亦多不軌。

餘傾囊召闔莊人付之,令其夜設牲酒,齊心於莊外備不虞。數百人飲酒分金,鹹去他所,餘即於是夜一手扶老母,一手曳荊人,兩兒又小,季甫生旬日,同其母付一信仆偕行,從莊後竹園深菁中蹣跚出,維時更無能手援姬。餘回顧姬曰:“汝速蹴步,則尾餘後,遲不及矣!”姬一人顛連趨蹶,仆行裏許,始仍得昨所雇輿輛,星馳至五鼓,達城下,盜與朱宅之不軌者未知餘全家已去其地也。然身脫而行囊大半散矣。姬之珍愛盡失焉。

姬返舍謂餘:當大難時,首急老母,次急荊人、兒子、幼弟為是。

彼即顛連不及,死深菁中無憾也。午節返吾廬,衽金革與城內梟獍為伍者十旬,至中秋,始渡江入南都。別姬五閱月,殘臘乃回,挈家隨家君之督漕任,去江南,嗣寄居鹽官。因歎姬明大義、達權變如此,讀破萬卷者有是哉?

乙酉流寓鹽官,五月複值崩陷,餘骨肉不過八口,去夏江上之累,緣仆婦雜遝奔赴,動至百口,又以笨重行李四塞舟車,故不能輕身去。且來窺。此番決計置生死於度外,扃戶不他之。

乃鹽官城中,自相殘殺,甚哄,兩親又不能安,複移郭外大白居。

餘獨令姬率婢婦守寓,不發一人一物出城,以貽身累。即侍兩親,挈妻子流離,亦以孑身往。乃事不如意,家人行李紛遝,違命而出。大兵迫槜李,剃發之令初下,人心益皇皇。家君複先去惹山,內外莫知所措,餘因與姬決:“此番潰散,不似家園,尚有左右之者,而孤身累重,與其臨難舍子,不若先為之地。我有年友,信義多才,以子托之,此後如複相見,當結平生歡,否則聽子自裁,毋以我為念。”姬曰:“君言善!舉室皆倚君為命,複命不自君出,君堂上膝下,有百倍重於我者,乃以我牽君之臆,非徒無益,而又害之。我隨君友去,苛可自全,誓當匍匐以俟君回;脫有不測,前與君縱觀大海,狂瀾萬頃,是吾葬身處也!”方命之行,而兩親以餘獨割姬為憾,複攜之去。自此百日,皆展轉深林僻路、茅屋漁艇。或一月徙,或一日徙,或一日數徙,饑寒風雨,苦不具述,卒於馬鞍山遇大兵,殺掠奇慘,天幸得一小舟,八口飛渡,骨肉得全,而姬之驚悸瘁瘏,至矣盡矣!

秦溪蒙難之後,僅以俯仰八口免,維時仆婢殺掠者幾二十口,生平所蓄玩物及衣貝,靡孑遺矣!亂稍定,匍匐入城,告急於諸友,即襥被不辦。夜假蔭於方坦庵年伯。方亦竄跡初回,僅得一氈,與三兄共裹臥耳房。時當殘秋,窗風四射。翌日,各乞鬥米束薪於諸家,始暫迎二親及家累返舊寓,餘則感寒,痢瘧遝作矣。橫白板扉為榻,去地尺許,積數破絮為衛,爐煨桑節,藥缺攻補。且亂阻吳門,又傳聞家難劇起,自重九後潰亂沉迷,迄冬至前僵死,一夜複蘇,始得間關破舟,從骨林肉葬中冒險渡江。猶不敢竟歸家園,暫棲海陵。閱冬春百五十日,病方稍痊。此百五十日,姬僅卷一破席,橫陳榻邊,寒則擁抱,熱則披拂,痛則撫摩。或枕其身,或衛其足,或欠伸起伏,為之左右翼,凡病骨之所適,皆以身就之。鹿鹿永夜,無形無聲,皆存視聽。湯藥手**進,下至糞穢,皆接以目鼻,細察色味,以為憂喜。日食粗糲一餐,與籲天稽首外,惟跪立我前,溫慰曲說,以求我之破顏。餘病失常性,時發暴怒,詬誶三至,色不少忤,越五月如一日。每見姬星靨如蠟,弱骨如柴,吾母太恭人及荊妻憐之感之,願代假一息。姬曰:“竭我心力,以殉夫子。夫子生而餘死猶生也,脫夫子不測,餘留此身於兵燹間,將安寄托?”更憶病劇時,長夜不寐,莽風飄瓦,鹽官城中日殺數十百人。夜半鬼聲啾嘯,來我破窗前,如蛩如箭。舉室饑寒之人皆辛苦齁睡,餘背貼姬心而坐,姬以手固握餘手,傾耳靜聽,淒激荒慘,欷歔流涕。姬謂餘曰:“我入君門整四歲,早夜見君所為,慷慨多風義,毫發幾微,不鄰薄惡,凡君受過之處,惟餘知之亮之,敬君之心,實逾於愛君之身,鬼神讚歎畏避之身也。冥漠有知,定加默佑。但人生身當此境,奇慘異險,動靜備曆,苟非金石,鮮不銷亡!異日幸生還,當與君敝屣萬有,逍遙物外,慎毋忘此際此語!”噫籲嘻!餘何以報姬於此生哉!

姬斷斷非人世凡女子也。

丁亥,讒口鑠金,太行千盤,橫起人麵,餘胸墳五嶽,長夏鬱蟠,惟早夜焚二紙告關帝君。久抱奇疾,血下數鬥,腸胃中積如石之塊以千計。驟寒驟熱,片時數千語,皆首尾無端,或數晝夜不知醒。醫者妄投以補,病益篤,勺水不入口者二十餘日,此番莫不謂其必死,餘心則炯炯然,蓋餘之病不從境入也。姬當大火鑠金時,不揮汗,不驅蚊,晝夜坐藥爐旁,密伺餘於枕邊足畔六十晝夜,凡我意之所及與意之所未及,鹹先後之。己醜秋,疽發於背,複如是百日。餘五年危疾者三,而所逢者皆死疾,惟餘以不死待之,微姬力,恐未必能堅以不死也。

今姬先我死,而永訣時惟慮以伊死增餘病,又慮餘病無伊以相侍也,姬之生死為餘纏綿如此,痛哉痛哉!

餘每歲元旦,必以一歲事卜一簽於關帝君前。壬午名心甚劇,禱看簽首第一字,得“憶”字,蓋“憶昔蘭房分半釵,如今忽把音信乖。癡心指望成連理,到底誰知事不諧”。餘時占玩不解,即占全詞,亦非功名語,比遇姬,清和晦日,金山別去,姬茹素歸,虔卜於虎疁關帝君前,願以終身事餘,正得此簽。

秋過秦淮,述以相告,恐有不諧之歎,餘聞而訝之,謂與元旦簽合。時友人在坐。曰:“我當為爾二人合卜於西華門。”則仍此簽也。姬愈疑懼,且慮餘見此簽中懈,憂形於麵,乃後卒滿其願。“蘭房半釵”“癡心連理”皆天然閨閣中語,到底不諧,則今日驗矣。嗟乎!餘有生之年,皆長相憶之年也。“憶”

字之奇,呈驗若此!

姬之衣飾盡失於患難,歸來淡足,不置一物。戊子七夕,看天上流霞,忽欲以黃跳脫摹之,命餘書“乞巧”二字,無以屬對,姬雲:“曩於黃山巨室,見覆祥雲真宣爐,款式佳絕,請以‘覆祥’對‘乞巧’。”鐫摹頗妙。越一歲,釧忽中斷,複為之,恰七月也,餘易書“比翼連理”。姬臨終時,自頂至踵,不用一金珠紈綺,獨留跳脫不去手,以餘勒書故。長生私語,乃太真死後,憑洪都客述寄明皇者,當日何以率書,竟令長恨再譜也!

姬書法秀媚,學鍾太傅稍瘦,後又學《曹娥》。餘每有丹黃,必對泓潁,或靜夜焚香,細細手錄。《閨中詩史》成帙,皆遺跡也。

小有吟詠,多不自存。客歲新春二日,即為餘抄寫《全唐五七言絕句》上下二卷,是日偶讀七歲女子“所嗟人異雁,不作一行歸”之句,為之淒然下淚。至夜,和成八絕,哀聲怨響,不堪卒讀。餘挑燈一見,大為不懌,即奪之焚去,遂失其稿。傷哉,異哉!今歲恰以是日長逝也。

客春三月,欲重去鹽官,訪患難相恤諸友。至邗上,為同社所淹。時餘正四十,諸名流鹹為賦詩,龔奉常獨譜姬始末,成數千言,《帝京篇》《連昌宮》不足比擬。奉常雲:“子不自注,則餘苦心不見。如‘桃花瘦盡春酲麵’七字,綰合己卯醉晤、壬午病晤兩番光景,誰則知者?”餘時應之,未即下筆。

他如園次之“自昔文人稱孝子,果然名士悅傾城”、於皇之“大婦同行小婦尾”、孝威之“人在樹間殊有意,婦來花下卻能文”、心甫之“珊瑚架筆香印屧,著富名山金屋尊”、仙期之“錦瑟蛾眉隨分老,芙蓉園上萬花紅”、仲謀之“君今四十能高舉,羨爾鴻妻佐舂杵”、吾邑徂徠先生“韜藏經濟一巢樸,遊戲鶯花兩閣和”、元旦之“蛾眉問難佐書幃”,皆為餘慶得姬,詎謂我侑卮之辭,乃姬誓墓之狀邪?讀餘此雜述,當知諸公之詩之妙,而去春不注奉常詩,蓋至遲之今日,當以血淚和麋隃也。

三月之杪,餘複移寓友沂友雲軒。久客臥雨,懷家正劇。晚霽,龔奉常偕於皇、園次過慰留飲,聽小奚管弦度曲,時餘歸思更切,因限韻各作詩四首。不知何故,詩中鹹有商音。三鼓別去,餘甫著枕,便夢還家,舉室皆見,獨不見姬。急詢荊人,不答。

複遍覓之,但見荊人背餘下淚。餘夢中大呼曰:“豈死耶?”

一慟而醒。姬每春必抱病,餘深疑慮,旋歸,則姬固無恙,因間述此相告。姬曰:“甚異!前亦於是夜夢數人強餘去,匿之幸脫,其人尚狺狺不休也。”詎知夢真而詩讖鹹來先告哉?

出處:《影梅庵憶語·浮生六記·香畹樓憶語·秋燈瑣憶》嶽麓書社,2016 年

/ 餘懷 / 《板橋雜記·董白》

董白,字小宛,一字青蓮。天姿巧慧,容貌娟妍,七、八歲時,阿母教以書翰,輒了了。稍長,顧影自憐。針神曲聖、食譜茶經,莫不精曉。**閑靜,遇幽林遠澗、片石孤雲,則戀戀不忍舍去;至男女雜坐,歌吹喧闐,心厭色沮,意弗屑也。慕吳門山水,徙居半塘,小築河濱,竹籬茅舍,經其戶者,則時聞歌詩聲或鼓琴聲,皆曰:“此中有人。”已而,扁舟遊西子湖,登黃山,禮白嶽,仍歸吳門。喪母、抱病,畫樓以居。隨如皋冒辟疆過惠山,曆澄江、荊溪,抵京口,陟金山絕頂,觀大江竟渡以歸。

後卒歸辟疆為側室。事辟疆九年,年二十七,以勞瘁死。死時,辟疆作《影梅庵憶語》二千四百言哭之,同人哀辭甚多,惟吳梅村宮尹十絕句,可傳小宛也。存其四首雲:“珍珠無價玉無瑕,小字貪看問妾家。尋到白堤呼出見,月明殘雪映梅花。”又雲:《念家山破》《定風波》,郎按新詞妾按歌。恨殺南朝阮司馬,累儂夫婿病愁多。”又雲:“亂梳雲髻下妝樓,盡室倉皇過渡頭。

鈿盒金釵渾拋卻,高家兵馬在揚州。”又雲:“江城細雨碧桃村,寒食東風杜宇魂。欲吊薛濤憐夢斷,墓門深更阻侯門。”

出處:《板橋雜記》(外一種)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年